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外帳房裡桑貴歪七扭八的坐在上手的圈椅裡,老楊老柴兩位右手邊立着,徐管家則安坐在左邊那小桌後邊。

桑貴一管湖筆沒有沾墨,比劃來比劃去的當玩具,一副的吊兒郎當。老楊老柴兩位面有慍色,卻一言不發,而徐管家卻是滿臉平靜的。

少筠一進外帳房,就感受到幾人氣場不對。她淺淺一笑,徑自往上手書桌走去。

桑貴知道這位小姐輕易不能糊弄,也早就站了起來:“二小姐,您趕巧了!”

少筠淺笑着點頭,又看了老楊老柴一眼,然後落落大方的在上首落座,然後慢條斯理的接過外帳房伺候丫頭奉上來的茶,飲了一口,才說:“楊叔方纔找人給我帶話了,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了?”

老楊上前一步,拱手回到:“二小姐只怕得當機立斷拿個主意了!鹽使司衙門傳出消息了,咱們兩淮只怕要實行折色納銀!”

少筠看了老楊一眼,知道老楊一臉着急底下的意思。她又掃過老柴,也明白老柴眼裡的肅穆。當日大伯爹爹看人絲毫不錯啊!

少筠隱下心中感喟,轉頭看着徐管家,淡淡笑道:“徐管家,早上我請你取了家裡的賬本給桑貴,你還有顧慮,不知道到了眼下,你還有什麼顧慮沒有?”

徐管家眉毛一聳,站起來拱手道:“回稟二小姐,桑家賬本,一本不漏,都交給桑貴了!”

少筠掛了掛嘴角,又看向桑貴:“桑貴,你說吧,咱家賬面上還有多少銀子是可以響應鹽使司衙門的折色納銀的?”

桑貴稍稍收斂了吊兒郎當,拱手回到:“二小姐,去年桑家正經的鹽引數額是八千零一十小引,姑老爺已經在鹽倉支齊全了數額,年後陸續往各地銷售了。另外去年揚州知府、咱家大小姐府上、江西寧王爺等人家在咱家寄售的鹽斤合計一萬零五百引。這兩處加起來共有一萬八千五百一十引。桑貴算了一下,刨去本錢,此處僅有大約兩千兩銀子可以動用。若按照一引鹽官府定價二兩五分銀子算,咱家只能買到八百引鹽!”

少筠敲了敲桌面:“二兩五分銀子一引鹽?算下來八錢銀子一百斤?阿貴,這數有些出入吧?竈戶們不煎鹽直接納銀子的話,是按兩錢五分一百斤鹽來納的。”

桑貴聞言嬉笑了一聲,徐管家面具般的面也扯了扯嘴角。還是老柴實誠,明告少筠:“二小姐,這是差價,轉運使大人也要賺些損耗銀子……”

原來如此!這官老爺們胃口也忒大了!每年鹽商的孝敬還少麼?竟然還這般花樣百出的從鹽商這裡掏銀子!少筠抿了抿嘴,又問道:“咱傢俬收餘鹽的銀子、翻新殘鹽賺得銀子有多少?”

桑貴又是一聲嬉笑,橫了徐管家一眼,回道:“私收的得有六萬斤,交給水商,賺得三千四百兩銀。殘鹽這一塊……賬上的數額是翻新了八萬斤,刨去成本人力,賺得三千兩。”

少筠沒有忽略桑貴說的那句“賬上的數額”,她不露聲色的掃了徐管家一眼,然後暗自心算。兩千加上三千四再加三千,一共就是八千四百兩。即使全拿出來響應折色納銀,也不過能拿到三千餘引鹽……

桑貴一說完,老楊便有些着急的說:“小姐!咱們不能全部的銀子都拿去官府!比起大爺二爺在時,眼下這八千兩銀子算什麼?!何況以今日官府的定價,這點銀子也只能換三千餘引鹽。這個數,實在寒磣!官老爺見了這個數目……咱們桑家來年絕無可能再跟着轉運使大人往南京裡去了!但是,這八千四百兩銀子就是咱們唯一的憑藉了,沒有了他,來年咱們桑家就是想做殘鹽這一塊的生意,也不能夠了!咱們拿什麼翻身呢!”

“楊叔,”,少筠淺笑:“您是說,既然咱們已經不能讓官老爺側目了,倒還不如把銀子省下來,去做殘鹽的生意,是麼?”

老楊點頭,仍是一臉的着急。老柴看見了拉住老楊,擠出笑來:“小姐,我同老楊一個意思。官老爺那算盤,不比咱麼商家笨!八錢銀子一引鹽,明擺了要咱們鹽商吃啞巴虧!也難怪了,轉運使大人做滿今年,就該換人了,這時候不趁機撈一筆,往後哪個地方還有兩淮肥!要是咱家同大爺二爺那時候的光景,拿這些銀子買個好交情,也不怕。但今年,賬上八千兩銀子,能換三千鹽引,就是全奉到官老爺跟前,人家還以爲咱們寒磣人家呢!何苦來!”

少筠點頭,垂眸沉吟。而後又笑着問徐管家:“徐管家,您怎麼說呢?”

徐管家眉頭一皺又展開,不疾不徐的聲音說道:“小姐,老楊、老柴的話,老徐不敢苟同。”

少筠眉毛一展:“徐管家,請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姐,鹽商從換鹽引、支取鹽斤、轉運鹽斤、銷售鹽斤,都在官府的嚴密控制之下。這裡頭,要說很鬆也很寬鬆好做,要說難做也很難,全憑官老爺的一句話罷了!同官家的關係搞砸了,來年桑家只怕一引鹽也支不回來!小姐不要以爲小人誇大作假!兩淮上每年在鹽倉守支的鹽商能擠滿富安!爲什麼?就是搭不上官老爺的路子,人家官老爺不賞飯吃!你就是有銀子也沒用!”

“折色納銀,八錢銀子一引鹽,比咱們納的鹽課高出三倍還不止,那又如何?官府拿着鹽,做着獨家生意,誰敢吱一聲?哪怕就知道轉運使老爺是白賺那中間的銀子,咱們還得興高采烈的雙手奉上,不然什麼叫與官府打好關係?怕就怕咱們今年賬上的銀子,人家官老爺還看不上眼!”

徐管家長長一番話說完,桑貴斜睨着徐管家嘿嘿直笑,卻一句話也不說。徐管家見桑貴如此奚落他,當即臉就黑了,看了桑貴一眼,直截了當的問道:“小貴子,難道我說的不對?或者你還有好法子?”

桑貴不緊不慢的,歪嘴叭咂了一下,很惹人嫌棄的聲調說道:“阿貴有沒有好法子,還得看小姐!阿貴只是看不慣這世道,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當了婊、子,立了牌坊也罷了,竟還想昭告天下!”

徐管家一拍桌子,立即站起來指着桑貴:“你說誰當婊、子立牌坊?!”

少筠眉頭微皺,正要出聲制止。桑貴卻像條泥鰍似地,扭身嬉笑:“哎喲!徐管家,您着什麼急呀?小貴子又沒點名道姓的,您又何必着急着對號入座?”

“你!”,徐管家指着桑貴,氣不打一處來,又氣哄哄的向少筠一拱手:“小姐,此人從進這外帳房那天起,無時無刻不挑小人的刺,實在叫人忍無可忍!也罷!小姐有三位幫着,小人這就告退罷了!”,說罷竟要拂袖而去!

想就此脫身?沒那麼容易!少筠輕笑兩聲:“徐管家!您彆着急着上火!在這屋裡,我桑少筠不發話,誰也不敢替我拿主意。您說桑貴衝撞您,我不問因由,只爲桑貴比您年輕,也該叫他向您道個不是!只是,您是位行尊,這點兒包容想必是有的,不然誰人敬您這位行尊呢?阿貴!我說得對?”,少筠說着盯着桑貴。

少筠嘴角掛笑,最是溫柔恬淡的樣子,可是屋裡幾人無人敢忽略少筠眼中的犀利!

桑貴又是嘻嘻一笑,走到徐管家面前恭敬作揖,仍有些皮滑的聲音說道:“小貴子衝撞老行尊了!徐管家您見諒!”

徐管家輕輕哼了一聲,腳步卻是停了下來。無論如何,能不扯破臉皮也犯不上扯破臉皮。商家唯利是圖,可明面上的信譽也十分緊要,畢竟他還是受了桑家十多年的恩惠!

少筠眼見徐管家暫時穩了下來,便轉頭對楊柴兩位說:“柴叔、楊叔,您二位彆着急,眼下官府的佈告還沒有張貼,咱們還有一些時間考慮周全。徐管家說得有理,咱們銀子少是沒錯,但官府的關係也不能不考慮。”

柴楊二位聽了少筠平靜的分析也都拱手應是。少筠又笑着對徐管家說:“徐管家,您快別爲小貴子不知輕重的兩句話生氣!若是他給您賠不是還不能叫您痛快,少筠也向您道惱!但這家裡的帳,唯獨您最清楚,您可不能這時候撂挑子,不然少筠怎麼辦呢?您辛苦些日子,權當疼疼小竹子罷!”

少筠此番話用了三分情意、五分世故,徐管家也不得不服,臉色也緩和了下來,有些不自然的說:“二小姐客氣了!有什麼請吩咐罷了!”

少筠又是甜蜜一笑:“如此,少筠也不客氣了!徐管家,揚州樑府、康府聯姻,早前姑姑正爲安排什麼人送什麼賀禮犯難,如今我娘管內幃,不也正爲此事爲難?偏偏樑府是管鹽的同知大人,兩府也都有鹽斤在咱們家寄賣,這兩處都怠慢不得!您和胡嫲嫲可得多到上院去,同我娘說道說道,定要這兩家的禮數都妥妥當當纔好!至於折色納銀的事,到時候自然還得叫徐管家過來,咱們一塊拿個主意。”

康梁聯姻,轟動揚州,桑家與兩家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加之生意還得指望人家關鍵時候說兩句好話,自然是要隆而重之的。少筠讓他去幫忙,理所當然的。徐管家一聽在理,也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了桑貴一眼,然後向少筠作揖便退了出來。

徐管家一走,最能鬧騰的桑貴沒說法,反倒是老楊張口就問:“小姐,您知道老徐暗地裡耍什麼把戲?還與他好臉色!”

少筠皺了眉,一直忍着沒說話的侍蘭這回忍不住了,連忙問道:“楊叔,怎麼說的?小姐方纔從外邊回來,雖然摸着些端倪,到底還有疑惑。”

老柴率先搖了搖頭,老楊咳了一聲,說道:“小貴子,方纔那麼些話!現在小姐問,怎麼一句也不說?”

桑貴隨手撥了撥左邊桌子上的算盤,笑道:“小姐,您右手邊上那一疊賬冊就是老徐拿給我看的!”

少筠笑了笑:“你剛纔說了一句‘賬面上的’,我聽着呢,徐管傢俬下有些自己的動作吧?”

桑貴嘿嘿一笑:“小姐,咱家老掌故一年能翻新殘鹽多少斤,旁人不知道,我家老頭子怎麼會不知道?何況我在揚州府上營生這幾年,兩淮鹽商一進一出的情形,我若不留心着,我憑藉什麼叫小姐您花大把銀子的養我?小姐,桑家的老徐心黑啊!就這一年,他搭着桑家的順風船,自己佔了多少殘鹽的好處?!他這兩頭佔便宜又兩頭都瞞着,偏叫老掌故們以爲是桑家剋扣他們的人工,真是!”

少筠心中冷笑不已,果然如此!

而尚未等她說話,老柴老楊已經忍不住說道:“小姐,佔一點便宜還是小事,了不起老桑家少賺一點!可咱們往外一打聽……竟有同行暗地裡拋出了消息,說除了桑家,還有人有能耐翻新殘鹽,想招人蔘股,一塊分了兩淮的殘鹽生意呢!小姐,果真如此,咱們桑家就吃了大虧了!咱們尋左思右想的,兩淮還有人能翻新殘鹽?不能夠啊!沒聽說啊!這裡頭難道是咱們家裡的自己人打了什麼主意?”

少筠渾身一震!家裡的老掌故!“桑貴,你說昔日徐管家兩頭吃,也肯剋扣咱家老掌故的人工錢?”

桑貴一拍腦袋,侍蘭也“呀”了一聲!

少筠身子一涼,鼻尖便滲出冷汗來。原先覺得累世的情意保着老掌櫃,不會出什麼大錯,結果偏就是這兒出了大問題!天啊,難道人家是要把桑家一鍋端麼!

桑貴一個激靈後回神,罕有的嚴肅:“小姐……您想到了!只怕老徐這黑心的要把老桑家一口氣給吃了!這邊廂官府折色納銀,那邊廂……既然兩淮暗地裡留出那樣的消息,咱家的這些老掌故只怕也被人挑唆的心都野了,來年這殘鹽生意就玄了……”

是麼,那她要怎麼辦?才一上來就遇着了窩裡反的惡狼!

作者有話要說:好多專業術語……暈

沒關係了,此文我要慢慢寫。

大家看到了,鹽這一塊,大致分成開中鹽引、私鹽、殘鹽。這三種歷史上肯定都有的,但還不止,我也不打算寫得太複雜。

開中鹽就有“守支”的說法。爲什麼這麼說呢?鹽商在邊疆取得鹽引,但是最後放不放鹽,是兩淮管鹽的官員說了算。這裡面就有極大的尋租空間,商人也就有了“守支”的說法。官員不高興給你,或者家裡有事,讓鹽商們等着,鹽商也就得等着,這就是守支。這也就是爲什麼只有官府背景的商人才能發展壯大的原因。

還有折色納銀爲什麼那麼不靠譜,就因爲直接納銀子。而且當時而言,鹽屬於政府壟斷行業,沒有、也不允許有任何競爭,所以官府怎麼賣,全憑拍腦袋。這也是鹽業自古以來非常複雜的原因:官府任何干涉經濟運行的動作,都有可能產生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怪事、扭曲事。

桑府的情況很嚴重。開中鹽虧了,殘鹽被徐管家趁着易權的時機吃了一部分,私鹽部分又暴露了,更加要命的是,徐管家長期管理處理殘鹽的老人,所以他有機會收買這些人。幫別人賺,不如自己賺。但他的本錢不大夠,所以纔要人蔘股,所以萬錢這類人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