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牢知道現在穆非城清醒的時間已經有限,在另外的時間裡,那個囂張陰戾的怨靈好像已經完全掌握了主動權。
“你是個聰明人,看眼睛就知道。”穆非城似笑非笑的站在蒲牢面前,手裡還拿着一粒黑色的棋子,本來蒲牢想用圍棋這種東西幫助穆非城培養寧靜心性延緩被侵蝕的程度,但是穆非城實在天生不是這塊料,拿着棋子差點睡着了被連贏十局。
但是突然間局面就有了變化,穆非城本來昏昏欲睡的神態變得清明敞亮起來,眼睛裡的光也盛了,下子兇狠佈局縝密,一會兒便和蒲牢殺的難分難解。
“還是不行啊……”
蒲牢搖頭嘆口氣,然後又落下了一粒白色的棋子,他的局面現在很兇險,白子大片被烏雲壓頂似的黑子圍困,稍不注意就是滿盤皆輸,但是困境之間似乎又綿延出無限的生機活路,瞬息萬變,也許重要的就是那一個尚未被發現的簡單結而已。
“但是識時務也是聰明的一部分,怎麼就是不懂。”穆非城把棋子一扔,居然就這麼結束了激戰正酣的棋局,站起身來對着下面望去,此時兩人在櫻花白光殿的露臺上,大理石堆砌成的欄杆線條柔美,下面是一方噴的很高的噴泉,曲線動人的雕塑在滾珠落玉之間栩栩如生,風中的花瓣一片一片飄落進清澈見底的水池裡,練成一大片金燦燦的顏色。
“我一個人活得太久了,覺得這座聖地和那座虛無縹緲的梭羅堡是我唯一的擁有,所以我不能容忍有人想要毀滅它們,即使我知道你很強。”蒲牢緩緩收起自己的棋子,放回棋盒裡。沉靜如水的說道。
“活得太久?”穆非城嗤笑,“我已經死了七千年了。”
“……其實我覺得你有時候又像是一個挺正常的鬼魂。”
“什麼是正常?”穆非城來回踱了幾步,“那個小姑娘還沒醒嗎?”
“你找她做什麼?”蒲牢看了穆非城,或者說林落楓一眼。
穆非城的表情似笑非笑,“那個小姑娘以肉體凡胎接受了督元者的精魂,居然還能融爲一體,早就是一個怪物了。你還敢把她留下?”
“……”
林落楓見蒲牢半晌沒說話,兀自說道,“我調查了這個身體的記憶,裡面似乎有一位老熟人是我生前時代的督元者轉生,其中的意味你明白不?他曾經把自己的一縷精魂注入一個珠子來保護這個蠢貨,很不幸,這蠢貨和另外一個女人不要命的跑到聖樹結界面前來探查,結果還是督元者之魂泄露出來救了他們一命,督元者之魂融化在了聖樹結界裡。那個小姑娘體內很明顯是侵入了督元者的力量,我仔細想想大約是當時結界的另外一邊那個蝴蝶姑娘正好路過,被附了身。”
“……原來第二個督元者真的出現了。”蒲牢說道,“看得出來爲了活命在很用力的壓抑自己力量的增長,否則明暗靈平衡現在早就塌方了。”
“是啊,真是和當年那個傢伙一模一樣。呵呵……”穆非城的手扶在欄杆上,手中一道紅色的光越來越濃,最後實體化成了一道實實在在的紅色光劍。對着下面的金色櫻花林虛空的揮舞了幾下,帶起一陣淡淡血腥味的風,“這裡其實是個好地方,但是我真的不喜歡這麼濃烈的明靈素,因爲總讓我想起某個人。”
“我不知道你過去的恩怨,但看得出來你的仇恨真的很深,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現在還不行動是因爲還沒辦法完全侵佔這具身體?”
“我想要做什麼還要別人來提意見?”林落楓不屑的哼了一聲,“本來只是漫無目的的仇恨,但是現在或許我已經找到準確的目標了吧,這裡是桫欏林麼?呵呵。當年我可是親手斬殺過幾只妖王的,但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們的原型化形哪個對哪個,所以。說不定你的上上輩子也是被我殺過的呢。” Wшw★ тtκan★ ¢ ○
“……”
蒲牢搖頭,“是麼,可是我這一脈倒是真不會,在這裡已經守了成千上萬年了,從來沒有出去過。”
林落楓經歷過這多少年來人間最血腥的一段時光,比起七千年前聖樹結界直接消失,靈素動盪聖樹發生紊亂,人妖兩界直接傾盡全力拼殺,百年前的衝突似乎只是一些爲了利益相爭的毛毛雨,和真正的殺紅了眼睛的種族仇恨還是沒辦法相提並論。他曾經的好友阿修也葬身在人妖衝突之中,那是在他從無上聖地回來之後才知道的事情,當時的林落楓全身經脈重傷如同廢人,稍微好轉之後本想去尋覓阿修,幾經輾轉才找到阿修最後蹤跡的那個山谷,但是那裡已經徹底被冰雪封凍住,當時的林落楓根本就沒有力量去強行闖入,而且就算破開冰層,從裡面挖出活人的機率也實在不大。
林落楓面對着堅硬無縫的冰山,一開始是小聲的笑,後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眼淚就掉下來了,在阿修葬身之地前嚎啕大哭,這是林落楓這輩子流的最多的一次眼淚,也是最後一次眼淚,血一葉被他丟在地上,他在原地捶胸頓足對天狂呼活像個瘋子,但是似乎沒有關係,因爲周圍一個人沒有,什麼都沒有,連嘲笑他的人都沒有。
真的一無所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你以爲你很了不起,你以爲你拯救了一切,可是拯救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誰都不知道你付出的犧牲,誰都不知道你此時的傷心。
林落楓並沒有死,他活下來了,只有一個人。
他記得小時候和喻明紗在奶奶家的時候,門前有一棵巨大的楓樹,每到秋天的時候,滿天金紅色的葉子像是蝴蝶一樣飛舞,落在躺在樹下的明紗和自己的身上,就像是一層薄薄的金紅色毯子,明紗那個時候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自己也是個普通人,每天做着對未來或真或假的夢,但是一晃眼時間竟然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奶奶死了,明紗死了,淺眠死了,阿修死了……大家都死了,只剩下了一個人,只剩下了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後來,他找了一片長滿楓樹的峽谷,地面上是叢叢黃色的草,板車上堆疊這用麻繩捆紮的草包,天上的太陽溫暖恬淡,他就坐在板車的草包上,懷念着自己曾近的過去,直到垂垂老矣,楓葉一年一年變紅,飄落,樹下的草叢歲歲枯榮,山坡上開滿了鮮花,大大小小的蝸牛在雨後出沒。
林落楓從二十出頭的那一年就變成了只剩下軀殼的行屍走肉,留在了楓葉林中慢慢變老,死去的那天峽谷裡的楓葉飛舞如同燃燒的火焰,飄落在還坐在草垛上的林落楓身上,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
後來,就是進入幽冥,打入黑陵最深處,聖樹根部盤結的鎮壓,七千年的孤寂,黑暗,糾結,有些碎裂的東西被迫重新拼合,然後再次碾碎……就像支離破碎的內心,林落楓只是覺得什麼都看不到,感覺不到了。
林落楓閉上眼睛,在陌生的身體裡回憶自己的過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穆非城情緒的某些影響。
“我能感覺到你心裡的巨大痛苦,那些似乎又是你力量的來源,”蒲牢直直的看着他,“再大的罪過也是可以贖清的,再大的傷痛也是會過去的,爲什麼不肯重新開始。”
“太晚了。”林落楓說的很直接,“我失去明紗的時候誰跟我說再大的傷痛也會過去,我被打入幽冥最深處的時候誰來說再大的罪過也是可以算清的,我失去奶奶阿修還有其他朋友的時候誰來告訴我他們不是死了永遠回不來了可以重新開始?事情發生就是已經發生過,誰都沒辦法當做可以毫不在意的重新開始,我現在只爲了過去的仇恨活着,真是好笑,居然還能心平氣和的在這裡和你下棋說這種不鹹不淡的話,不過也多虧了這個蠢貨,他的意志還真是有點強的出乎我的意料,居然到現在還能保持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身體掌控權。”
“等你徹底掌握了這具軀體,你要去哪裡?”
蒲牢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居然和這樣一個大惡靈像是普通朋友一樣坐着下棋聊天。
“去哪裡?”林落楓的手中的紅劍越握越緊,那些鋒利的紅色光線好像會陷入皮肉裡淋漓出鮮血來一樣,“我會離開這裡,然後去完成那些我曾經想過無數遍的事情,不過你放心,我覺得你有點意思,我不會毀了這個櫻花白光殿,我和妖界也沒多大仇恨,因爲當年在人間的妖怪被我斬殺無數,所以你可以繼續好好在這裡守着,算是林落楓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呵呵?”
蒲牢頓時覺得林落楓簡直有時候又像個很任性的小孩子,因爲不公平的對待而暴怒殘忍,但是心底裡又那樣簡單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