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圍住蘇記酒樓的人,打扮各異,多爲短襖布履,看上去即知不是附近的鄉民,就是城內的小商小販,或者是貧苦之人,那爲首的漢子,四十掛零,手中拿一砍刀,是屠夫賣肉的用具,剩下的那些徒衆,拿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門,卻無一樣是正兒八經的刀槍。
蘇蔬明白,他們高喊的口號奪燕雲十六州,是大宋與金國聯合滅遼時,因爲宋軍無能,並無攻下遼國的一座城池,反倒是金國勢如破竹,節節勝利,所以金國毀約,並不履行諾言,還給宋廷從遼國手裡奪下的原是宋地的燕雲十六州,但蘇蔬想,即便如此,宋廷亦不敢這大張旗鼓的叫囂,更別說弄些烏合之衆來鬧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猜想,這些個圍攻蘇記酒樓之人,是衝完顏宗豪而來,其中的因由不得而知,但自己絕不能讓這些人在蘇記作亂,與私對自己酒樓的聲譽造成影響,與公,分明是在宋廷和金廷之間製造事端。
她朝莫笑天道:“師父,請您先移步酒樓內稍等,我先解決這件事。”
莫笑天氣勢洶洶的來此找蘇蔬,當然是爲了白鳳揚之死,他思前想後,又聽莫蘭敘述,感覺此事應該與蘇蔬有關,即便蘇蔬殺了白鳳揚,他認爲那也是奶孃咎由自取,但蘇蔬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莫蘭出手,奶孃養育她二十多年,感情深厚,此時莫蘭得知自己誤殺奶孃,人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莫笑天愛女情切,纔來找蘇蔬質問,見蘇蔬有了麻煩,爲人師者,他也不好再添亂,遂聽從蘇蔬的安排,往酒樓內而去。
這個時候,他就發現了易容成自己的術虎巴阿,更加確定白鳳揚的死,其實是蘇蔬一手策劃。
他盯着術虎巴阿看,術虎巴阿業已望見他,當即撕下假面露出真容,然後朝他拱手,施禮,本想過去解釋,怎奈外面出了狀況,他同姬少遊等些人,奔出酒樓。
蘇記大門口高懸燈籠,並那些人少數手持火把,遠遠看去黑壓壓確實不少,鬧事者頭頭,那中年漢子手指蘇蔬道:“你是蘇記的東主,我等非是衝你而來,請你把金狗交出來,我等立即撤退。”
蘇蔬面無懼色,呵呵一笑道:“我只聽說有哈巴狗如在權貴面前阿諛奉承之輩,有瘋狗如不明是非到處亂咬之輩,有走狗甘爲惡人做幫兇之輩,這金狗是什麼狗?金子鑄造的狗嗎?”
姬少遊幾個哈哈笑出,連那圍攻蘇記酒樓的人中也有被蘇蔬逗樂。
中年漢子惱羞成怒,知道她故意如此,揮動砍刀,張牙舞爪道:“就是剛剛進去的那幾個金國人。”
蘇蔬仰面做冥思狀,忽而道:“我想起來了,是有幾個金國人來我的酒樓,但他們是客人,我開酒樓賺的是銀子,我管他是金國人還是西夏人。”
中年漢子見蘇蔬不肯配合,罵道:“刁婦,你若不交出那幾個金狗,別說我出手拆了你的酒樓。”
“哈哈哈哈……”蘇蔬大笑,隨手指着上面徽宗的御賜金匾道:“你拆,你敢不敢把皇宮內的大慶殿拆了?”
中年漢子識字,亦知道上面是徽宗的題字,他駭然而立,不知所措,這時上前兩個他的手下,三個人嘀嘀咕咕,然後朝蘇蔬瞪了一眼,掉頭撤走。
姬少遊罵道:“一羣飯桶,還想鬧事。”
蘇蔬卻嚴肅道:“這絕不是簡單的聚衆鬧事,怕是背後有人策劃,不然他們都是普通百姓,求的是溫飽,何來這奪取燕雲十六州之說?這志向過於大了,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種田的管起賣肉的事,賣肉的管起修橋的事,修橋的管起寺廟的事,總之是於理不合,即便他們不乏愛國之熱忱,好像奪取燕雲十六州的事朝廷都沒辦法,憑這些布衣,說不蹊蹺誰信。”
懷疑歸懷疑,蘇蔬此時亦無心情去查探,剛想轉身進酒樓,遙遙望見儂志高帶着幾個將領趕來,她急忙迎上,彼此寒暄,帶着儂志高進了酒樓。
她忽然發現等在某處的莫笑天,想了想,拉過姬少遊,讓他代替自己招待儂志高。又讓雷大力告訴司空軒武,負責招待完顏宗豪。又告訴洛青依,等下若是李師師到了,讓她負責招待。
她自己,過來莫笑天身邊,道:“師父,我們上樓說話。”
莫笑天也不言語,依舊冷着臉,腳步沉重,踩着樓梯咚咚而響,同蘇蔬上了樓,找了間房,丫鬟提了茶水送來,蘇蔬把門關上,然後道:“師父,我今日宴請一位遠從廣南西路而來的朋友,之所以沒有請您,是覺得亂,改天,改天我只請您一個人。”
莫笑天大手一揮,冷語道:“不必了,蘇蔬,我來問你,那易容成我模樣之人,可是你主使?是不是你設計讓莫蘭殺的白鳳揚?”
他很想蘇蔬說句“不是”,但蘇蔬卻肯定道:“是。”
莫笑天猛然回頭看向她,氣的面部肌肉擰起,道:“你說,這是爲何?莫蘭她是我的獨女,她又是個沒有孃的孩子,白鳳揚再不好,也是她的乳母,還是養娘,你這樣做,你知道不知道莫蘭她,已經快癲狂!”
他吐字如鐵塊,擲地有聲,轟的蘇蔬腦袋嗡嗡作響,莫蘭快瘋癲?這個她確實沒有想到這麼遠,並且她也在試圖挽救,但聽莫笑天維護女兒,她也氣,但她沒有喊,她深呼吸一下,穩穩心神,然後反問:“師父,之前師姐和奶孃是如何害我,你都已經知道,我不必贅言,但你想過沒有想過,若非上天護佑,若非我小有聰明,我早已是身首異處之人。”
莫笑天不語,內心當然愧疚。
蘇蔬再道:“你想過沒有想過,我是多恨你的女兒,但正因爲她是你的女兒,我纔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
莫笑天道:“莫蘭她是有錯,但你殺白鳳揚也不該假她之手。”
蘇蔬走近莫笑天,蹙眉,非常痛苦之狀,反問:“師父,您疼愛女兒,我理解,但也請你理解我疼愛我孩兒的心,你的女兒在殺死我孩兒的時候,她可曾想過我是您的徒弟,我們是師姐妹?”
“什麼?”莫笑天駭然不解。
“我只是假她的手殺了白鳳揚,我到現在都沒有想過爲了給我的孩兒報仇而殺你的女兒!”蘇蔬說這句時,淚水滾滾而下,聲音近乎在吶喊,全無徒弟對師父那種敬畏。
“你還想我怎麼樣?”她嘴脣戰抖,牙齒咯咯打架,一提起失去的孩兒,她就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些事情莫笑天根本不知道,此時房門打開,司空軒武走了進來,先朝莫笑天拱手打招呼,然後正色道:“老英雄,從莫蘭同奶孃把蘇蔬用作替身去蘇家做寡婦開始,到莫蘭爲了嫁給我和蔡京等人設計,再到莫蘭使得蘇蔬小產,蘇蔬從來沒有說過要去找莫蘭報仇,但白鳳揚害蘇蔬太多次,蘇蔬這樣做,也是情有可原。”
莫笑天看看司空軒武,不知該說什麼。
這時術虎巴阿又進來,朝莫笑天施禮,“老英雄,我假冒您不對,之後我會給您鄭重賠禮道歉,但是您知道不知道,就在最近,白鳳揚買了包砒霜,去蘇家往水缸裡投毒,她想殺了蘇家上下幾十口啊!”
莫笑天看向術虎巴阿,亦不知該說什麼。
這時燕兒也走了進來,懷裡抱着貔貅,跪在莫笑天面前哭泣道:“老爺,奶孃還舉着我的孩兒,想把他殺死,這都是真的。”
莫笑天俯視燕兒,並她懷中的孩子,小娃沒有他的手臂長,看上去即知纔出生不久,白鳳揚這麼狠毒,連這樣的小娃都想殺?
這時蔡文琦走進道:“師祖,我和師父當時趕去你家裡,其實是想阻止莫蘭師伯她殺奶孃,但是已經來不及,你別罵我師父。”
衆人七嘴八舌,莫笑天心思煩亂,他看蘇蔬道:“你,有了孩兒?”
蘇蔬低頭看看自己腹部,悽然道:“是,卻被師姐殺死在我的腹中。”
莫笑天一咬牙,擡腿便走,疾步離開蘇記。
蘇蔬喊司空軒武道:“我師父情緒激動,你和少遊跟上去看看,我怕他……他應該能聽你的話。”
司空軒武點頭,同姬少游出了蘇記,追莫笑天而去,三個人腳力都好,輕功又非一般,不多時先後來到莫蘭的住處,莫笑天怒火焚燒,咚的踢開房門喊莫蘭,卻無人迴應。
他再往別處找,最後把家裡找遍,卻無莫蘭蹤跡,氣歸氣,那畢竟是他的女兒,他忽然擔心,莫蘭誤殺奶孃懊惱不已,心情差,會不會想不開而選擇輕生?
司空軒武和姬少遊趕到時,簡單詢問下,得知莫蘭失蹤,他們兩個幫着找,從家裡找到街上,沒有。又把這附近的整條街都找遍,還是沒有。
司空軒武安慰莫笑天,“或許莫蘭出去買吃食等物,等下應該可以回來。”
父女連心,莫笑天突然後背發冷,感覺不妙,卻發現不遠處有人再說:“好漂亮的繡鞋。”
莫笑天騰的衝去,看那兩個後生拿着一隻女子的繡鞋,他不確定是女兒之物,唯有問道:“兩位,可有看見一個姑娘經過?”
那兩個後生想想,其中一個道:“有,那女子叨叨咕咕,說什麼‘不如歸去’,然後往那邊走了。”
莫笑天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去找,一個時辰後,還是沒有找到。
無奈回到家裡,期冀莫蘭能夠歸來,卻仍舊沒有。
他頹然坐在椅子上,只怕就此,自己便失去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