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少筠這回才知道方纔門外那賬房先生如此曖昧語氣的意思,原來萬錢又如此明目張膽的要與她私會!她覺得渾身的不自在,臉也緋紅起來。可是她心中仍有足夠的清明!

康知府一家處心積慮,將她推到了千夫所指的位置,叫她處境艱難的猶如身歷烈火焚燒、片刻不得安寧。她千般按捺,幾乎用盡了過去十年累計的涵養和耐心,才忍住躲進萬錢懷裡的衝動。心裡沉沉浮浮,忽冷忽熱,迷茫又焦灼,面上卻微微紅暈,淡然從容。桑少筠妙目環顧一圈,知道屋內四角都陳着冰塊,條案上插着一簇新鮮的木槿花。她緩步走到木槿花旁,伸手摸了摸,然後淺笑道:“顏如舜華,夏日裡陳設木槿花,萬爺這份閒情逸致,也非同尋常。”

萬錢咧嘴,又看了一旁的君伯一眼:“君伯的意思。”

少筠看了看君伯,知道他古井無波。想起這位僕人的一貫行徑,少筠促狹的心思浮起:“這麼說,這仿宋汝窯的蓮花薰爐、裡頭的梨花香也是君伯的意思?呀!少筠可真是奇怪,看萬爺您的做派,實在不像是會養雅士的人,怎麼手下的阿聯、君伯,倒像是念過書、知道些雅緻事務的人呢?”,說着少筠走到君伯跟前,笑眯眯的:“上回聽聞萬爺說他的衣裳都是君伯打點的,按說……以君伯今日的心思,斷不能讓你家爺穿的如此老土不堪啊……”

君伯咋聞此話,又略睜開眼睛,神氣裡一股子不服氣和……些微的委屈。他看完少筠又看了一眼萬爺,語氣裡帶着縷縷酸味:“爺剛性,不耐煩我這孤老頭的話。他若肯聽,豈止是不老土?!罷了,老僕說不動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爺討個花招百出的媳婦,看着那刁鑽的小媳婦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我……哎、真真活該!”

少筠“撲哧”一笑,但聽到那“刁鑽的小媳婦”旋即又紅了臉!

萬錢看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暗地裡打擂臺,只覺得火花四濺卻又無比和諧,他覺得身心通泰,也不計較少筠的促狹,君伯的吃醋,只又把少筠拉在手裡:“你別打岔,聽聞你哥哥昨日又往你家裡去了,怎麼個說法?”

少筠眸子一轉,從萬爺手裡抽回自己的手,橫了君伯一眼,嗔道:“別拉拉扯扯的,叫你家這位瞧見了,又說我刁鑽頑劣!”

萬錢也橫了君伯一眼,然後轉向少筠:“你心裡有事,所以言不由衷。”

少筠抿了抿嘴,搖了兩搖團扇,微微偏頭着說:“萬爺,今日這一會,與您什麼相干?據我所知,原先聚富鹽莊的兩成股份,您悉數讓給了元康平先生,還額外賺了留碧軒回來。既然如此,我與元爺談殘鹽翻新,您……”

萬爺眼中閃過笑意,一張滿是絡腮鬍子的臉湊到少筠面前,熱呼呼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小竹子,你過河拆橋?”

少筠輕眉一揚,毫不怯場:“萬爺,誰纔是橋?”

萬錢一頓,心裡有種衝動,想把這節竹子生吞活剝進自己的肚子。他生硬拉開與少筠的距離,喉嚨裡一聲濁笑:“當初我與元爺約定,我讓出聚富鹽莊兩成股份,但日後翻新好的殘鹽要交由我分裝銷售。”

少筠心裡一震,盯着萬錢的眼睛又多了一份銳利:“萬爺漕運上面也有人?”

萬錢不言不語,看着少筠目不稍瞬,彷彿怎麼看也看不夠似的。

少筠顧不上羞惱,心中微喟,嘴裡便逸出話來:“真真是不得不佩服萬爺的能耐!難怪你能在少筠跟前輕而易舉的說一句‘康知府,你不必應酬’,橫豎鹽運司、漕運司,您都手眼通天!旁人只怕羨慕也羨慕不來。”

萬錢笑笑,緩緩的伸手出來拉着少筠,直到兩人在桌前坐下,萬錢一隻大手就一直覆在少筠的柔荑之上:“少筠,舊時你桑氏翻新的殘鹽,數量之所以有限,除了竈戶人手不足外,還因爲你們的殘鹽賣不出兩淮,漕運就是中間關鍵。今日我、元爺,偏偏能在這上面助你一臂之力,你以爲如何?”

少筠心思一動,便明白,今日一會,只怕不止是敲定聚富鹽莊的兩成殘鹽,還有日後三人合作翻新殘鹽的事項!那麼,可行麼?鼎爺那一類人自不必說,仗勢欺人,又目光短淺!但元康平分明不是簡單人物,只消看他能從萬錢手裡強行要到兩成股份便知。尤其還有萬錢!心思手段過人,深諳官場手法,又似乎有些深不可測的背景在……如此,他們三家合作只怕稱霸兩淮!但是……她桑少筠求的,不是解決眼下桑氏困境,而是,重回兩淮製鹽運鹽的頭把交椅!

少筠不置可否,手上稍稍用力,便翻轉過萬錢的手。然後她團扇換了一手,又輕搖兩下,笑道:“元爺也是這意思?”

萬錢忽覺手上一空,更是心癢難耐,不自覺身子往少筠一側傾了傾:“元爺在凌波閣一會後,又一次前往富安,處理的,正是聚富鹽莊退股事宜!少筠,聽何大人的意思,你不願與鼎爺苟合,這是要教訓家奴了!也罷,元爺與我,乃至於何大人都覺得,這種吃裡爬外的家奴,的確欠一頓教訓。只是教訓了家奴,只能出一口氣,若不婉轉好了,你桑氏怕是會失禮人前、得罪人後。”

失禮人前、得罪人後?哼!誰再說萬大爺憨厚老實,她桑少筠跟誰急!前腳找冰人提親,後腳肯威脅她!少筠恨得牙癢癢,要不是人多,她非拿了棍子痛揍萬錢一頓!可她只是輕搖着扇子,緩聲道:“這事……萬爺,您是明眼人,總該知道少筠多無辜!說起來,咱們桑家人吃了暗虧,是恨不得將這吃裡爬外的家奴教訓聽話了的。可是,始作俑者……絕非我桑氏。您、何大人,還有元爺,只怕更是瞧得清楚明白?”

萬錢笑得憨厚,輕輕地給少筠置了一盞茶。

少筠自然接過,飲了一口:“元爺退股,只怕鼎爺要火冒三丈了?只是不知道轉運使大人又會作何態度?”

萬錢敲了敲桌面:“聚富鹽莊土崩瓦解,鼎爺八成殘鹽並無去處,只能想着讓轉運使吐出吃下去的銀子。”

少筠嘴角掛了掛,賀轉運使這一回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只是每每連累得她焦頭爛額的周旋於各方勢力!她心裡想了想,又低柔了兩分聲音:“少筠哪兒知道您們幾位爺關起門來都說些什麼話?總歸是,您幾位一句話,少筠就得跟着震三震!少筠爲保合族幾百人的生計,固然失禮人前、得罪人後。但轉運使大人爲殘鹽、爲折色納銀,得罪的可不只是鼎爺一家!倒叫少筠無辜受了牽連……”

萬爺眼中閃過一抹詫異,旋即又有釋然和讚賞。他心裡很難說清楚是什麼滋味,他心疼少筠,他也爲少筠的這份精明驕傲,甚至爲她的這點小心思如坐鍼氈:“叫你受了牽連……難道……少筠,你懷疑康知府此刻要幫康青陽納你爲妾,乃是向賀轉運使示威?”

少筠不語。

萬錢淡了神色,繼續說道:“確實,轉運使一次折色納銀,幾乎把兩淮鹽商的荷包都掏空了;再一次大舉出手鹽倉殘鹽,就把千里之外的張侯爺都吸引了過來!浙江一處的布政使眼見着人家在他眼皮底下大筆大筆搜刮銀子,要是還能穩如泰山,那他就和聖人差不遠了!不過……”

萬錢略略扯長了音調,有點兒吊人胃口的意思。少筠揚了揚眉毛,淡淡飲着茶,不發一語。萬錢看見了,一笑道:“少筠,你身系各方勢力,何不超然一點?你不着急了,自然有人着急。又或者,下一回你見我的時候,把那拱手相讓的簪子戴在頭上?”

少筠咋聞拱手相讓,臉上通紅。她狠狠的瞪了萬錢一眼,恨聲罵道:“你這個千刀殺的登徒子!分明是叫我受盡揚州府上千人唾棄萬人叫罵!只爲你這用心歹毒,我!我日後還如何……如何、見人!”

她雖然咬牙切齒,卻始終罵不出太過歹毒的話來。她雖然十分羞澀,中間卻隱含着無數無奈和屈辱。有那麼一瞬間,萬錢也覺得自己太過唐突她。在他的私心裡,他中意她,是願意她遠離衆人聚焦的目光,只生活在他的關注之下。可是,他知道她,她的脾氣,一如她的小名,是無法圈養在溫室之中。計較與尊重,算計與維護,種種矛盾交雜,最後他能爲她做的,是並肩而立。一時感慨,叫萬錢斂去所有僞裝,低聲說:“少筠,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這是真的。只是我也沒有預料過我會爲你傷心,因爲只有我,才最合適你。你青陽哥哥或許也是真心中意你,但他並不能真的懂得你的處境。你們倆一開始,大約就不能在一處,直至今日,我仍是這話。”

少筠抿了嘴,隨後擡起頭來,秋水一般的眼睛,閃亮亮的,彷彿含着淚光:“一開始在萬花樓,你就知道我和哥哥的身份,就知道今日,是麼?”,話到這兒,少筠頓了頓,然後又有些無措的:“我知道我身份低微,我並未怨過誰,只是……大約我稚嫩的很,我從來不知道哥哥與苑苑聯姻,背後如此深厚背景。時至今日,我成了焦點,卻不是真正能運籌帷幄的人。我……我只是……相處十年,姨媽哥哥那樣憐惜疼愛我,末了一句‘民不與官爭’……”

話到這兒,少筠有點說不下去,反反覆覆,她在萬錢面前流露過太多心緒,這讓她覺得很不安。

萬錢略微皺了眉,手徐徐伸出,握住少筠的手,然後越來越緊:“筠兒,這本不是你的錯,你不必用旁人的薄情來懲罰自己。”

少筠半天沒有說話,等再擡起頭來,眼睛仍然晶亮,眼圈卻紅透了:“是不是進了這名利場,便人人薄情?”

萬錢伸出手來,捧着她的臉,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着她的眼:“筠兒,你看緊你的心,別弄丟了。待日後你見慣這些人的伎倆,不再傷心時,就把它交給你覺得可以託付的人……”

頭一回,少筠覺得萬錢的手很厚實很溫暖!不覺間團扇滑落,少筠扶着萬錢的熊掌,有片刻的安定……

作者有話要說:兩淮風雲卷,大部分構思在這兒了。以下技術流……

本文起頭是桑氏開中鹽因爲北邊糧食歉收而急劇下降,如此一來導致兩淮鹽市的連鎖反應。首先是桑氏爲了賺錢鋌而走險私收餘鹽,因此被少筠捉住機會成功上位。

二來導致兩淮鹽倉存鹽積滯,給了賀轉運使大肆斂財的機會。因爲他就要卸任,所以做事不再瞻前顧後,前有折色納銀,引來朝廷都察院的關注;後有與鼎爺等人沆瀣一氣,大舉買賣殘鹽,擾亂兩淮鹽市,引來元康平等人,更引來以康知府爲代表的地方官勢力,彼此博弈。

所有這些爭鬥,其實桑氏作爲平民百姓是很難參與的,但是因爲煎鹽是一門技術活,使得少筠有一點點底氣穿梭在各方勢力之間,尋找到桑氏的生存空間。所以少筠是焦點,但決定這場博弈結果的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這就是她的才智手段還帶着閨閣氣息的緣故。

古代商人基本傳奇,因爲現實並不容許他們真正的呼風喚雨。但是林立的制度、條律,在商人的細心解毒之後,仍有遊走的空間。而古代朝廷,專制的地方,不僅僅是在程朱理學、等級森嚴這些思想方面的專制,更在於朝廷,把持了民生命脈!那些是民生命脈?鹽!茶!漕運!等等!

古代的政府機構,諸如本文中的各級鹽運司衙門,就如同時依附於血管上的採血器,牢牢的把握了整個古代社會經濟的運轉。正因爲如此,中國的商人,傾向於政商結合,弊病無窮……

萬錢和小竹子的相互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