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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蘭平靜而瘦弱的身軀下蘊藏着力量,她走到胡氏跟前,蹲下,扶住不住磕頭的胡氏,令她看着她,然後溫柔而有力的說道:“胡嫲嫲!你醒醒!”

一句話下來,胡氏張了嘴,茫然看着詩蘭。兩張臉,一張失神,一張沉穩。侍蘭不疾不徐,繼續說道:“胡嫲嫲,你今日來,是爲你兒子徐仁貴被打。何苦東拉西扯?救他活命要緊!”

胡氏一震,眼淚再度徐徐而出:“侍蘭姑娘……”,話語裡絕望:“家裡被人打了稀爛,所有銀子都打了水漂,老徐仁貴被人追着打出富安,揚州府上的宅子被人收了去……我們一家沒了活路了,小姐大發慈悲,留一條活路給我們走吧……”

侍蘭搖搖頭:“嫲嫲,侍蘭是個丫頭,小姐也不過是平民女子,哪兒能給你一句踏實的話?你在別人那裡吃了虧,就到小姐跟前撒潑,這不是淨揀着軟柿子捏麼?任是說到哪兒,也說不過去。家,小姐不能給你置了,銀子小姐自然也不能替你討回來。只不過,人傷了,小姐還能給一點湯藥錢,桑府仁至義盡。”

侍蘭說罷,從袖裡拿出一錠五兩銀子遞到胡氏手中。胡氏看着銀光閃閃的一錠銀子,真真切切覺得啼笑皆非是這樣刻骨銘心的嘲諷!她伸手接過那錠銀子,含淚笑道:“五兩銀子!侍蘭姑娘,二小姐打發乞丐麼?她害得老徐連老本行都做不得,仁貴沒準一輩子癱在牀上!她那五兩銀子打發我麼……哈哈!”

侍蘭直起身子來,淡淡說道:“天作孽,猶可恕;自做孽,不可活。侍菊方纔數落你的,不過就是今年過年後發生的事,樁樁件件,我陪在小姐身邊,還歷歷在目。你家老徐爲難我小姐時,胡嫲嫲你可曾想過,施捨小姐一條活路?侍蘭侍菊言盡於此,還請你不要在此喧譁。”

胡嫲嫲悲苦難言,淚眼婆娑的看着侍蘭,而後突然大笑!她張狂道:“哈哈!桑少筠!你舊日對我說,若有人能置你於死地,你不抱怨!但若不行,你翻過身來,必然加倍討回!哈哈!你果然言出必行!你狠!你贏了!所以向我們加倍討回來,叫我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

此話一出,一堂的人內心爲之一振!

名利場,從來都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死,反而是完美的落幕;生,則循環不息的博弈!

侍蘭沒有再說話,只拉着侍菊,走向看着胡氏而顯得呆若木雞的清漪,問道:“你怎麼來了?二太太讓你來的?”

淺柔的話居然讓清漪的身軀猛然一震,而後回神,勉強笑道:“二太太一早起來,聽聞二小姐出了門,便有點坐立不安的。奴婢瞧着也爲二太太操心,因此聽了二太太的吩咐,出來看看小姐。小姐……”

侍蘭笑笑,侍菊則拉着清漪,笑道:“小姐就在樓上,咱們上去!”

清漪露出恬靜的笑容來,卻拉住侍菊:“且慢着,何御史大人正在堂上,咱們且上前行禮吧。”

侍蘭侍菊同時轉頭,正看見淺灰色的何文淵頭微微仰着,笑容風清月朗。

三個丫頭攜手上前,規矩行禮:“小人/奴婢,見過何大人!”

何文淵溫朗笑開,又虛扶三人:“桑二姑娘只怕就在樓上?只是不知道是否方便一見?”

侍蘭一笑,清漪微微垂眉,侍菊則大方回到:“小姐方纔見過元康平元相公、萬錢萬大爺,此刻元爺已走,小姐與萬爺正在廂房內品茗!小人大膽揣測主人心思,萬大爺是堂堂爺們,對何大人光臨造訪,必然滿心歡喜。我家小姐雖然是女子人家,自然也不會扭捏作態!何大人不嫌棄,便有請!”,說着侍菊上前一步,又側開身子相引。

何文淵頗爲讚賞的看了侍菊一眼,卻是一言不發的邁步就走。清漪見狀,微微抿嘴,沉默跟在何文淵身側。落在後面的侍蘭回頭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胡氏,悄悄嘆了一口氣,便暗自招來店小二,輕聲吩咐了兩句,然後纔跟上幾人返回廂房。

後面的店小二嘆了口氣,將抹布一搭搭在肩膀,然後拉着胡氏:“姑奶奶哎,人家姑娘慈悲,叫我好生送你出門吶!您吶,長點兒眼力勁,就別鬧了!揚州城說大也大,說小也着實小,您家裡那點兒事,誰不知道個三五分呢!”,說着又招呼了客棧中的幾名小廝,將胡氏、老徐及擔架上的徐仁貴一溜兒送到了西街上的跌打大夫家裡去了。

悅來客棧二樓廂房裡,各人彼此相見。

少筠不曾料想清漪竟然也來了,還擔心家中李氏出了什麼變故,忙問道:“你行走不便,怎麼來了?難道是家裡出了什麼變故?”

清漪目不斜視,出來行禮道:“回稟二小姐,也不知昨日二太太聽了什麼,昨夜裡整夜沒睡好一個更次,今日一早起來就聽聞小姐駕了馬車出門,更是坐立不安。奴婢看着憂心,因此問了二太太的意思,出來瞧一瞧小姐,不爲別的,就爲二太太在家放心罷了。”

這姑娘行動十分有禮,即便口中自稱奴婢,也絲毫不折損她氣質上的嫺雅秀麗。席上三人,何文淵和萬錢身爲男人,自有評判女人的標準,心中無不暗自對此姝側目,而少筠,胸襟不比等閒女子,更是暗自讚賞她:“聽侍蘭說,你方纔也受驚嚇了,何況你也難得出門一回。既如此,你便同侍蘭侍菊一塊兒消遣,權當歇一歇吧。待用過午膳,你便回家覆命,請我娘放寬心,我好着呢。”

清漪答應了,便退到一側,同侍蘭侍菊君伯等人一道伺候着着主人家。

而廂房主桌上,何文淵、萬錢、桑少筠各佔一角,各自悠然自得。

何文淵搖着摺扇,飲過雨前龍井,吃過新鮮蓮花糕,又細細品了品屋內香薰,纔對同樣淡定的少筠笑道:“伯安所記不錯,不過兩日前,萬爺在兩淮頭臉人物面前公然求娶少筠你。時隔兩日,你與萬爺廂房內相對而坐……原來那日伯安在竹林所遇者,不是竹林裡挖竹筍的小竹子,莫非是竹林裡不問俗世的竹仙?”

少筠笑笑,一隻手執着團扇柄,一隻手輕輕託着扇面,細細看着素絹上的用色着筆,狀似不以爲意的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兒有楚狂歌鳳,難道還要出個仁義禮智信的孔聖人?”

萬錢沒吱聲,悶頭飲茶。何文淵聽了少筠的話很是一愕,此姝竟然將萬錢比作楚狂客接輿,將求娶她的舉動堪比鳳歌,而暗諷他是墨守成規的所謂“聖人”?他低笑兩聲,緩聲道:“少筠,你這激將法……頗爲雅緻。”

少筠聽了這話,看了何文淵一眼,眼中帶笑,又有釋然:“激將麼?少筠自嘲呢!接輿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可見就算是真鳳真凰,在楚狂客那兒,還被詰問怎麼丟了德行呢。大人您誇我是小竹子,又問我是不是竹仙投胎,我聽了,哪還有臉激將,只好自比丟了德行的鳳凰自嘲一番,免得狂人又變了什麼法子來羞辱我。”,說罷似乎不以爲意的掃了萬錢一眼。

少筠一行說,何文淵一行看着萬錢就笑出聲來。等少筠說完了,他舉了茶盞飲茶,然後才說:“少筠,你淘氣。不過……”,何文淵滿含笑意的頓了頓,又看了萬錢一眼,對少筠笑道:“有人喜歡得緊。”

少筠微微挑了眉頭,又眨了眨眼睛:“我淘氣麼?大人沒聽聞外邊的人怎麼罵我的?私相授受、不避男女嫌疑呢。我百口莫辯,只好自嘲了。”,說着妙目一轉,瞪了萬錢一眼,復又自得其樂的把玩自己的團扇。

萬錢萬年雷打不動的表情終於鬆了鬆,他皺了皺眉,看着何文淵,話卻是對少筠說的:“少筠,別胡鬧。”

少筠瞪了瞪萬錢,又尋思了一番,覺得萬錢有點意味深長,因此沒有再說話。何文淵卻似乎知道萬錢的潛臺詞,當即喉嚨裡逸出笑聲來:“萬爺,這一向稱心如意?只是……我又想起一個故事來。話說許久以前,一個長者賺了一大副家業,又生了七八個兒子,可謂丁財兩旺。自小,長者就暗地裡觀察着兒子們,其中最中意長子聰慧踏實。可他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他的長子也從不知道他最看重他。等這七八個兒子長大了,心也大了,爭着搶着分家產,長者也沒多給長子半分照顧。最後長子卻憑着自己的能耐,繼承了長者大部分家財。直至長者臨終,他才告訴長子,最疼的是他,卻不能因私心寵愛誤了他。自古有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最大的愛護,無形於行跡。”

少筠擡起頭來,眸子裡意味深長,似乎在問何文淵,原來她是秀木,值得你們兩位爺探討該如何保護麼?

何文淵眸光略過少筠,淺而柔,卻無形於行跡,只是最後落在萬錢臉上時,帶了一分責備兩分犀利。

萬錢淡定回望。許久之後,他伸出手來拉着少筠,聲音堅定而低沉:“小萬從不對無干人解釋。不過大人既然說出上面那些話,小萬也多說一句,大人真知道少筠的處境?”

少筠紅了臉,卻無從掙扎。何文淵眼色深了深,姿態卻一直自如。

許久之後,少筠回過神來,咬着牙扯開萬錢的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作者有話要說:何大人的態度……有點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