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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綠妝花瓔珞裙紗制的裙子,青妝花過肩鳳女袍,襯了東珠攢玉累絲蜻蜓點水步搖,樊清漪豔絕京華、雅絕京華。

她方纔扶着彩英進店,舉目望去,立即就發現二樓雅間中影影綽綽的麗影,又隱約有些低語傳出。微微仰頭而視,這種感覺不好!而且,何等樣人物,值得隱竹居引爲上賓!她略略偏頭,身側的青衣女子瞭然一笑,卻什麼都沒有說就伸手做請。

樊清漪收回眼光,婷婷嫋嫋跟着上樓。不多時,她安坐處,正巧就是少筠的隔壁廂房。

等奉過茶,青衣女子一樣的捧出托盤,笑道:“許久不見夫人上門,珠釵也蒙塵了!”

清漪笑笑,一旁彩英則說道:“許久不來,你們也沒落下買賣呀!瞧瞧今日這幾支釵,款式這樣別緻,真是好看得緊呢!夫人,你快看看,是不是?”

樊清漪掃了一眼那托盤,不大感興趣的樣子,只矜持的說道:“聽聞東珠都產自北面女真人的地方,今年北面有戰事,眼下還沒完全平息。你隱竹居好大的本事,這時候還有這樣上好的東珠伺候着。”

青衣女子一看清漪這樣的態度,又聽聞她這樣說話,立即明白了兩分:只怕這位如夫人不中意眼前的這些東西了!她眸子一轉,立即伏低身子,略顯親密的低語道:“咱們這樣的小商家,哪裡能知道國家大事喲!要說這托盤上鑲的幾顆珠子!夫人,您一年不知道過手多少上等的珍藏首飾,必然是看出來的,這幾顆珠子這樣渾圓,又這樣勻稱,再加上這層珠光!不瞞夫人您,這還真不是今年剛回來的,是匠人畫好了圖樣卻一直沒有湊齊這樣齊全的珠子,直等到今年方纔湊齊了,通共才做了這一支釵!夫人您是知道的,咱們隱竹居做生意,真正的好東西從不擺出來給人看,這支釵呀,匠人做好裝盒,今日是頭一回見了天日的。”

樊清漪聽了這才轉過頭來,恍如毫不在意的拿起珠釵來看着,又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雖說也過得去,可是我卻沒有好的珠鏈襯她。”

青衣女子一聽,忙笑得像朵花似地!她立即說道:“有有有!不是奴家自賣自誇,新穿的幾條珠鏈,那個勻稱!包管夫人喜歡!我立即就去取幾條最好的來給您挑!”

清漪微微點頭,仍是那種可有可無、不甚開懷的模樣。

青衣女子得令就轉了出去,彩英卻有些無奈,又有些着急的勸道:“少夫人!單單這一支金釵,只怕不下兩百兩銀子,加之前面在綢緞莊、鞋鋪、胭脂水粉店的開銷,今日這一出門,就花去不下五百兩銀子。若回到府中,老爺夫人知道了,少不了又在爺跟前說你的不是!哎!那麼多日子你都捨得小心做人了,何苦前功盡棄?”

樊清漪一聽,冷哼一聲丟下金釵,捏着帕子,說道:“今日讓你陪着出來散悶,反招你也來數落我麼!”

彩英噎住,許久後嘆了一口氣,又勸道:“清漪,咱們一個宅門裡出來的,走到今天這地步,還有什麼不足的?這幾年爺一個女人也不要,一個月總有大半的日子在你的院子裡頭。前面大公子跟着夫人不說,二公子正經就是你養着的,就算爺少來了你院子,日後也總還是有了依靠了!”

樊清漪絞着帕子,也不瞪着彩英,卻死死的盯着桌腳,彷彿要把桌子灼出一個洞來!連彩英也覺得她該知足了麼?可是憑什麼知足了?要是知足,當初在桑家,跟了桑少原,難道她發愁兩頓吃穿、發愁老無所依?她要是知足,何苦苦心積慮!只是她不明白,明明丈夫迷戀她,可是無論她怎麼枕邊吹風,使盡翻雲覆雨手段,丈夫從未表露過半點將她迎爲姨娘的打算!

天吶!快四年過去了!如今小兒子已經一歲有餘了,可是她!她在何府裡還是個沒名沒分的侍婢,連個妾房都不算!更叫她鬱悶的是,自從她冒險生下老二、導致老二至今孱弱得連路都不會走之後,府中的老爺和夫人對她再沒有好臉色!無論她如何賢良淑德,無論她表現的如何謙卑忍讓、不爭不搶,兩老每次看見老二生病,總要舊事重提,說若非她不守婦德、不安於室、處心積慮,趁着何文淵出差的當口引誘何文淵、強行有孕才導致他們何家的子嗣遭此磨難!

冤麼?冤過竇娥!牀笫之間,難道真得行過孔子之禮再行周公之禮?那才真是笑掉人的大牙呢!她樊清漪之所以直至今日還能專房之寵,就是因爲她比寧悅更知情識趣,更不守規矩!男人麼,都願意中規中矩,花街柳巷早已經滅絕了!也正因爲看到何文淵一直寵愛她,才叫她堅定的相信,何文淵對待她,是不同的!也正是因爲有這份不同,樊清漪生出了信心。而更因爲這份信心催促,她越加覺得鬱悶:既然有情,爲何扶正遙遙無期?

彩英看見清漪一語不發,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又勸:“少夫人,您也開懷一些!爺對您好,一府上下都看得見,也沒人敢到您這兒來說三道四。彩英自己的一點小主意,覺得這也實在是難能可貴了。誰知道日後的事呢?沒準日後大公子……”

“休要再提大公子!”,樊清漪冷聲截斷彩英,寒着臉說:“是從我的肚子裡生出來沒錯,可他哪裡還會記得我是他的娘?回回見他,他待我如何,你親眼所見!”

彩英想了想,有些猶豫的說道:“按說……清漪,依我看,大公子不過是跟着少夫人,學了人家的做派而已。在府裡,不論老爺夫人,就是爺和夫人,都是這般相敬如賓的相處……”

清漪冷笑一聲:“你又想說人家這是高門大戶裡的規矩做派麼!這話,我不信!慢不說我自小就生在官宦之家,只說爺與我如何相處,就可知,寧悅那一套規矩如何惹人厭煩!如今她把我兒子教導成這幅模樣,豈不是成心叫我兒子記得誰纔是她的母親、成心叫我兒子守着規矩不認我這個娘麼!”

彩英又是噎住,真要把道理擰成這樣的說法,也能說得通,可是寧悅在那家裡什麼都不爭,什麼都不搶啊!“可是,夫人她……”

清漪淡淡橫了彩英一眼,冷笑:“夫人她什麼都不爭都不搶,是麼?你沒讀過書,你不知道聖人原有一句話,叫‘大巧若拙’!”,說到這兒,清漪又捏住手帕,心裡很是不屑!寧悅那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瞞別人瞞得過去,瞞過她樊清漪?想她樊清漪從教坊司奴婢道朝廷正三品的如夫人,連堂堂兩淮都被她掀得天翻地覆,寧悅那點手段,她樊清漪還不看在眼裡!

彩英啞口無言,只能看着清漪發呆。

兩人正說着,突然聽聞一陣銀鈴一般的笑聲,又聽聞隱約的說話聲:“夫人……咱們家,東珠可不算什麼稀罕!”

……

“我麼?巴掌大的象牙妝盒、深海里頭的紅珊瑚,還有北邊紅毛子過來的祖母綠……那才稀罕呢!我聽聞……店家這兒也總該有!”

“哎喲喲……連夫人手下的丫頭都這樣的見識……真真瞞不過去了……”

……

清漪微微皺了眉,正巧青衣女子去而復返,笑吟吟的捧着一托盤又進來了:“夫人!您來看看,這幾根珠鏈,合不合心意?”

清漪一看,果然三根珠鏈並排,或大或小或珠光盈盈,果真是又均勻又上乘的珠鏈。清漪微微點頭,細細看了起來,嘴上卻是不以爲意的說道:“你隱竹居素來就以金玉珠寶有名!想來也有不少別緻人物慕名而來?我聽聞象牙、紅珊瑚、祖母綠這樣的珍稀玩意,人家都找上門來。可惜我幫襯你們這麼久,卻從來只有東珠這樣的東西,雖然也好看矜貴,只是看多了未免也覺得有些膩味。”

青衣女子一聽這樣的話,只覺得這位如夫人實在難伺候!看珠釵看的好好的,冷不防又要珠鏈,看着珠鏈的同時,又惦記着隔壁房間居然有人看天價的東西。貪心猶不在話下,偏偏辭令左閃右躲,要面子之餘總叫人猜度,教人猜度之餘總是綿裡藏針的嘲諷人!青衣女子款款一笑,不軟不硬的說道:“哎喲喲!如夫人可真真是高門裡頭的夫人,金玉珠寶總尋常了!想奴家這樣的人,雖然也是日日看着東珠,但想說一句‘膩味’,只怕下輩子還修不到這樣的福氣呢!紅珊瑚、祖母綠這樣的東西,世所難見,天子也以爲是天賜的寶物呢。尋常人家不知道規矩,胡亂嚷嚷也罷了,如夫人這樣的福氣,必定不以爲然的!奴家又怎敢唐突夫人呢!”

樊清漪暗吸一口涼氣!往日怎麼不知道隱竹居調教出來的下人這樣的本事!看她說的這一番話,明着褒獎,暗裡刀槍不絕,分明就是警告她,她這樣的身份還是收斂一點的好!樊清漪原本心情鬱結,如今被青衣女子一番鍼砭,心頭的怒火蹭蹭上竄!不過她素來胸有丘壑卻綿裡藏針,因此也不朝青衣女子發火,只是淡着神色問道:“原來你也知道祖母綠、紅珊瑚這樣的東西不該尋常人家有!卻不知道隔壁什麼人物,這樣氣派,堂皇高聲問出來!你們只怕也順杆就爬?”

青衣女子一笑,又湊近了一些,彷彿極爲親切的:“也不敢瞞着如夫人,這隱竹居的大掌櫃奴家從未見過!只知道每年來這兒的東珠着實不少!大約除了上貢的,遼東最好的珠子都在這兒了。至於那些更加稀罕的……有!可是,咱們這樣的人家何必招惹這些是非?也只有那些不入流的巨賈,不知天高地厚,找那個稀罕罷了!隔壁麼,不是京裡頭的夫人,聽那聲氣兒……咱們也都不再往下問了,橫豎咱們打開門做生意,來者不拒。也就對着如夫人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而已!”

樊清漪聽到這兒,不僅火氣沒了,連購物都意興闌珊!人家隱竹居心靈眼清!知道他們官宦人家的規矩多,好東西說不拿出來就不拿出來,大把的理由搪塞着:說是爲你好!可是,是真心爲人打算,還是警告人,誰知道呢?橫豎在這個大圈子裡立足,誰都不是簡單人物,誰都得留着面上三分面子。即便如今何文淵已經升至都察院正三品的副督察御史,這個鐵律,她樊清漪也無從改變!

輕輕放下手中珠鏈,瞄了一眼一旁的珠釵,樊清漪笑道:“素來你們識得眉高眼低,說出來的話叫人窩心!也罷了,今兒這支珠釵就留下了,珠鏈還是等下一回吧!”

青衣女子清脆的“哎”了一聲,立即從雅間的隔層裡取出一隻檀木盒子,利索的將珠釵收拾進去,然後託給清漪:“多謝夫人惠顧!共是兩百二十八兩銀子!”

清漪點點頭,橫了彩英一眼,彩英便笑吟吟的付了銀子。

青衣女子千恩萬謝,好聽的話說了不知多少!樊清漪心不在焉,只帶着彩英下樓離開。才下到一樓,二樓雅間裡,又傳出連綿不絕的笑聲,惹得一堂人都舉頭去看。

只見紗簾中影影綽綽的幾道人影,大約是說了什麼好笑之事,人影搖晃,月白的紗簾上硃紅漾着金輝、碧綠搖着銀影,煞是好看!

清漪眯了眯眼,轉過頭來,意有所指:“織金紗、繡孔雀羽線,果然富貴!”

……

作者有話要說:樊清漪比較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