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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陽,少筠出城,一路向北;遼陽,萬錢也出城,卻向南而去。

除夕那份禮,紅果果之餘,徹底挑動了程文運、程都督的心思。沒有意外,萬錢再度成爲程都督府邸的座上賓!

面對程文運蓋都蓋不住的熱情,萬錢是安之若素,阿聯變得十分有分寸,而桑貴,他頭一回真正見識了萬錢做事的精明老道,不由得左顧右盼,看盡了官門裡的蹊蹺——這就是傳說中官威了得的官兒!人面前,端着架子發號施令、滿嘴的家國大義社稷朝廷,轉過身來,還不是滿肚子小九九、滿嘴的戲子銀子?

什麼官不官的,摸着脾性,正經的官老爺也不過就是一個尋常人而已!那一刻,桑貴自覺被萬大爺打通了任督二脈,看人看事,徹底透徹起來。也因此,他對萬錢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話說,一個人木訥到這份上,怎麼就有這心胸、手段來開山劈石呢!

可桑貴不知道,在萬錢心裡,他已然覺得有些無趣了。在江南,他用一個清豔的揚州瘦馬,令賀轉運使對他刮目相看;在漳州,他用一千斤鹽,足叫風雨安對他稱兄道弟;在遼陽,程文運就算天縱其將才,也要吃飯穿衣、升官發財。這世道,花樣百出,其實同出一源,人人皆以爲各自衷腸,與衆不同,其實又有什麼不同?他了解的清楚,所以無往不利,也正因爲無往不利,他才覺得寡趣。

從程文運府邸出來,桑貴有些興奮,嘰裡呱啦的說着話,阿聯一路聽一路好笑,不時還送兩句給桑貴,給他治治瘙癢難耐的喉嚨。

萬錢一直背手走在前面,直到進了平安客棧、快要進廂房的時候,他纔回過頭來對桑貴說:“初八啓程回南邊,你怎麼打算。”

桑貴一愣,忙說道:“還沒出正月就走了?天還冷得很呢!”

萬錢笑笑,也沒答話,徑自開了房門進去。

桑貴忙跟進去,笑嘻嘻的:“爺,我是瞧清楚了!哎呀,你說當初二小姐怎麼就把我說動了,您又怎麼肯把我讓給二小姐呢?要不是這麼招,我跟着爺,眼下沒準已經腰纏萬貫啦!悔不當初呀悔不當初!”

阿聯緊跟着進來,笑話他:“你小子要緊呀!這會兒知道來趴爺的大腿了!當初二姑娘那等厲害,爺哪裡還敢爭呢!再說了,你不也是心甘情願的跟着二姑娘麼!怎麼,眼下想叛主?”

“咳!這此一時彼一時!”,桑貴大言不慚的:“我跟竹子,那是心甘情願沒錯,可爺才厲害呢!我今天瞧了大半天,只有一個服字!我又不會文縐縐的說話,就有一句是一句了,這麼說着就是叛主拉?竹子也不答應喲!”

萬錢回過頭來,突然訥訥一笑:“你這恭維,我受了。不過你不必懊惱,他日少筠歸來,還能叫你心服口服。”

桑貴聞言一愣,不由得說道:“爺這麼看得起竹子?她……”

萬錢再一笑,卻沒有說話,那模樣兒坦然,像是把前面的事都丟在一旁了。

“哪敢小瞧二姑娘!”,阿聯接話道:“你知道那風傳揚州府的拱手相讓是怎麼來的?”

“不是那根簪子麼?”桑貴奇怪。

阿聯笑哼一聲:“簪子是揚州府的人好些風流韻事,才傳開的。那拱手相讓的名頭,正經是你家竹子用在你身上的!你記得你替你家竹子給爺送來了什麼?香櫞、佛手!這言下之意不就是‘拱手相讓’?好生厲害的二姑娘呀!這初出茅廬,就敢牛氣沖天,也不問爺的深淺,一份‘拱手相讓’,就叫爺退避三舍讓着她!後頭殘鹽那事,那京裡的元爺,正經就是用佛手香櫞,纔打動二姑娘,叫三家合作成事的。只不過大傢伙都只惦記着爺那根簪子,才忘了前面這一出的。”

桑貴撓撓頭,嘿嘿的笑,聽了阿聯的話也不發表評論,反而賴着萬錢:“竹子啥時候肯回,那也是沒譜的事兒。爺,您可不能丟下阿貴呀!阿貴鞍前馬後,甘願爲您上刀山下油鍋……”

“去去!”話沒說完,阿聯揮手:“還沒完沒了了你!爺正經問你的意思呢,還一個勁的插科打諢!話說,你心裡究竟怎麼個打算?”

桑貴這才直起身子,淺笑道:“年前等爺來的時候,我早已經跑過家裡屯田的幾處,也沒什麼可看的,竹子壓根也沒影兒。我只是順勢換了兩千引鹽回來,這個數頂天了,不瞞爺,我身上分文不存了。既然爺拿定主意南下,我就跟着。竹子……我心裡是想往金州所去瞧瞧,拿個大小姐的準信兒回去,好讓姑太太放心一些。可既然竹子活着、萬爺又定了行程……我也不想節外生枝,還是跟着回去便是。”

萬錢點點頭,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說累了一天,大家歇着,便讓兩人出去了。

阿聯同桑貴出了門,就不由得責怪桑貴:“我說你小子胡說什麼呢,二姑娘那事,我都不敢提,偏你還一提再提!咳!”

桑貴嘆了口氣:“你甭逮着誰就怪誰。我同萬爺,那也是光頭的別笑頭上長疤的。我媳婦兒是生是死,連準信都沒有的,我都不怕提,爺怕什麼?爺不是那等沒心胸的人,他藏得住心事,只是不愛說。人人都知道他這一會冒險出海是爲找竹子,可一面找竹子他還一面惦記着生意,這纔是爺的心胸氣度呢。虧你跟爺跟了這麼些年,還沒我看得明白!竹子……我想找,我也不怕說。可我也怕,我怕我把人找出來了,物是人非的,叫爺怎麼辦?所以暫且不找了,等爺和竹子自己都想得明白透徹了,會自己了結此事的,咱們外人也不必多說什麼。我這點心思,難道我不說,以爺那份精明,他會不知道麼?騙誰也別騙萬大爺呀!”

阿聯哼了一聲,不大服氣的:“就數你精明!你這一天竹子竹子的說上好幾回,再好的脾氣,在寬的心也不會不傷。我跟着爺這麼些年,也見過他找女人,大多是青樓裡的姑娘,一天兩天的,泄了火留了銀子也罷了。這麼上心的,頭一回,竟偏遇上這事。你家二姑娘,實在是個沒良心的,做事怎麼就能這麼絕呢!”

桑貴兀得瞪了眼睛,怒道:“放你孃的屁!沒良心,就憑你說?你爹孃兄弟死絕了、家裡散了、自己糟了劫再來說這話!別站着說話不腰疼,爺自己都沒張口數落過我家竹子,你算那根蔥哪根蒜!”

阿聯滿臉通紅的辯解:“咳!你氣什麼呀,你也知道我,不過就是看着爺心裡難受,心疼他。尋常姑娘,我埋汰人家幹什麼?也就小竹子,有這能耐不是!”

“那也不行!”,桑貴張口罵人:“爺難受,不也爲竹子難受?尋常姑娘!要是尋常姑娘,爺能看得上?漂亮女人哪兒沒有?甩一把銀子出來,褲腰頭一鬆的女人大把,沒良心的,輪不到我家竹子。”

“好好好!”,阿聯連連擺手告饒:“我錯了行不行?桑貴爺爺,我說錯了!行不?哎,這都什麼事呢!”

桑貴哼了一聲,甩手就走,鬧得阿聯好大的尷尬:“這都什麼脾氣!說翻臉就翻臉的!我怎麼就胡說他主人,咳!”,說着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在屋內的萬錢將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裡那扇窗戶,又悄悄的拉開了一條縫。他坐在桌前,徐徐倒了盞熱茶,又從懷中掏出那枚“拱手相讓”簪。

簪子經了火燒,雖然他用心擦拭,還是在雕刻的縫隙裡留下了當初煙熏火燎的痕跡。這便是他與她這一段路的見證吧?原本佛手拱讓香櫞,佛手自清淨,香櫞如丹心,多麼的美滿。可惜,究竟經了火侵,終究寫進了心路坎坷、刻下了人世滄桑。

想起這一路,她倔強而任性,有時候又嬌弱的使些小計謀向他撒嬌。而他,看着她刁鑽俏皮,又肯隱忍委屈,又聰明到他可引爲知己,所以一頭撞進去,再也出不來。爲她夜裡輾轉反側,歡喜她一步一步的接受他,忍耐着她與康青陽的過往,一步一步的引着她看清自己的心思,終於讓她心甘情願的做他的妻子,承受他的歡愛,可是……怎麼就好事多磨?

桑貴爲她打抱不平,絕不肯說她一句不好,可見她爲人成功。他也知道她絕說不上是沒有良心。可是,若他日真的要他面對她改弦易張,他又情何以堪?

一想到這兒,堂堂萬大熊,沒有了力氣,斷了設想!雖然他見識過風浪,可是,仍然扛不住這個叫他想起來都心酸的設想。

少筠,天涯海角,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如何站到我的面前?

嘆了一口氣,將簪子貼身收起來,心窗也跟着關上了,萬錢上牀呼呼大睡。

……

弘治十五年正月初八,萬錢行至遼陽,進了一趟遼東都司,打通了一些關節後,帶着桑貴阿聯離開遼東,南下,返回煙柳江南。

這一年,是陰霾之後的陽光綻放;這一年,開啓了萬錢萬大熊的真正傳奇!

作者有話要說:大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