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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三月,揚州,留碧軒。

每次萬錢騎馬回到園子前,他總會想起早兩年。那時候每次跨進這園子,他心裡總有一份期盼,而今……

留碧軒門前一位麗色女子挎了一個蓋着白帛的竹籃,正立在那兒左顧右盼。女子一看萬錢騎馬回來了,也不顧萬錢連馬都沒有下,就挽着竹籃一步三搖的小跑着過來:“爺!”

萬錢一看到這女子就覺得有點兒頭疼!當初在京城隨口一句話,這紫鳶就真把他當成了再造恩人,天天不是拿着新繡的荷包就是挎着新做的點心來等他。君伯覺得一個風塵女子整天候在門邊實在不成體統,說過她好幾次。可這紫鳶姑娘好像認準了那句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任君伯怎麼說還是天天候着萬錢!

萬錢知道怎麼應付官老爺,但是對一個漂亮的小腳女人,還真是沒轍!你不能打吧,你也罵不出很難聽的話吧,你也不能收回送出去的小院子堂皇趕人吧!所以多數時候,他只能選擇不理。

後面跟着的阿聯看不過去,攔開衝上來的紫鳶:“紫鳶姑娘!你天天站在這兒實在不成個體統不是?爺說了,你用不着感激,當初包你他也不是什麼善心,既如此,你贖了身,就安心在那小院子裡頭住着就罷了,何必一雙小腳天天往外跑呢!”

幾句話說出來,紫鳶眼淚盈腮:“我、我……我新作了一點桂花糕,極好的,拿給爺嚐嚐。我沒有別的心思指望,哪怕在爺身邊做個丫頭,日日洗衣做飯,也十分甘願……”

“我說你怎麼就說不明白呢?咱們園子真不缺那樣的人,何況你嬌滴滴一個女人家,何必非得倒貼着做這事兒?……”

萬錢沒聽也沒停住腳步,直接招呼阿聯:“今年巡鹽御史首開先例,竟然是正三品的副督察御史,且可提督兩萬兵馬!這件事情,桑貴都知道了?”

阿聯聽得萬錢問他,也顧不上萬錢了,忙拉開紫鳶,緊跟兩步:“我這兒一接到明叔的消息就轉到他那裡去了。只是他那裡顧得上何文淵這個老對頭!朝廷招商維護盤鐵,他想做。但一個盤鐵十萬斤鐵,咱大明朝開國百餘年,也就太祖爺的時候鑄造過盤鐵而已!阿貴這不正爲這個發愁麼!爺想想,兩淮上哪家商戶能有這份能耐呢!”

萬錢沒有說話,心裡卻說不出來的焦慮!朝廷下旨招商,已逾一月,兩淮不少鹽商躍躍欲試,但他所知道的,沒有一個認真成氣候!而極北的遼東,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少筠,你在哪兒,你又究竟想做些什麼?!

就在萬錢沉默時,君伯一臉……一臉語言無法表述的神情迎面而來:“爺回來了……”

萬錢皺了皺眉:“君伯,怎麼了?”

君伯在萬錢兩步外停住腳步,張了張嘴,卻始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最後嘆氣:“爺……爺去後頭梨花園瞧瞧吧……”

萬錢心中一動,腳步淹留,目光卻是細細研判着君伯。

君伯又嘆氣,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彷彿在哄着蒙童:“阿放,去吧,瞧瞧去。”

萬錢也跟着張了張嘴,下一個舉動,拔腿就跑。

後面阿聯看見萬錢此況,不由得目瞪口呆。趁亂跟了進園的紫鳶一聲驚呼,竟然避開想要攔着她的君伯,也一搖三晃的跟着跑了過去。

弘治十八年的春天,能夠滿足你對江南水鄉的任何想象。而留碧軒之中,比記憶中還要明媚美麗。

穿過軒舍,踏上青石板鋪就的小路。穿過桂花叢,踏過日漸厚重的枯萎竹葉。花團錦簇的梨花就在眼前。

人們喜歡梅花的傲骨,多少拿着桃李的嬌弱嗜暖做比較。但是,因春總桃李,她的好,他懂,所以保留着,去到哪裡都惦記着。

弘治十三年來到揚州,二月的時節在去富安的路上遇到少筠,是緣分也是註定。那一年的春天,他聞到她身上梨花的香味,覺得絕無僅有,所以鐵鞋踏破,然後覓來了留碧軒。最後……曲終人散的時節,他才知道,不只是他記得,她也記得。她的房裡,那一副精緻絕倫的煙雨梨花圖……

萬錢放緩腳步,伸手摸着枝頭簇簇擁擁的梨花,嘴角勾出一點笑容來。然後,他看見了,雪海深處,花妖也來了。

層層疊疊的白紗衣,仿若裁花瓣縫製;頭上更是梨花堆壘,由鬢邊簇擁而上,一張素顏因此裹於花中,彷彿比素雅,彷彿比燦爛,彷彿比嬌態!

萬錢停駐,原來粉蝶撲撲香滿路,花簪跌落處,輕衣緩帶風中佇……

少筠看着不遠處的萬錢,一步一步的走過去。這中間,是整整四年的光陰。

他颳去了滿臉的虯髯,露出的臉……不算英俊,但沉靜而自有其度。他不說話的時候因此顯得有些木訥,但是……天知道,她有多麼的想念他的意簡言賅、他的笨拙可愛……那麼長的四年,她的心顛簸了四百年、四千年。而他追着她的腳步,風吹雨打的心,又何止顛簸了四百年、四千年?

一步又一步,終於聞到他的氣息,終於觸手可及,話語卻無處拾起。

徐徐伸出手來,一枝嬌嫩帶露的梨花隔中間,少筠緩緩笑開:“留碧軒的梨花……開得真好……萬、萬爺容我採摘一枝插頭上。”

萬錢嘴脣動了動,身子一動不能動。

少筠抿抿嘴,雙靨滿紅霞:“萬爺……可願幫少筠一幫?”

萬錢一震,眼神再聚集的時候,他看到那雙夢裡無數次出現的明眸。眸中不復昔日那般毫不掩飾的狡黠,已然蘊含了月缺月圓的更迭無常。

緩緩伸出手來,接過梨花,他看着她的眸子,將梨花插、進她早已滿布花飾的青絲之中,嘴中呢喃:“少筠……”

少筠感覺到花枝插、進發間,不由得緩緩閉眼,一行清淚冉冉而落。他還喚她一聲“少筠”,依稀仍是當初的他啊!忍不住,她輕輕踮起腳,湊到他的脣邊,雲淡風輕的一點:“萬錢,我回來了,你還要我麼?”

淺淺的一句話,好像把埋在深處的火引子挖了出來,萬錢瞬間爆發!他一張手,把少筠牢牢抱在懷中,半句話也沒有說,雨點一般的吻落在少筠的臉上。

……

後面趕來的君伯、阿聯,還有紫鳶,驚愕之餘,只有驚呼。

不一會君伯回過神來,不由得垂頭喪氣的趕人:“阿聯,把紫鳶姑娘送回去,成何體統!一個小腳女人滿園子跑!何況也早就吩咐過了,閒雜人不得隨意進出梨花園!快些出去、快些!”

但紫鳶目不稍瞬的盯着遠處那對交頸鴛鴦,呢喃道:“那是誰?這般沒有廉恥……”

阿聯聽到了,哼了一聲:“有沒有廉恥,我和君伯這樣正正經經的男人都沒說,紫鳶姑娘,就憑你來說?”,說着不由分說,伸手拉人。

紫鳶漲紫了臉,不住的說:“你放手!你幹什麼拉拉扯扯!”

……

萬錢拿自己的春袍裹住了少筠,一眼掃過素白絹衣上一抹嫣紅,手指點了點少筠的鼻子:“弄疼你了?哭得鼻子都紅了。”

少筠紅了臉,偏偏強自鎮定的四處打量,卻不肯張口說話。萬錢看見了不過笑笑,也跟着少筠的目光四處看。

大約梨花樹下溫柔繾綣,搖落了一樹瓊英。那景象,鋼鐵也變繞指柔。

少筠咋一看,又回想方纔景象,只覺得十分難耐,不免躲進萬錢懷中,撒嬌:“萬、萬錢……有點兒冷。”

萬錢整了整春袍,又緊了緊雙臂,卻有些感嘆:“你頭一回來,這兒下雨。今天這樣的天氣,難有,多坐一會。”

少筠不明萬錢的心緒,只覺得方纔兩人光天化日之下行雲雨之事,未免太過孟浪,因此又說道:“梨花不止開這一天……明日還來……我、我……”

萬錢低頭,看着少筠緩緩一笑,自然而且坦然:“不只是天氣難有。你這個人也難有。我未娶遇到你處子的清白,在這梨花樹下燕好,搖落一地的花瓣。這樣的事,難有。”

少筠啞然。

萬錢伸手摸着少筠細緻秀雅的臉蛋:“許多原本篤定的事情全都錯過,難能可貴的事情我就寧願暢享。筠兒,方纔你的好,我記一輩子。”

少筠埋首萬錢懷裡,悶聲道:“萬錢……”

萬錢拍了拍少筠的背,卻沒有說話。許許多多的事情,他沒有問,不等於他不知道,更不等於他完全不介意。只是……當他在她身體裡,知道她忍着許多過往把自己徹徹底底交託給他,他就知道他在她心裡究竟處在什麼樣的位置。因爲這個位置,在這個時刻,他想任性的做這些讓自己高興的事!

許久之後,少筠平靜一些,再擡頭的時候,通紅的眼睛卻有了些許釋然的笑意:“許多事情原本你比我更透徹。萬錢,我、我覺得……有這樣的一件事……不僅難能可貴,還很幸福……”

明明白白的心意!

萬錢忍不住,吻住少筠。

糾纏許久,萬錢情動,翻身壓住少筠,卻頗爲自持:“筠兒,可以麼?你頭一次,我怕你受不住。”

少筠嫣然一笑,摟住萬錢的頸項,輕聲答道:“我不在乎。”

萬錢一笑,壓低身子……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首露些許真容……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