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程文運沒再能多說什麼,因爲客人陸續被引進戲臺。

侍蘭半低着頭,抿着嘴,一言不發卻滿不是滋味。少筠伸手捏了捏她:“蘭子,別擔心。”

侍菊少箬聽了這話神色都有些異樣,卻也沒有說話。侍蘭擡起頭來,衝少筠一笑,頗有些釋然的樣子。

少筠正欲說話,外間程文運的僕人開始唱和客人名字。

“萬錢大爺、桑貴大爺到……”

唱和聲高亢,那“到”字的尾音兒拉得極長,像是高原之上質樸的一聲長嘆,沒有半點兒絲竹討巧。

少筠猛然一震,擡起頭來,瞳孔一縮,渾身一慄,所有的從容不迫,所有的胸有成竹,所有陰謀狡詐,悉數遠去,只有茫然凝固在臉上。

萬錢、阿貴……你們難道就是吳海口中程文運的座上賓?!

萬錢帶着桑貴阿聯大步走至戲臺下程大都督面前,拱手行禮道:“程都督,小萬有禮!”

程文運哈哈一笑,一俯一仰間錦帽貂裘華彩彰彰。他站起走下臺階,攜着萬錢的手:“遼東苦寒,辛苦你大過年的也不能回家!來,今天在我這兒聽聽戲,權當是自己家裡!”

“多謝大人!”,萬錢一眼掃遍眼前景象,心中納罕。程文運的寶座下方林立着不少方桌子,上面都備好了茶盞果食,想是大宴賓朋的樣子。可是他是什麼身份,豈能如此堂而皇之的接受招待?萬錢咧嘴一笑:“今夜大人府上,想必是高朋滿座啊!”

程文運抿嘴一笑,喉嚨裡的聲音端的是意味深長。他攜着萬錢走了兩步,避開桑貴阿聯,低聲道:“遼東鹽衙門杜如鶴一事,惹人忌憚,我要緊閉關門。你素來懂事,想必明白?”

萬錢一皺眉。

程文運覷着萬錢臉色,手上再一緊:“你來,我知你必然帶了東西。如此,僅此一次。也就是你,叫人另眼相待!”

萬錢木着神色,看着程文運,眼睛卻沒了焦點。程文運一笑,攜着萬錢至右手邊第一張桌子,雙手按着萬錢的肩膀讓他坐下,然後笑笑的拍了拍萬錢的肩膀,回到自己的位置。

遼東鹽衙門杜如鶴一事,惹人忌憚,我要緊閉關門?

程大都督好大的口氣,短短二三十字,交代了遼東幾十萬兩白銀的私鹽生意!

萬錢坐在桌子前,無言以對。這許多年來,他看慣了帝國中各級官員毫無下限的惡劣,然而到今天,他仍然渾身冷熱交疊!

桑貴和阿聯什麼時候坐到他身邊來,他毫無知覺,他只知道,這一回,他的簍子捅大了!

“爺!這奇了怪了!去年咱們到這兒來,也是避開人的,今夜裡這架勢……程大都督是想要幹什麼?”

“是呀!別人不說,咱們這私鹽生意,如何是能擺在人前的?程大都督也太不講究了些!”

兩人嘀嘀咕咕,都是萬分奇怪。正說着,唱和聲陸續響起,萬錢一看這些後來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物,心中明白了大半!今夜程大都督請的客人,只怕都是海上陸上做私鹽買賣的了,程大都督是想……召集這些人在一起,宣佈……閉關?!

“爺……這怎麼話說的?”,阿聯越看越不明白,丟下臉色越來越灰的桑貴,壓低了聲音問萬錢。

萬錢橫了阿聯一眼,答非所問:“風大哥已經從月港出發?”

桑貴聞言渾身一震,臉色黑比鍋底。

阿聯隱隱感覺不安,語氣也兀然緊張起來:“說好的事兒呀……去年底那趟船後,我們留在遼陽過年,周全上岸的殘鹽。風大哥快馬一鞭,立即返回月港裝運,順利的話今年能比去年多走一趟,銀子能多賺個兩成呢。爺,眼下情形有變?我怎麼瞧着今晚上這出,是鴻門宴?!”

鴻門宴?是鴻門宴,但是沒有項羽和劉邦的猜忌,是紅果果的絕交!萬錢嘴角一扯,生生扯裂了一臉的寒冰,這一下,他這一夥人,真是虧大發了!

桑貴這時候有些回神,看着萬錢,意味深長的:“爺,這是什麼意思?咱們這一趟生意,從兩淮到遼東,路上打點漕運和風雨安,進了遼東也是大把銀子的往程大都督口袋裡送銀子,自己能賺不少不假,但絕不是一本萬利。程大都督坐享其成,還有什麼不足的?我瞧不明白其中蹊蹺!”

萬錢喉嚨裡逸出笑來,卻笑不達心:“阿貴,程大都督想來找到了新財源!”

桑貴臉上一黑,復又一白,聲音也冷了三分:“新財源!這麼說!老天爺!這是要斷了我們的活路呀!”

阿聯一直聽到這兒終於徹底明白過來。

程大都督居然找到了比他們還厲害的新財源?那麼,今晚這一齣戲就意味着這些個大大小小的走私鹽商和海盜都要從此歇菜了?我的娘!這得是多大的動靜啊!那他們怎麼辦?讓海上以此爲生的海盜怎麼辦?而且風雨安已經滿滿當當的押着一批殘鹽從月港出發……到時候,叫這海盜頭子知道了,還不得把他們三人給生吞活剝了!阿聯只覺得自己頭頂冒煙,屁股墊着個熱鍋,燒得他幾乎屁滾尿流……

萬錢一手伸去,牢牢壓着桑貴,眼睛卻看向上手的程文運。

程文運卻沒看萬錢,反而同黑子低聲說話。黑子傻呵呵的笑着,眼睛盯着右手邊的一個掛着厚氈子的小暖閣看,高高低低的大嗓子囔囔着:“哥,我就喜歡那樣兒的……有她……也不要誰……”

萬錢順着黑子的眼光看去,只見那小暖閣的氈子十分嚴實,裡頭好像裹着一枚鮮豔而甜蜜的糖果,靜靜的窩在那裡,惹人探究,卻沒有半絲兒該有的甜蜜氣息。

少筠一徑呆着,侍菊驚呼着握了嘴:“桑貴……萬……”

少箬也驚駭莫名,一隻手揪着手帕,另一隻手,緊緊捏着變了神色的侍蘭,壓低了聲音:“什麼!萬錢竟跑到遼東來了!還有阿貴!他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筠兒……”,話到這兒,少箬轉而抓着少筠,晃着她:“筠兒!是萬錢!他來這兒做什麼?爲什麼?你一定知道是麼?!”

少筠被少箬如此一晃,人虛軟了下來。就如同那冰糖葫蘆,外邊是一層硬硬的冰殼,咬破了,裡頭卻是軟軟的酸甜的鮮紅!

他在遼東……找程文運做私鹽生意,還帶着桑貴……他從海上來。原來他也知道她是從海上出逃麼?難道他還惦記着她,所以幫着桑貴,從南到北的走私殘鹽、支撐早已經支離破碎的桑氏麼?原來她在吳海家看到的那袋殘鹽,竟是她桑家的麼……

許許多多的原來,好像海上最肆虐的海嘯,撲面而來,卷得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許許多多的難道,又好像是海西最柔軟的碧草,密密的從心底冒出來,纏得她又甜蜜又痛不可遏!萬錢,爲什麼……爲什麼我方纔有力揮刀,第一個中刀的就是你?

突然間,“哐當”一聲響,滿桌子的吃食灑了一桌子,侍菊扶着桌子氣喘吁吁的站着,她身後是一張倒地的椅子。

少箬看見少筠失態如此、全然沒有了主意,又見蘭菊兩人都大口喘氣,自己少不得按捺下千般疑慮,連忙先抓着侍菊,低聲喝道:“瘋了麼!這兒是遼東都司府上!滿眼的兵痞子!”

遼東都司!環伺的箭弩刀槍!

少筠猛然一震,渾身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冷得一陣陣刺痛。但冰冷叫她立即回過神來,伸手掐着侍菊,牢牢的定着她,低聲說話,聲音如同佛偈般空靈吟唱:“遼東都司,軍法森然,你敢得罪程大都督?”

侍菊一震,看向少筠的手,隨即看見縷縷的鮮紅徐徐滲出,辣辣的疼痛感一下子燒灼了上來。她知道少筠使勁得連她的手都掐破了,可她更知道少筠的指甲也斷在了她的皮肉裡。究竟是誰的血,已然分不清了,究竟是誰更疼,也已然分不清了。

忽然間,眼淚突如其來。

“竹子……”,侍蘭滿眼的熱淚:“要不,咱們出去吧?一家人,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少筠緩緩鬆開侍菊,一笑,如同天上忽聚忽散的流嵐,了無形跡卻無端傷心:“不能出去了。我挑動程文運誣陷杜如鶴,又讓他閉關截流,他願意爲白鹽悉數得罪海上陸上的走私鹽商,卻怎麼肯讓我們全身而退?遼東都司,重兵把守,我若不能替他們賺回金山銀屋,程文運肯叫我們死無葬身之地。阿菊蘭子,姐姐,前面是刀山火海,我們都要趟過去;前面是神是佛,我們都要舉起屠刀!”

少箬眼睛一直,雙手顫抖着握住嘴巴:“桑少筠!你!究竟你是瘋了麼!杜如鶴官聲清廉,你竟陷他於虎狼之地!程文運狼子野心,你竟助他鵬程萬里!還有萬錢、阿貴……究竟他們北來是爲了走私鹽斤!老天爺!我桑家……”

少筠聽聞此話,冷冷一笑:“官聲清廉就可以刻薄歹毒?他杜如鶴一面要我曬鹽,一面拿姐姐你要挾於我,姐姐你不是親眼看見了麼?抑或是太祖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們桑家俯首聽命如同一條溫順的狗、而那些官兒們、兵兒們就可以視我等的性命如草芥?”

一句話,昭示着這一路的血腥風雨,好像一柄利刃破開了小心翼翼結起來的疤痕,露出下面猙獰的真相。少箬捂着嘴,喉嚨裡的話被堵得嚴嚴實實。

……

作者有話要說:誤傷萬錢,桑少筠要壟斷遼東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