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見龍在田

秦琬爲安笙憂慮的時候,安笙也惦記着好友的近況,不無憂心地說:“聖天子登基的時候,已經放了一批宮女,東內的人手可足?”

這等近乎於“窺探宮闈”的話語,也只有安笙這種和秦琬交情深厚的人才敢問。她明面上問得是大明宮的人手夠不夠,實際上卻是問太極宮的力量可充足,需不需要再選宮女內侍,以充宮廷。若是想得再深一點,便該是問,皇帝會不會再回太極宮中來,長安的政治中心,莫不是要轉一轉?

論雄渾,論精巧,論華麗,大明宮與太極宮也差不了多少。但前者畢竟是行宮,先帝也不常去,人手自然是不足的。就算避暑消夏,難道太極宮的宮女和內侍就不前往麼?可如今又不一樣,帝后儼然長住大明宮,秦琬卻在太極宮內處理朝政大事,這就由不得安笙不多想。

如果帝后連大朝會都不回來,一意要在大明宮舉行,秦琬留在太極宮,又有什麼意思?

秦琬雖不信道,卻被道家思想影響,加上她本身對《易》也頗有造詣。自然明白,當初長安城重建,耗費的鉅額人力物力不說,那位慕容安大師在玄學上的造詣更是非同凡響。太極宮落址處乃是北天中央,與紫微星相對,雖地勢較低,卻剛好是六爻之地中的“九二”位,取“見龍在田”之意,修築太極宮。不遠處的“九三”之坡,則取了“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之意,故將百官衙署修建於此。至於“九五”之位,太過尊貴,非凡人所能居住,故建一佛寺,一道觀,分駐東西,以鎮壓氣運。

與堪稱“正朔”的太極宮相比,大明宮雖也建在龍首高原上,可俯瞰整座長安城,到底沒有太極宮這樣近乎天成的地位。這也是爲什麼大明宮一開始只是避暑行宮,太宗、世宗寧願在潮溼悶熱的太極宮待着,都沒有將政治中心挪一挪的意思。

裴熙敢胡編道教諸神,對《易》卻十分看重,就連他都佩服慕容安的才學,秦琬怎會輕慢此事?自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也是她明知父母很想她陪伴身邊,也知這樣感情容易生分,仍堅持住在太極宮的原因。

正朔不可偏,一旦移宮,有傷皇朝氣運。

秦恪爲什麼要住在大明宮,不想回到太極宮中來,秦琬心中也有數,太極宮的環境不怎麼好固然是緣由,但這只是一個藉口。哪怕太極宮上上下下,連妃子到內侍沒一個不被酷暑煎熬的,也委屈不到皇帝身上。倘若太極宮真呆不下去,怎麼沒見先帝走?要知道先帝當時年過古稀,更受不得熱,也沒半點挪位的意思。實在是這太極宮中,承載得都是秦恪不怎麼美好的回憶,不管是童年時的冷待,還是長成後的戰戰兢兢。既然不想面對,那就只有逃了。

在秦琬看來,這是一件極不明智的事情。

正如安笙說的那樣,皇帝住大明宮,政治中心卻在太極宮,本就有消息不通,分權之嫌。一旦被人截斷消息,變成了聾子瞎子。更不要說帝后移宮,要帶一大批人去,這其中會混入多少居心叵測之人?再有便是,爲彰顯仁德,秦恪登基後,已經放了一批宮女。如今既要保證大明宮的舒適,又要保證太極宮的排場,畢竟太極宮纔是根本,萬一人太少了,哪裡疏忽,出了什麼岔子,或者進了些歪瓜裂棗,心懷叵測之人,想要對當權者不利,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皇宮的宮女內侍若是多些,倒也罷了,本朝三代又都是勵精圖治的帝王,後宮中的宮女內侍從來都是夠用就好。畢竟這是蹉跎人家半生,甚至毀了一生的事情,明君哪個願意多造這等孽?唯有皇室**,皇帝昏聵,纔會令宮中充斥着千上萬的宮女,供他享樂。人手本就不充足的情況下,偏偏大內和東內還不能差多少人,怎麼可能辦到?

大張旗鼓徵召宮女、內侍,那是不可能的,還是那句話,上頭的命令到了下面,就能演變出無數花樣來。皇帝或許只是要幾個掃灑的人手,民間的風評就能把他給搞臭,爲什麼?因爲下面的人趁機敲詐、搜刮,欺男霸女,甚至看到美女,無視人家已經定親,直接送上京去?你不過一句話,就造成了無數家庭的苦難,怎麼可能不被罵?至於內侍,那就更不行了,你見過哪朝皇帝說,伺候我的太監不夠多,再多送幾個進來?但凡有一條出路,哪家父母捨得讓兒子做太監?就是賣給別人做奴婢,也比當內侍強啊!

這些煩心事,秦琬都沒告訴父母,那是她的親生父母,他們提心吊膽了這麼多年,想要享樂一番,秦琬還能爲自己而攔着?哪怕接下來再頭大,她也要一個人扛,而不是繼續仰仗父母遮風擋雨。

二十年了,她總算可以回饋他們,豈能不知節制地索取?

“這些事情,我會處理。”秦琬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淡淡道,“萬事都急不得,一步步來吧!”

沒錯,與宮中缺人、女學等事情相比,真正重要的,還是安西、安南、安北三處都護府。

“這個秋天……”秦琬背對着安笙和紀清露,如是說,“必定十分難熬。”

話雖如此,她卻沒有半點傷感的意思,字裡行間透出的,竟是躍躍欲試。

沒錯,躍躍欲試。

沒有人期待戰爭的到來,但有些時候,當我們知道戰爭避無可避,所能做的,也只是做好萬全的準備,同時,爲自己謀點福利。

“姜略做了安北大都護,週五頂了安南大都護。”秦琬盤算着這些將領的名字,有些惋惜,“只可惜,子深、夏臣,因爲我的緣故,你們兩個沒辦法馳騁沙場。”

開疆拓土,抵禦外敵固然重要,皇宮也需重臣把守,尤其是現在這等情況,兩宮距離有些遠,秦琬不能不留心腹在宮內。

陳玄已是麗竟門統領,常青領着太極宮的一大支兵權,沈淮則負責大明宮的守備。這三人是秦琬信得過,不可能會反叛的力量。其他人麼,無論有沒有向秦琬投誠,秦琬都不會相信。

說不想征戰沙場,那是假的,哪個男兒沒有幾分豪情壯志?只不過呢,有人進,就必須有人退。他們這些人的榮華富貴,前程地位,都來自於秦琬。秦琬若是倒了,就算他們在邊疆立了再大的功勞也沒用。不是被人奪去,身家性命,也是繫於別人一念之間,從此舉步維艱。

陳玄欠了欠身,正色道:“殿下應當警惕那兩位,趙庶人一事也不過短短几年,世易時移,人心卻未必往好的方向變。”

他口中的“那兩位”,不是別人,正是魯王與蒼梧郡王秦敬。

倘若說秦琬只是覺得自己在軍權上頗有些無力,必須全力培養自己人的話,魯王和秦敬就更是抓耳撓腮,也沒辦法求得軍權的門道——秦琬再怎麼認爲她于軍權上不濟,也扶起了趙肅,推出了蕭譽,姜略承了她的情,週五是代王府出身,還擡舉了常青,令陳玄做了麗竟門統領。沈家興旺,從前裝作瞧不見的親朋故舊紛紛靠上來,人脈資源不小。現如今,葉陵對安笙的傾慕,無疑也是一樁砝碼。

若往更疏遠一點的關係算,從前和韓王交好的將領,眼見秦琬對韓嗣王照顧有加,不說會幫她,總承了一份恩情。更不要說韓王之死是魏王下的黑手,已經是朝廷沒有明說,但大家心裡都有本賬的事情了。不管魏王是怎麼死的,他因秦琬之事而被查,總是板上釘釘的。無形之中,偏向已經產生了,單看秦琬怎麼運用而已。

與秦琬相比,魯王和秦敬在軍隊中的勢力,實在有些不能看。這還是秦琬勢力沒有坐大的時候,真要再打個三五年的仗,讓蕭譽和趙肅起來。光是這兩個人就能串起不小的資源,更不要說葉陵和姜緣。真到那時候,大家都是“江都公主黨”,那是寧願看着秦琬立兒皇帝,也不會讓他們有可乘之機的。如果不趁今年胡人秋季入侵的機會,讓秦琬摔個狠狠的跟頭,等秦琬把勢力經營好了,他們還怎麼謀求那張皇位?

士人多忠君愛國不假,皇族可就不那麼回事了。當了皇帝,會心疼自己的基業,自然容不得有人出賣自身,引狼入室,奪取這花花江山。但對想當皇帝想瘋了的皇室子弟來說,只要能成大事,做什麼不行?大不了自己登基之後,登高一呼,將這些胡人給趕出去唄?就好像冤殺大將,以爲隨便換個人就能頂上一樣。

外敵固然讓人頭疼,家賊卻讓你頭疼之餘,心肝脾肺也一起疼。“你多派些能手,盯緊了他們,把證據收集齊了。”秦琬早已想到這件事,冷冷道,“今年是阿耶的好年頭,我不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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