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竹園內桑氏就坐在清漪和侍梅住的偏廂中,氣得反而冷靜了下來。

剛纔她看不過少嘉的作態,又教訓了兩句,沒想到反而把少嘉這小子的脾氣都教訓出來了。這一下少嘉回到自己房裡狂灌了兩壺酒,就直衝到少筠房裡來了。這一下就闖了大禍了!

可桑氏是誰?這十年的兩淮風雲,難道她是白經歷的?

當四叔婆、李氏怒衝衝的趕來時,她已經打發了少嘉,氣定神閒的坐在那兒等着兩位了!

“喲!四叔婆,大冷的天怎麼趕來?”

四叔婆仗着年紀,也不和桑氏囉嗦,直接質問:“我聽聞你少嘉闖到侄孫女的房裡來調戲丫頭?這也是沒王法的事!還對侄孫女動了粗、說她是你養的童養媳?天地良心,允華!桑家的祖宗在上,你兩位哥哥在天有靈,你也不怕日後難見他們!”

桑氏握了握拳頭,扯出一張笑臉來:“這大年節的,四叔婆這是聽誰在胡沁!沒有的事!”

一旁的柳四娘一見李氏和四叔婆都一臉氣勢洶洶的,也連忙笑着婉轉:“老祖宗說笑了,不過是少爺和小姐、小姐的丫頭們玩笑,一時不留神衝撞小姐罷了。小姐想必嬌貴些,跑了去,不過是小孩子家玩笑哭鬧,誰家沒有呢……”

柳四娘話音未落,李氏一步上來,“啪啪”兩聲,正手反手兩個巴掌,狠狠的甩得柳四娘臉登時腫了起來。李氏瞪着桑氏,嘴裡卻罵着柳四娘:“好有臉面的狗奴才!長輩在這裡,也不曾問話,你就敢插嘴!少筠嬌貴?少筠真嬌貴你還敢上門來索要她的活計!”

連老賬也翻出來了?柳四娘只諾諾不敢再說話,桑氏壓着一肚子火氣:“老貨!下去吧,誰要你多嘴!”,然後才轉了笑臉對着李氏:“二嫂子大年節的別動怒,身子要緊!少嘉衝撞了他妹妹,一會我讓他給少筠賠不是!大過年的,別讓闔府上下爲這點小事鬧得不安生。”

息事寧人?好個息事寧人!李氏一下氣了個滿臉通紅,還想要再說話!反而那邊四叔婆老是老了點,卻依舊火眼金睛,知道眼下桑氏來了個死不認賬。她只一把拉住李氏,又對桑氏說:“你也知道是大過年!我聽說這兩日府上不得安寧,內幃裡的事大不成個體統!你做管家的,也該好好調理一番纔對!如今你在兩淮上也是排的上號的商家太太,總該惦記着祖宗的庇佑、多顧着些臉面纔好!沒得傳出去叫人笑話咱們桑家!”

桑氏一笑,向四叔婆行了一禮:“四叔婆這份好意,允華記着呢!不過府上的事也不敢勞您老人家多慮了!”,說罷轉臉向柳四娘喝道:“還不走?!你以爲你好心,旁人就必定打賞你?往後你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說罷一甩袖子,領着一屋子的丫頭僕人走了!

李氏已經不能用什麼話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卻還不得不提起精神來安慰老臉盡失的四叔婆:“叔婆,咱家的這位姑太太的脾氣……合家大小,誰不知道呢?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只當看了一出惡人先告狀的把戲吧!”

四叔婆摸了摸乾巴巴的老臉,坐下嘆道:“我不往心裡去!族裡誰是當家人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所以剛纔才拉着你。我被她排揎兩句也罷了,你也看開些。哎,委屈了咱們的少筠!我記得小時候,二爺抱着她、把她託在脖子上滿街走,那個光景,就在眼前似的……你小姑子打的這份注意,雖不成個體統,但她真打定主意,只怕……哎!”

李氏憋得實在難受,忍不住就在四叔婆面前淌了眼淚:“這還沒認真是少嘉的媳婦呢,就肯動粗,哎……少筠可怎麼辦呢!”

可四叔婆能有什麼法子,只能陪着寬慰一番罷了。兩人正說着,侍蘭進來了:“回稟二太太,小姐吩咐了侍蘭侍菊,收拾了些衣裳,要往咱們大小姐府裡去住兩日。這一回前門裡套車的夥計不敢做主,報到管家太太那兒,正僵着呢。”

李氏一震,不禁羞愧:“只顧着生氣,倒忘了少筠了!”

四叔婆聽聞了侍蘭的話,也回過神來,反而對李氏笑道:“我瞧着好!讓侄孫女去羊兒巷小住些日子,等想開了再回來,也就好了。”

李氏一想,這樣也很妥當,因此又同四叔婆告辭,然後趕回自己的上院。這時桑氏親自扶了丫頭正在勸說少筠,希望她大度一些,別正月十五的鬧得大家都不高興,更希望晚上繼續和少嘉去看花燈。

李氏冷笑不已:“去看花燈?誰還敢讓自己的大閨女陪着去看花燈?沒得連人都回不來了!”

少筠自然是不肯的,任桑氏磨破了嘴皮子,她也不答應一聲。最後了,她真生氣了,冷冷的看了桑氏一眼,拉高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一片紅腫的肘子:“我桑少筠今天就一定要去箬姐姐那兒!若沒有馬車,我就走路去!若門關着了,我就翻牆去!若誰攔着我,除非把我的腿也打斷了、眼睛也刺瞎了!”

說罷,少筠站起來,自己動手挽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李氏大怒,冷着聲說:“管家太太,您是打算讓少筠走着去她姐姐家呢?還是打算把少筠打瘸了關在家裡?”

千金小姐非辦不可的話一放出來,當真擲地有聲!就這麼招,這管家奶奶也得掂量着辦!事情鬧到這份上,桑氏真是進退兩難,只得扶着疼得快要爆炸的頭:“去吧、去吧!我也沒眼再看了!”

不多時,少筠帶着侍蘭侍菊兩個丫頭,坐了兩輛馬車,直往東街羊兒巷駛去。

爲首的一輛馬車裡,少筠獨自坐着。她輕輕揉了揉肘子,隨後嘴角一掛,眉宇間便隱約有些躊躇滿志,更似有些譏誚……

桑家的管家太太,你家的小老虎出匣了,你準備好了麼?

……

少筠到達樑府的時候,她的姐姐桑少箬親自領着丫頭等着她,而後更是親自攜着她進了府邸:“晌午的時候二嬸打發的人就過來了。”

少筠因爲哭過,眼圈還有些紅,她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問道:“姐夫不在吧?”

少箬看着妹妹的模樣,不禁又傷心又好笑的數落少筠:“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模樣!過年休沐才幾日?你姐夫一早就去衙門坐衙了,這會還沒回來呢。你放心,我差人去給他稟報了,他也說了,請筠妹妹安心住下,家裡有的是廂房!”

少筠笑了笑,一徑跟着姐姐進了府中內幃西邊的小院。

“這園子原先是咱們家大姑娘的院子”,少箬領着少筠進了廂房,一面指點着僕人安置少筠的東西,一面和少筠說話:“大姑娘嫌棄這兒夏天太熱,早就搬到了東邊的梨園,這兒也就空了下來。”

少筠點點頭,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少箬掂量着妹妹剛纔受了驚,因此囑咐婆子去煮一碗定驚茶出來,又讓侍蘭侍菊倆個人去旁邊偏廂去安置自己的東西,這才得空細細問了今日發生的事情:

“二嬸遣來福媽,只大致說你受了少嘉的驚嚇,想來這兒小住些日子。少筠,究竟怎麼了?”

少筠想了一下,便說道:“姑姑希望我……嫁給少嘉哥,姐姐,這您也知道?”

少箬一聲冷哼,一張俏臉冷了下來:“滿揚州城只怕無人不在等着看這笑話呢吧!這惡婆娘!說是蠢,偏算盤打得山響!說是精明,卻連半點顏面也不要了!姑丈好歹也入贅了桑家,大哥去後,少嘉更是少字輩的長男。論着禮儀,你們是兄妹,怎能做這樣沒人倫的事!你姐夫早就說過了,說‘你家姑姑怎麼這樣糊塗!看着點眼前的利益,就不顧着一家人的生活着落!你們也該知道,行鹽販鹽,都是和官家在打交道,若真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日後你們家的人到了官家面前,話還沒說,人家倒先嫌棄你們沒廉恥沒信譽了,這生意還如何做得下去?’。你瞧瞧!你姐夫正經就是官場裡的老爺了,連他都這樣說,可知姑姑這算盤究竟有多爛!”

少筠笑了笑:“姑姑那爲人,剛強的很,旁人的話是一句也聽不下去的。就今日這事,明明是少嘉哥這樣無法無天,她還能折了胳膊往袖子裡藏,不僅不認賬,還惡人先告狀,說是丫頭們胡沁呢。姐姐,我也是忍無可忍!若還留在家裡,真不知道少嘉哥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少箬點了點頭,握住了少筠的手:“就該這樣,你真動了小姐的脾氣,她也奈何不得你!你就放心住下,諒她也不敢上門來要你!對了,說到你的婚事,前兩天二嬸還特地打發了她身邊可靠的丫頭來,說是揚州知府康老爺已經有定下來的意思,想讓我和你姐夫看準機會也爲你說兩句好話也好最後定下來呢。這麼說,妹妹,你也……妹妹,你別害臊,我是你親親的姐姐,自小一張牀上睡着的呢!你可是真願意嫁給你青陽表哥?”

少筠見少箬問得有些奇怪,便說:“姐姐,少筠看着姐姐的模樣怎麼有些疑慮的樣子?姐姐也知道,少筠從小和哥哥一塊兒長大,玩在一處,鬧在一處。哥哥是個好人……”

“青陽這爲人,不必說,自然是好的。”,少箬淺笑着:“只是妹妹,你也聽一聽姐姐一句話,自己掂量着有沒有道理。青陽是康老爺的兒子沒錯,你姨媽身爲二房得寵也沒有錯,但妹妹你想過沒有?你與青陽從小感情甚篤,卻遲遲不能定了婚約,是什麼緣故?”

少筠低了低頭,輕聲說:“我知道,康老爺身爲杭州知府,多少是嫌棄少筠的出身。咱家,不過是重利輕別離的商賈之家。”

少箬點了點頭,聲音更是輕柔:“筠兒,咱家是商賈之家只是其一;還有一點……我的好妹妹!你有一雙天足!你姐夫就曾跟我提過這個,說是大腳女人不體面。我當年是裹了幾年的腳又放開了,這樣也被人挑剔來挑剔去。幸虧你姐夫瞧得上我,也不介意罷了。有多少官宦人家,家裡的媳婦不是小腳呢?妹妹,我知道青陽不會嫌棄你,不然他也不肯爲你乾等着。可你真嫁過去,姐姐怕你上有苛刻公婆,下有孃家拖累,會受委屈呢!”

少箬的話很輕柔,卻很鋒利。其實少筠從不在意自己的一雙天足,也知道青陽哥哥不大在意。但她從沒想過,自己除了要面對家裡複雜的宅鬥,還要面對來自外面人的眼光和壓力。那一刻,她多少有些灰心,卻無計可施。有些東西,遠不是她能抗爭更無從解決的。

少箬從旁掂量着少筠的臉色,又說:“姐姐不是給你說風涼話。你瞧着我眼下做官夫人,以爲風光快樂。實則,我也不十分敢同你姐夫那些同僚的夫人打交道,真避不過去了,每每陪着小心,瞻前顧後,虧得你姐夫總體諒維護我罷了。筠兒,你是我妹妹,我披荊斬棘走的路,就盼着你受益。我只盼着少筠的夫君,是真正疼着你、不計較你身份,不計較你一雙大腳的男人。姐姐多希望青陽就是這樣一個人.”

少筠心中溫暖,依進姐姐懷裡:“姐姐,小竹子知道你待我好。”

……

作者有話要說:小老虎出匣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