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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泰穿着一件小小的淡藍色右衽夏袍,半短不長的頭髮正經用髮帶束起,整個人看起來端莊而趣致。他看着侍蘭雙手遞來的一炷香,轉頭問同樣穿着淡藍葛麻衣裳的少筠:“娘,泰兒要給誰上香?”

少筠朝宏泰笑笑,然後接過侍菊遞來的香,接着走過來拉着宏泰,一併在一個牌位前跪下,然後禱告道:“哥哥,三年光陰如梭,當日你在這兒託付給我的宏泰,而今已經這般模樣。但願你在天有靈,覺得安慰。”

少筠禱告完,將香交還給侍菊,侍菊將香插在香爐上。

香爐中輕煙嫋嫋,清香也嫋嫋,模糊了香爐前的康青陽的排位。

宏泰睜着滴溜溜的眼睛,滿眼不明的看着少筠。

少筠轉過頭來,嘴角噙着的一縷笑容,淺淡,柔和,如同春風拂柳:“泰兒,這兒是京城的南邊。你爹爹……三年前在這兒歿了。你乖,給你爹爹上柱香,跟他說說話。”

宏泰仍是明眸似水的看着少筠。少筠好笑:“在遼陽的時候,你不也問過娘,別人都有爹,你爲什麼沒有?”

宏泰莊重的持着香,茫然看了看前面的牌位,又扭頭向少筠點頭,滿臉期待的問道:“娘,泰兒的爹在哪兒?”

“在天上。”

宏泰沒了話,睜着眼睛,似懂非懂的樣子,一直到最後,他扁了扁嘴,泫然欲泣:“娘……爹爹是不是不回來了?”

少筠想了想,鄭重點頭:“是不回來了,但卻不是不要你了。他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泰兒。”

宏泰抿抿嘴,掉了眼淚,卻學着少筠的樣子禱告:“爹爹,泰兒跟您說話……泰兒很想你……”

少筠笑開,然後教他:“先生教你給長輩見禮,你還記得麼?你把香交給蘭子,然後規規矩矩的給你爹爹見禮。”

宏泰極乖,將手裡燃了一半的香交給侍蘭,然後正正經經行了一個三跪九拜的稽首之禮。少筠看得十分滿意,親手將宏泰扶起來,教導道:“泰兒長大了,懂事了!娘十分欣慰!日後無論去到那裡,都該記得惦記你爹爹!等回了家鄉,你爹爹入土爲安,你還得記着清明重陽的祭奠,明白麼。”

宏泰半懂不懂,卻很鄭重的點頭,又有些疑惑的問少筠:“娘,咱們不回遼陽了麼?”

少筠搖搖頭:“遼陽不是泰兒的家鄉,泰兒的家鄉在南邊,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揚州!日後泰兒回去了,就不怕沒有親人疼愛你了!你的祖父祖母、姑姑,都在揚州呢!”

宏泰歪着小腦袋想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來:“泰兒跟着娘!”

少筠笑笑,親自拉着宏泰,任由侍菊扶着出了這所已經破敗的連屋頂都坍塌了的茅舍,回到馬車之上。

侍菊見馬車有些逼仄,因此笑着哄宏泰:“小少爺,咱們呀跟着小紫坐到後邊的馬車去,可好?一會呀,小紫領着你倒京城的大柵欄去,那兒有面人,有紙鳶,還有好多遼陽見都沒見過的好玩、好吃的。好不好?”

宏泰蹙了小眉毛,想去,又戀戀不捨少筠。少筠拍了拍他的小臉蛋:“泰兒去吧!京城可大,比遼陽大多了,你去瞧瞧,回來告訴娘,這裡都有什麼。”

宏泰聽了少筠這樣說方纔朝侍菊點頭,侍菊得了令,立即把宏泰抱了出去。那邊指揮僕人收拾物品的侍蘭,這時候也回到車上,交給少筠一個小包袱:“趁着方纔祭奠的功夫,我打發小紫出去把三年前典當在這兒的東西贖回來了。”

少筠接過包袱,解開。等看見那已經泛黃發黑的絹布,少筠伸出手指來,輕輕摩挲着絹布上絲絲縷縷的絲線:“小七和清明,到了麼?”

侍蘭點點頭:“到了,同幾位鹽商一起,住在京城最好的客棧,來福客棧。小七已經悄悄給咱們送給信了,只看竹子想在哪兒、什麼時候見見他。”

“程大都督什麼時候進城?黑子一塊兒來麼?”

侍蘭搖搖頭:“大都督,封疆大吏,正二品的朝廷大員,排場着呢,約摸比咱們還晚兩日才能到。黑子不能來,畢竟努爾海衛初平,還得有可靠的人在哪兒盯着。”

“海西那邊這回打算用什麼人進關?”少筠又問。

侍蘭皺了皺眉:“恍惚是穆阿朗的哪個兒子吧。他們的書表得靠建州官署的屬官轉送,只怕來不得這麼快。我卻不十分擔心這一處,只是萬爺那一處……萬爺自努兒海一役之後,怕巡邊御史查到蛛絲馬跡,已經立即將幾百車的東西運到北邊去了。這一下已經八月了,還不曾聽聞他們進關的消息,我着實擔心出了北山女真之後,韃子會蓄意報復。”

少筠嘆氣,擔心他,彷彿是潺潺流水,日日夜夜,無窮無已。可是,自己實在不知道還能多做些什麼。只能往好處想吧!他應該也不至於再遇到什麼危險吧!一則萬錢手邊有稀奇古怪的海盜,二則韃子這一仗損失的可真正是精銳中的精銳,就算要報復,短時間內只怕難以糾集那麼多精兵強將。她深吸一口氣,略過這一節,微笑道:“用不着着急,他那個人,深不可測,未必有事。眼下程大都督尚未入京,咱們不宜有太多的舉動。等程大都督來了,京城熱鬧了,咱們再湊那個熱鬧還不遲。”

侍蘭正要答應,侍菊一骨碌的鑽進了馬車,有些發愁的:“竹子,小少爺那個脾氣喲!原先哄得好好地,回到那車裡不幹了!逛街也非要扯着你呢!我和小紫都哄他不住,答應他了,說是你也會陪着他走走大柵欄呢!”

侍蘭被打斷,又想起方纔宏泰的模樣,不由得笑道:“泰兒呀!跟他爹一個脾氣,少了竹子一時半刻也不能夠的!”

侍菊撇撇嘴:“粘人也罷了,只不要從孃胎裡帶來那股子孤僻也罷了!”

少筠微微嘆氣:“阿菊這句話在我這兒說也罷了,別叫枝兒聽見。那孩子……日後回去,不知道她怎麼過了自己那一關。”

侍蘭侍菊同時都沉默了,誰都知道,京城之行,將最終確認枝兒姓桑。只是,始作俑者如今堂而皇之的竊姓爲樑,也難怪枝兒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心生憤恨!

許久之後,侍菊嘆氣,又有些發狠的說道:“我倒真想看看這位樑大小姐這日子究竟過成了什麼神仙模樣!橫豎小七在江南上來,他一準能知道,如今的朝廷節婦過的什麼日子!”

侍蘭聽了這話,罕有的幸災樂禍:“是呢!我也真想看看!”

少筠看着兩人模樣,心裡有些啼笑皆非。但她不是聖人,想到樑苑苑,她確非心如止水。也正正因爲始終不是堪破看破的心如止水,她苦心孤詣奮發向上,就爲了日後有一天,親眼看看這一些人究竟有什麼下場!

想到這兒,少筠微微一笑:“既如此,就逛逛吧,瞧瞧京城裡頭的繁華熱鬧。”

……

京城到底繁華熱鬧,遼陽跟來的幾個僕人沒怎麼見過世面,幾乎瞠目結舌。宏泰高天綠地見得多,人卻見得少,因此也玩瘋了。少筠看見宏泰高興,也順勢放話讓丫頭小廝們都逛一逛。

侍蘭擔心丫頭小廝們不夠懂事,忙令跟着自己的大丫頭翠翹同兩個年長僕人細心跟着,自己則與少筠侍菊,帶着小紫和另一個大丫頭錦安,如同京城貴婦一般坐着馬車在大柵欄裡一家店鋪一家店鋪的逛着。

不多時,一家裝潢頗爲考究的門面映入眼簾。

侍菊透過車窗看去,看到匾額,奇怪道:“隱竹居?這不是咱們在遼陽的院子麼?怎麼這麼巧?就不知道是做什麼買賣的!”

侍蘭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因此看着少筠。少筠輕輕搖頭,只說到:“去看了就知道了,這有什麼呢?”

侍菊見狀,便令車伕停車在隱竹居旁。幾人正要下車,不料隱竹居里早有小丫頭迎了出來。侍菊一看這架勢,不免回頭笑道:“瞧着這伺候人的周到勁兒,竹子,咱們今日荷包可真要伺候着了!”

侍蘭在後面推了推她:“就你嘴巴伶俐!快去吧,難道你還怕竹子單單挑了你的荷包來伺候?!”

侍菊好笑,又嗔了侍蘭一眼,就在小丫頭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三人在小丫頭的指引下,魚貫進入店鋪之內、又直上了二樓的雅間。

直到這時,三人還絲毫不知這“隱竹居”究竟是做什麼生意的!等大家都坐定了,纔有一位穿着上等青色棉布衣裳的女子領着兩位丫頭捧着兩個托盤出來,又有一個小丫頭給三人奉了茶。

少筠按捺不語,侍蘭只是挑挑眉,就伸手喝茶。侍菊則是一喝茶,就眉毛揚起,對那青衣女子笑道:“今年的雨前龍井,水也是好水,只怕是京郊玉泉山上的泉水吧!我竟不知天子腳下的商賈也這樣的待客之道!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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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女子也不解釋什麼,只笑着行了一禮,然後示意兩個丫頭放下手中的托盤,打發了兩人,才掀開了桌上的紅綢布,一言不發的任由少筠等人觀看。

繁花填絲,金雀堆累,拱出明珠耀月顏,原來是做首飾的生意!

少筠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大東珠,心裡有數,只點點頭:“北面女真人的東珠!除了進貢宮裡,滿京城,只怕就屬你隱竹居有這樣頂尖的貨色!”

青衣女子這時候才笑着對侍菊說道:“如此眼光,想來這位夫人也不會奇怪奴家煮最上等的茶招待諸位?”

“奇怪麼?”,侍蘭喝了一口茶,尋思了一下,又擡起頭來笑道:“呵呵,我倒不奇怪貴用什麼茶、什麼水來招待人,卻奇怪你們怎麼長了千里眼順風耳,知道來人該用什麼法子招呼?萬一咱們身無分文呢?這天底下呀,名不副實的也太多,貴店的珍寶,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消受得起。”

青衣女子笑着搖搖頭:“夫人見笑了!進店的人,若荷包羞澀,遇到這般排場,只怕已經惶惶然。”

侍蘭頓了頓,笑道:“說得好!言談舉止,穿衣打扮,這些東西只怕瞞不過你們的一雙刁毒眼睛!反倒是咱們,少見多怪了!”

青衣女子謙和一笑:“夫人客氣了,咱們商賈人家,有的不過都是些雕蟲小技。”

少筠笑笑,拈起一隻簪子,看了看做工,微微頷首:“極好的京工,難得了。你這隱竹居如此周到體貼,只怕不愁不是日進斗金。放眼京城,只怕京官的夫人們都是座上賓。雕蟲小技這樣的說法,過謙了。”

青衣女子淺笑,不置可否,反而給少筠介紹起面前的珍寶首飾來。

東珠何處而來,少筠心中有數,隱竹居什麼人撐得腰,少筠心如明鏡,因此青衣女子介紹,她只聽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並不十分往心裡去,偶爾與侍蘭叨唸兩句。侍菊卻頗有興致,細細與青衣女子聊起家常來。

正說着,隱竹居一樓又來了客人。隔着松木竹葉窗和一道若隱若現的紗簾子,樓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眼裡,連說話的聲音都十分清楚。只見接引客人的另一名青衣女子恭敬的說道:“如夫人,這邊請!最近店中新打製了好幾枚新鮮別緻的同心釵呢!”

“嗯!”

……

不過輕輕柔柔的一個“嗯”字,足令樓上的三人側起耳朵來聽!時隔多年,朦朧紗窗外,樊清漪美態依舊,連說話的語氣都絲毫未改!

作者有話要說:傾天開始了哈,第一章就給樊清漪一個鏡頭。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