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儂志高就在此客棧下榻,一夜誦經,直至天明,擡眼望窗戶,晨光微微入內,房中依稀辨物,他走離牀鋪,剛想過來喝口水,猛然想起和蘇蔬打的賭,心頭一顫,若蘇蔬失敗,她豈不是非常失望?若自己輸了,更要離開佛門,這兩樣皆非他所願。
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淨,然而出家人也是人,自己弘揚的是佛法,並不是弄成六親不認,蘇蔬的失望,他特別不忍心。
但要自己離開佛門,他更加不捨,十多年的修行,雖然並無放下一切,但佛法已經深入骨髓,斷然割離,他怎能安心,即便能做俗家修行,也不如深入佛門更能享受佛法的福廕。
他悠然一嘆,淺飲一口,剛把水杯置放在桌子上,門哐當被推開,蘇蔬披頭散髮的跑了進來,像是才起牀,抓住他的胳膊就走,並急吼吼道:“睡過頭了,差點耽誤大事。”
儂志高被她拖着,忙不迭的問:“蘇蔬,去哪裡?”
噔噔噔下樓,蘇蔬邊走邊道:“賭博,你輸了。”
儂志高不明所以,只等被蘇蔬拖着來到客棧外面的街上,蘇蔬手指天道:“天未陰,日頭亦未出,儂志高,你輸了,還俗吧。”
儂志高驚駭,瞪眼看着天,看了半天,再回頭看蘇蔬,突然就笑了,世上女子,最聰明者莫過蘇蔬,自己設賭的時候都未曾想過這樣的一個階段,那就是清晨太陽未出之時,只想着白日裡或者有太陽,沒太陽當然是天陰,本想爲難蘇蔬,斷絕她讓自己還俗的念頭,沒料想適得其反,把自己逼動死衚衕。
“師父,新鮮的烙餅,還有濃湯,都是素食。”賣早點的小販路過,向儂志高兜售。
他搖搖頭,看着蘇蔬道:“我想吃紅燒排骨。”他輸的心服口服,天意如此,自己唯有遵從。
蘇蔬咯咯的笑,非常開心,手指客棧,“走吧,儂大哥,我請你吃酒。”
儂志高也笑,昂首闊步,“還真就沒試過早晨吃酒是什麼感覺,你如今是王,富甲一方,該請我一頓了。”
蘇蔬撒嬌道:“你留在距南郡國,我請你一輩子。”
人到中年,或許是因爲她的美麗,或許是因爲她持久不改的頑劣性情,所以她如此高齡撒嬌絲毫不顯違和,更有一種壞壞的風情,儂志高再次怦然心動,內心兀自感嘆,久違了這種舒爽的感覺。
然而還俗,需要一個正兒八經的儀式,特別是像儂志高這樣已經被稱爲大師之人,這就需要回到他出家之地,大理的青山寺,然他掛懷巴陵這些僧道,怕楊幺的殘兵敗將繼續行兇,困獸猶鬥也好,狗急跳牆也罷,這些人必定會因爲失敗而惱羞成怒,打不過岳飛,並遷怒於普通百姓,特別是這些吃齋唸佛之人,無力抵抗,更加危險,是以他決定繼續留在巴陵,直到岳飛的隊伍把楊幺所有的流寇清剿乾淨。
蘇蔬和姬少遊陪他在巴陵勾留幾日,那些匪人不再到此滋事擾民,蘇蔬因爲着急去見岳飛,同儂志高告別,問了無數遍:“你不會再失蹤吧?”
儂志高無數遍的回答:“絕對不會。”
她才同儂志高依依惜別,兩個人約定,改在距南郡國相見,儂志高先回大理還俗,蘇蔬見過岳飛後回去郡國等他。
等蘇蔬和姬少游回到鼎州時,岳飛不負衆望,一鼓作氣挫敗楊幺所有負隅頑抗的寨子,並楊幺被牛皋捉住,於此,鐘相楊幺的起義宣告失敗。
暫且不說鐘相和楊幺起義的對錯,這些都留給後世之人評說,岳飛於此再次名揚洞庭,蘇蔬隱隱擔心,樹大招風,岳飛的厄運只恐快來了。
岳飛在班師之前,終於和蘇蔬見面,一個是千古英雄,一個是巾幗梟雄,彼此尊重,更有傾慕,兩個人相處了幾天,幾天裡岳飛什麼都不做,當真是偷得浮生幾日閒,只陪着蘇蔬吃酒談天。
蘇蔬不失時機的請教作戰之術,岳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兵書到實際,侃侃而談,蘇蔬受益匪淺。
此期間,蘇蔬還參與岳飛清剿楊幺殘餘力量的作戰,親身體會岳飛打仗的天賦,他的雄韜偉略讓蘇蔬自愧不如。
蘇蔬能夠再與岳飛相見,心願已足,不想耽擱他的時間,準備告辭返回郡國,岳飛在洞庭湖畔的某個水寨,給蘇蔬踐行。
是夜,皓月當空,八百里洞庭此時卻像一個沉睡的美人,幽然雅靜,深入水裡幾丈開外的木臺上,是岳飛和蘇蔬把酒言談,涼風習習,吹拂水草沙沙,菡萏初蕊,月下美不勝收,岳飛着便裝,蘇蔬拖長裙,兩個人或是對做jiao談,或是並立賞月,忽而朗聲大笑,忽而輕輕低語,遙望近觀,配以如水月色和浩渺的洞庭,都是一幅極致的畫卷。
於蘇蔬,此一晚畢生難忘。
於岳飛,蘇蔬就是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第一次飲過量,迎風而立,感慨萬千,轉身猛然拱手對蘇蔬,悽然道:“郡王神機妙算,我信,所以飛有一事相托,還望郡王成全。”
蘇蔬起身,按下岳飛的手道:“嶽英雄有事儘管吩咐,何來相托之說,但凡我能辦到,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岳飛此時和趙構已經有了嫌隙,他執意抗金,更立意接回遠在金國的二聖,也就是徽宗趙佶和欽宗趙桓,幾番奏表上陳朝廷,趙構裝聾作啞,敷衍而過,岳飛漸漸發現,蘇蔬曾經的語言越來越近,越來越真實可信,趙構並非明君。
他想起蘇蔬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某年某月,趙構同秦檜等人會對他加害,看趙構毫無抗金之意,唯求躲在江南之地笙歌漫舞,不提二帝在金國受苦受辱,他更加對蘇蔬的預知耿耿於懷,世上奇人異士很多,蘇蔬或許就是這樣的高者,所以他現在想的是,自己生死只能遵從天命,然妻子兒女卻是他最爲掛心之人,是以此時才道:“若他年岳飛不幸被害,請郡王代爲照顧飛的一家老小,飛,感激不盡。”
岳飛託孤,這讓蘇蔬如萬箭穿心,喉嚨堵塞,穩穩心神才道:“嶽英雄放心,即使你不說,這也是我早就打算好的。”
岳飛又施禮感謝,蘇蔬問:“你真的不同我去郡國?”
岳飛搖搖頭,仰頭望天道:“既是天命,何必違逆,妻兒老少無恙,飛,無憾了。”
月色如冰,浸透蘇蔬肌理。洞庭無語,和蘇蔬一起沉默。水鳥驚飛,掠過岳飛身邊,他的目光隨着鳥兒遠去……
“請!”他手握酒杯敬蘇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