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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端午第二日。

揚州府上的人還沒在昨日的龍舟比賽中回過神來,西街仁和裡裡卻悄然的停了一輛馬車。

萬錢前一日沒有去湊熱鬧,但卻宿在桑宅。這一天他一早起來,又把少筠抱上了馬車。

少筠興趣缺缺,因此人懶懶的不想說話。

萬錢心知肚明,也沒說什麼,只轉身找桑貴。桑貴則離開馬車十步、拉着侍菊說話:“便是心中不快,也惦記着二小姐纔好!我看她這精神頭越發懶怠了。”

侍菊一臉不快,只偏開頭:“竹子我還能不知道?!要不是你與萬爺非要咱們赴這趟約,她用得着懶懶的不願說話?你們就當她是佛祖一般哄着也沒用!不能順心如意,就是高興不起來!見誰不好、見那豬狗不如的人!”

桑貴心中委屈,卻還是笑嘻嘻的哄着:“堂堂正三品大員幾次三番的約見,再推,就是咱們的不是了!咱們家這一筆生意,日後一進一出的買賣,還得靠着官老爺給鹽引不是?再說……這豬狗不如怎麼個豬狗不如的,你也不願告訴我、叫我分擔分擔,我也不能知道啊!”

侍菊咬着嘴脣,瞪着桑貴,瞪了許久,最後竟一跺腳就走開了,真叫桑貴鬱悶死了。

萬錢一路看着,這時候纔上來說:“不獨她如此,你二小姐也一樣。”

桑貴搖搖頭:“罷了,一時三刻問不出來,總有一日水落石出的。”

萬錢點點頭:“今日宴會,料想少筠不會有好臉色,你得警醒些。”

“知道!”

隨後,馬蹄滴答,聲聲敲在何文淵、樊清漪和寧悅心上。

等了近半個時辰後,這十里荷花中間的水榭終於等來了它的客人。

何文淵看了寧悅、樊清漪一眼,起身迎客。

水榭之外,少筠一襲秋香色木蘭妝花女羅襦衣裙,宛如蓮霧輕輕籠罩。她低眉順眼,安靜跟在萬錢身後款步而來,如同丈夫身後的賢惠妻子。而萬錢、一臉略顯憨厚的笑意,又極其自然的牽着少筠、走在前面。

何文淵突然覺得眼睛有些澀,轉開頭去,看見十里荷香,三秋惦念。曾幾何時,他拒絕想象眼前的場景,而今卻要這般直面。

回過頭來,何文淵拱手,笑道:“萬爺、少筠!幸會!”

萬錢歷來對何文淵禮數不甚周全,此刻也只是拱手回禮便作罷。

少筠環顧一週,看見連天碧葉、接目荷花,只覺此處堪稱人間仙境,卻直接忽略掉了何文淵的寒暄。

萬錢到底厚道,只笑着接了話題:“何大人有心!這兒好,不是誰都能來。若我沒有記錯,這原是前轉運使大人、賀大人的消暑小築,築於瘦西湖一側,周遭十里絕無旁的景物,唯獨這一片十里荷花香而已。”

何文淵負了手,低頭一笑,擡頭,仍是如玉君子:“是,弘治十四年後這兒就抄沒了,我瞧着這兒頗好,特意囑咐他們留下了。早兩次南下,悄悄買下了,只盼着日後遠離了案牘勞神時,能在這兒逍遙兩日。不想廟堂之事還多,倒於你二人先賞了這一景。”

萬錢點點頭,拉了少筠、跟着何文淵進了水榭。

水榭之中荷香四面,那種擁翠抱雅,實在是令人心曠神怡。萬錢因見四面都是風,不免問少筠:“冷麼?加件衣裳?”

少筠輕輕搖頭,一言不發,宛如夜裡高燭下柔順低眉的海棠。萬錢心動,伸手輕輕拂過少筠的鬢髮,隨即扶正了發間略微有些歪了的“拱手相讓”簪。少筠有些羞,伸手扯住了萬錢的手,又嗔了萬錢一眼。

一來一往,一點小情狀。何文淵只覺得天還沒熱,地氣就先蠢蠢欲動起來。他低了低頭,然後親自給兩人置茶,方纔清清喉嚨,笑道:“五年前在揚州府,至今、中間許多事情,真是一言難盡。今日在這兒、風雅,伯安想的無非是喝一盞清茶、談一番風月。”

少筠聽聞擡頭一笑:“舊日就聽說何大人乃是當世大儒的高足,果然說話做事,得盡移步換景的曲折!”

何文淵有些尷尬,只覺得少筠太過一針見血。

萬錢原不想說話,因爲他也不喜歡何文淵這種人,更別提他的做事風格。可是爲了少筠,他不得不剋制,因此飲了茶就說:“何大人有話何妨直說?”

何文淵沉吟兩番,放下手中那北宋官窯名器鈞窯佛禪素杯,看向少筠:“少筠,京城寶華銀樓後面是皇后族人。”

萬錢挑眉,何文淵這一下回過神來了、辦事倒也利索!

少筠緩緩一笑,轉過臉來,直視何文淵:“那便又如何?”

何文淵臉上溫和,可渾然一種悲切氣息流露:“遼東商人小武,公然告訴寶華銀樓,他有一批金銀器物,乃是邊境生意、與外番以物換物換來的。與外番以物換物,這句話背面,意味着什麼,還用我說出來麼?”

萬錢面目全然木訥。

少筠挑眉:“原來何大人今日是要審案的!”

“不、不是審案!”,何文淵截斷少筠的話,一口否認:“寶華後面是張氏,要是審案,勢必把紫禁城深宮之中的皇后都扯出來,更毋論遼東以物換物後面地方官與邊將勾結、與商人沆瀣一氣了!你不怕我審案,你只怕我不審!只是少筠、值得麼?就因爲我懲罰了你桑氏的不法之事,你就這般鋌而走險,值得麼?難道你不知道朝廷律法對官員貪污是何等樣的重典嚴律?難道你不知道除了朝廷律法,還有鎮撫司、東西兩廠?陛下仁厚,但豈能容你這般放肆、這般……這般翻江倒海!”

何文淵激憤,恍如恨鐵不成鋼,壓抑多時的話傾瀉而出:“在我心裡、你、你桑氏少筠,和光同塵!謹守竈戶本分,堅韌聰慧,本應是兩淮竈戶鹽商表率。可是、你竟將私怨凌駕於家國之上,北通番國、南連貪官,如此任性妄爲,就是爲了當日你母親弟弟意外身亡?你可知道、事已至此,我如何保你平安!”

“大人保我桑氏少筠的平安!”,少筠大怒,霍然起身,摧金折鐵:“免勞了!我何嘗和光同塵這般高貴!在我桑氏少筠心裡,沒有國只有家!你毀了我的家,冤屈我的族人、枉死我的家人,還要我感恩戴德?你何必保我的平安,我打自遠走漠北,就從未想過自己的平安!”

炮連珠一般的話咆哮轟來,何文淵漲紅了臉,萬錢心驚不已。

萬錢立即站起,一手推開何文淵,一手抱着少筠:“少筠、少筠!不要動氣、不要動氣!”

萬錢一扶,少筠便覺得自己一陣虛軟,眼淚是怎麼也忍不住了,又悲又怒之間,她只揪着萬錢的衣襟,有片刻的情緒鬆懈:“萬錢、我姐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萬錢緊緊抱着少筠,低聲安慰:“我知道、我知道!筠兒、我知道你傷心、我知道。”

“她是杜鵑,夜夜啼泣、泣血而亡。”,少筠擡起頭來,眸子澄明間,一行明珠滾落。

這四年,重逢這兩月,她淺笑、她薄嗔、她微怒,卻從未這般宛如赤子般的悲切落淚。萬錢只覺得心痛不已,只有點頭:“我知道、知道!從來都只有可惜、可惜天不從人願。”

少筠一扁嘴,依向萬錢,哀切痛哭。

萬錢深嘆,看着何文淵搖頭:“何大人、如此狀況,還談什麼?”

何文淵眼見少筠這般,心裡波瀾起伏,翩翩姿態全數潰散,只有搖晃着扶着桌子坐下,頹然道:“萬錢,你可知我爲難?在我的私心裡,我深知少筠的聰慧,從不希望她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聽了這話,萬錢一面安撫着少筠,一面思量。何文淵今日也算失態,只是這真情流露究竟有幾分真,又含了幾分假,值得推敲。只是既然他說他不希望少筠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這一點倒是與他一致:“何大人,少筠已經放言,這五十萬兩全數交給鹽使司衙門,供發放積壓的餘鹽銀子,既如此,你還何必追究中間來歷?你深知追究了也沒有好下場。”

何文淵坐在桌邊,嘆氣:“我可以不追究,但是皇上會不知道麼?鎮撫司的錦衣衛、東廠的閹人,皆是網羅消息情報的,縱是皇上不欲家法凌駕國法,也不見得容得下這般無法無天!”

萬錢心裡清楚何文淵說得對,但眼下、這一點不是最重要的!他抱着少筠坐下了,緩言道:“何大人,遼東不遼東的,還在其次了,重要的是兩淮!兩淮積壓的餘鹽銀子稍有差池,只怕立時民變!何況盤鐵不維護,很多竈戶就不能開工煎鹽,這些竈戶一旦聚集、思量日後鹽課交不上,又是一處麻煩!你眼下就坐在火藥桶上,你不知道?”

“我何嘗不知?只是我不得不疑慮少筠這般行事的真正用意,時至今日、只怕她早已經不是當初我所認識的那個小竹子了!”,何文淵看着少筠背上那一朵朵溫柔美麗的木蘭花,眼中有種哀傷。

萬錢同樣看着懷中的少筠,輕輕的聲音,宛如害怕驚動了海棠春睡一般:“無論她有什麼用意,但有一點,大人必須承認,她絕不可能拿着桑氏合族幾百人的性命來玩笑!開中鹽是什麼境況,你奔波這幾年應該清楚明白了,此時此刻,做些改變、做些妥協,不僅僅是爲了殫精竭慮的小竹子,也是爲了避無可避的時勢。讓鹽商參與分成,是保證鹽商的利益,也是朝廷無能爲力的情況下保證國庫收入的唯一辦法。”

“你的意思,少筠這麼多動作,無非就是要保桑氏的長治久安?”,何文淵漸漸又淡了神色:“你希望我促成朝廷批准早兩日簽下的文書?”

萬錢點頭:“好不好,我不敢說,但這是眼下唯一能維持下去的法子。”

何文淵點點頭,似有不甘的呢喃了一句:“三成鹽斤、本不該至此!”

萬錢搖頭:“朝廷本該供給盤鐵草蕩,如今敗壞這些東西的,絕不是竈戶和鹽商,要不甘、要怨,只有皇帝自己。”

何文淵閉了眼,彷彿在下定決心。最後他掙開眼睛時,仍是君子之姿。他看了看萬錢懷中似乎睡過去的少筠,忍了忍心緒,輕聲說道:“你作何打算?康府這些日子上下奔波,就爲你常常進出桑家。”

萬錢一笑,質樸憨厚:“沒什麼打算,她什麼時候點頭,我什麼時候迎娶。”

何文淵點點頭,想了半天,又說:“要她這般守寡,也實在於心不忍。爲你計、爲她計,你該勸一勸她。當日桑家弊案,我確實用了她府上的丫頭,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此舉爲了什麼,我亦不想多做解釋。她怨恨,我明白,但清漪彩英兩人,於朝廷有功,陛下心中有數,我方纔收納二人,既如此,我不該不叫人害這兩人。如今她已經令彩英殘廢,便應該回頭是岸,如此,我也不多加追究。如果她念着她母親去的冤枉,今日我讓清漪親自給她奉一盞茶,此事就翻過去,日後她安分守己,我當恪盡職責,也會保她平安。”

此話說完,萬錢皺了眉。何文淵原來還是希望息事寧人的,當日那事,確如何文淵所說,他不見得光明磊落,卻也不見得多麼卑鄙——前提是漁村一案他全然不知情。但是,事情有那麼簡單麼?爲了回兩淮,少筠連海上海盜都動用了,事情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萬錢想了許久,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何文淵,但他知道,少筠一出手就已經把一個丫頭打至殘廢,這件事沒那麼容易了結,所以他輕易不敢答應何文淵,只能說:“這件事能不能翻過去,我說了不算。大人真要想息事寧人,漁村一案只怕要重審。至於少筠,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只希望大人時刻記着眼下形勢,認清什麼纔是最重要的。”

何文淵暗自舒了一口氣,知道萬錢言下之意並不打算見一見清漪喝了那杯致歉茶。他最終點點頭,又執起茶壺:“也罷了,就如同昔日在富安,你我三人喝一盞無關風月的茶吧。”

……

作者有話要說:何文淵還是想勸架的,因爲他好像還沒意識到自己就是吵架的根源——不過,這真得不容易,不是每個人都能誠實面對自己的過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