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身在煙波閣閣樓中的少筠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少箬和樑苑苑的談話,不過樑苑苑一走,康夫人的態度就有些模棱兩可。對少筠不冷不熱,卻又不許青陽走開。

康李氏也算會做人,便和兩人坐在一處說些家長裡短。少筠這才漸漸明白,她無緣無故的又被康府的人拉上了擂臺!看着康夫人一臉平淡,少筠只覺得堂堂官府誥命夫人也不外如此!只惦着自己的好處壞處,卻從來不理會旁人是不是無辜。

儘管青陽和康李氏十分和善親切,但她仍坐的有些難耐,也就只能淡淡的說些場面話。

漸漸的青陽也回過味來,因此笑着向他母親稟報:“母親大人,青陽許久未曾見過少筠妹妹,因此想在湖邊走走。苑苑此時不宜過多走動,還想勞動母親大人多加開解。”

少筠輕輕皺了眉,出聲制止:“哥哥,如此,只恐不便?”

康夫人想了想,卻不由少筠分說的:“也好,你去吧。”

青陽微微一笑,站起來對少筠做請字。

少筠一下捏緊了袖中的拳頭,卻按捺了心思想法,一言不發的站了起來,率先走了出去。青陽尾隨在後,也是一語不發。兩人身後的康夫人、康李氏,皆微微嘆氣,可卻是心思各轉。

少筠這時候後悔不該帶不耐思量的侍梅出來,直走到無人處,她也顧不得侍梅在場,便對青陽說道:“哥哥,今日令堂是什麼心思?”

青陽看了一旁紅了一張臉的侍梅,想了想才說:“母親大人失禮了,筠妹妹不要生氣。”

少筠抿抿嘴:“哥哥……爲什麼三番四次要筠兒如此難堪呢?今日情形,我便不問,也能猜到三四分。可是令堂……即便哥哥的妻子不合令堂的心意,我究竟是一介外人,如此一來,哥哥一家置少筠於何地?”,話到這裡,少筠漲紅了臉,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她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昔日她與青陽算得上兩情相悅,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昔日這份很單純的心思如今成了人家家宅爭鬥的籌碼,被人肆意利用、又拉扯的如此不堪。眼下她的心情,早已經不是傷心遺憾,反而成了屈辱難堪!

青陽看見少筠如此,也暗了神色,他看了一眼侍梅,有些猶豫,卻仍說了出來:“筠兒……母親大人素來的脾氣如此。我……筠兒,苑苑……我也不想這樣背後說她,但她……她惹得我娘我母親都十分不快,而且她懷孕後,性子更是趾高氣揚,因此前日我母親公然提了要爲我納妾。我娘知道了卻覺得是個好機會……筠兒,或許你我……”

有一瞬間,少筠覺得五雷轟頂!

侍梅聽了這話臉紅了個透,不可置信的看着青陽,又上來緊緊護着少筠,抖着聲音問青陽:“青陽少爺……你……侍梅聽了半日……你竟是想我們小姐給你做偏房?”

青陽有片刻的呆楞,然後又帶着一抹欣喜同一抹憧憬,卻罔顧少筠羞憤欲死的表情徑自說道:“筠兒,你會在意那些名分麼?我……我只想與你在一起。苑苑懷有身孕,我對她只有夫妻恩義,卻無夫妻恩愛。她既然只願以禮待人,日後我便以禮待她。我對你,恰如書上所說,磐石無轉移!”

磐石無轉移?要她不計較名分與他在一起纔是他的磐石無轉移!少筠捂住了耳朵,掙開侍梅,轉身就跑。

但青陽卻反應極快的一把拉住少筠,硬是把這一番話都說完給少筠聽。侍梅十分着急,只能竭力擋開青陽:“青陽少爺!你怎麼大庭廣衆的拉扯小姐!我……你!你把我小姐當什麼了!街上、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也不曾如此吧!”

少筠咬着牙,硬是沒讓自己哭出來,只紅着臉掙開了青陽侍梅兩人,箭似的衝進岸邊楊柳岸。而青陽終於說出了心底埋藏許久的話,感覺大舒了一口氣,只能呆呆看着少筠的背影。

侍梅十分着急,循着身影追去,卻又不敢高聲呼叫。但她不如侍菊靈活,不如侍蘭冷靜,何況少筠壓根不想她找到她!

少筠不顧一切,衝進岸邊草叢,躲過侍梅,就再也忍不住。昔日溫淡和善的哥哥,一轉身不說體恤她的處境艱難,反而反其道而行之。還有姨媽……姨媽希望她做偏房,難道沒有連橫合縱的計較麼?康夫人呢?用她來敬告羞辱樑苑苑麼?哥哥!他怎麼可以只計較自己是不是能稱心如意,卻從來沒有替她考慮過麼?她真做了偏房,箬姐姐怎麼辦?樑苑苑的脾氣還不把她扯碎了麼!

爲什麼原本那麼簡單無瑕的東西,變得如此不堪?!長那麼大,就算面對姑姑的刻意刁難和用心刻毒,她從未如此覺得難堪和屈辱。可是這些人,原本她認爲對她最好的人,卻因爲自己許許多多所謂不得已的念頭私心,將她當成扯線木偶一般扯來扯去!

眼淚如同潰堤的河水,洶涌而出,少筠捂着嘴,哭得泣不成聲。

就在少筠難堪的不知如何排解的時候,一方潔白的素絹絲帕遞到了跟前。

少筠帶着淚眼擡頭一看,卻好像被蠍子蟄了一下似的兀得瑟縮到一旁,然後舉着袖子遮着臉,斷斷續續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大、大人”,說着急忙忙低頭轉身,想要逃開。老天爺,放過她片刻吧!她只想自己呆着,自己呆着消化掉這些那麼可悲又可笑的難堪!

可她不知道,她一雙紅腫的眼睛,憋得通紅的臉蛋和微微泛紅的俏鼻,落在何文淵眼裡,有着怎樣的效果。何文淵一看少筠已然亂了分寸的亂闖,着實怕她因此招來更多難堪,當即顧不上許多,只一把拉住少筠,半抱在懷裡,然後往岸邊草木更幽深處走去。

少筠被何文淵強行帶着,一心的委屈當即爆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少筠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她哭了之後並不覺得多好受。渾身發軟,一臉的眼淚,何文淵的帕子早被她的眼淚溼透了。她十分不好意思,只能低着頭不說話。

何文淵看見少筠這副樣子反而覺得無奈又好笑,可他遠比萬錢、青陽知道女人的心思,因此輕鬆調侃道:“這一下黃河決堤,我捐了上貢潔白素絹帕子一條,也堵不住缺口麼?”

少筠紅了臉,極低的聲音道:“對不起……”

何文淵輕笑兩聲,站起來面對着瘦西湖:“不用說對不起,少筠。”

少筠抿抿嘴,擡起頭來才知道何文淵沒再看她,她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因此能略微從容的理了理鬢髮,揉了揉眼睛。

過了一會,何文淵轉過身來,笑道:“你與康公子,只怕是青梅竹馬?”

少筠一愕,又撇開頭不作答。

“果真如此,”何文淵笑得春風拂面:“康公子對少筠你也算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這句話真不動聽!少筠情緒沒有完全收斂,因此淡了聲音說:“確實用心良苦!可惜林林種種的高貴人物,用的心,都是宅門裡爭鬥的偏心、噁心!”

何文淵面色不改,輕聲說道:“少筠,不要因爲你深陷困境,就否定你哥哥對你的一片心思。同是男子,我卻能知道他對你一片冰心在玉壺。”

少筠抿了嘴,卻還有不甘:“是麼?若是你也有這樣心愛的一個女子,你肯將她放在這樣的位置,要她受盡千夫所指,面對兩個門庭的指責、面對正房少奶奶的作踐麼?若是你,你真肯將你心愛的女子放在這個位置?”

何文淵淺笑着搖頭:“若有這樣一個人,我會用我的方法去保護她。我相信你哥哥只是覺得他能夠保護好你。你覺得進了他的家門便是水深火熱,但你不知道,或許在他心裡,眼下的你,更是水深火熱。”

少筠不解,擡頭仰望着何文淵。

何文淵略低頭,就看見少筠那張微微不解,略略倔強的俏臉。那種神態……很難全然描述出來,彷彿梨花迎露,彷彿翠竹傲霜。他嘴角一掛,略過剎那的心湖漣漪,又調侃:“將你這樣的姑娘放在一圈狼眼睛下,怎怨得你哥哥吃不下、睡不着?”

少筠咬着嘴脣,嗔怨:“大人也說這樣紅顏禍水的論調麼?”

紅顏禍水?不知道呢!總是她如此嬌弱人物,卻身系兩淮鹽商平衡!心底密密匝匝的國事家事浮起,取代了方纔片刻的澄明清澈:“少筠怎會是禍水?當日富安竈戶在鹽課司衙門內,同聲高呼‘小竹子’,我才得知少筠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小名。眼下兩淮鹽商誰不聽聞這名號呢?竹葉子之後是小竹子,桑氏這艘百年大船,只怕又揚帆起航?”

又是試探麼?少筠素手擰去了絲帕的淚水,展開來,讓它隨風飄舞:“大人,桑家人以竈戶自居,不敢稍稍逾越朝廷定下的律法、規矩。”,說完向何文淵展顏一笑!

何文淵淺笑點頭:“鼎爺領頭的聚富鹽莊招不到竈戶幫忙翻新殘鹽,少筠一清二楚?”

少筠笑笑,不曾答話。

“鼎爺曾託人向我轉達意思,大約是,若小姐願意,鼎爺大可多分股份給小姐,只要殘鹽翻新得以繼續。少筠也知道,鼎爺身後是當今皇后的族人,權勢囂天。”

少筠稍一掂量,又笑的有些狡黠:“大人,聽聞您是新任巡鹽御史?眼下兩淮鹽市有怎樣的景象,您大約瞭如指掌吧?”

何文淵一下笑開,端得是閒雲出岫:“參差不齊的殘鹽大亂兩淮鹽市。”

既然知道殘鹽亂市,又何必問她願不願意參股?少筠站在巡鹽御史的角度如是一點,又翩然轉身:“少筠小旮旯裡的小姑娘,哪兒能知道侯爺、郡王這樣頂天的人物?不過是一點小心思求得家人安穩度日罷了!”

何文淵一擰眉,立即知道少筠這點心思。他不由嘆息,此姝心思別緻的叫人牙癢癢,心……也癢癢!“既是求得家人安穩度日,鼎爺這艘大船自然是經得起風浪了!”

少筠聽了這話,俏皮一笑,狀似不以爲意的說了一句:“可他不姓桑!”,說罷她抖了抖拎在手上已經快乾的絲帕,然後慢條斯理的摺好,雙手奉給何文淵:“少筠謝過大人開解之恩!”

何文淵微微張了嘴,忙不迭的接過了絲帕。待少筠轉身的時候他回過神來,不免一樂,終是明白到那句“可他不姓桑”底下意蘊着怎樣老辣的手段!鹽課司一出算什麼!這纔是此姝的獠牙!有那麼一刻,何文淵只覺得自己好像是一件充滿褶皺的絹衣,被少筠這熨斗一熨,身心都舒展開來!他笑道:“明白了!桑小姐這是要教訓忘恩負義的家奴!”

少筠沒有回頭,淺笑着離開,心情大好!

作者有話要說:這裡要最終解決殘鹽的問題。

康家人……自己身陷困境,只好拼命扒拉他們以爲的救命稻草。可能人都是如此,何況這一家人原本就不見得明澈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