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墨張開嘴,唐曉定睛看去,驚的倒退數步,指着刺墨的嘴,難以置信道:“你…刺墨…神蠱…這隻蠱蟲…竟然養在…你的嘴中…”
一隻烏青色的蠱蟲蠕動着爬出刺墨乾裂的脣,那醜陋的模樣讓唐曉一陣作嘔,刺墨張開手心接住爬行的蠱蟲,深深凹陷的眼睛流露出一種複雜悲慟的神色。
——“西域有蠱蟲,喜食獸腐肉,精沫可易轉,換君新容顏。”刺墨澀澀的指肚輕輕撥弄着掌心裡的蠱蟲,擡眼對着唐曉詭異低笑,“唐護衛,這就是你日夜惦記的神蠱,見到神蠱的樣子,你還願意讓它在你英俊的臉上蠕動吞吃麼?唐護衛,你要想後悔,還來得及。”
唐曉一步步走近刺墨,白牙深咬下脣,緊握手心骨節凜凜,“我唐曉,絕不後悔。”
秋日驚雷乍起,刺耳裂鳴,像是要把所有人的耳膜震穿。
岳陽,皇宮。
景福宮裡,穆陵幾個貼身的宮人內侍都躲在院子的角落,怯怯瞅着獨坐在小亭裡的穆陵,他們有些緊張——修兒已經去世了有陣子,殿下明明已經走出傷痛,怎麼又讓人找出那件寒玉衣,對着寂靜的夜色看了許久動也不動。
天邊悶雷滾滾,看着有要落雨的兆頭,見穆陵還是沒有回屋的意思,宮人們面面相覷也沒人敢去提醒一聲。
穆陵烏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寒玉衣在夜色裡閃出清冷的青色光澤,顆顆寒玉涼如冰石。指肚撫去猶似撫過寒窟冰塊,讓人禁不住陣陣哆嗦。
穆陵掌心按上,眉心卻沒有因爲寒冷顫動一下,他像是沒有任何感情,也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動容。
——“修兒。”穆陵低呼着心中深藏不忘的名字,“你真的離開五哥了麼?”
穆陵渴望着寒玉上映出修兒的音容笑貌,俏皮一笑盈盈動人,一聲繾綣的“五哥”,搖曳着穆陵堅硬的心腸。穆陵原本以爲他此生都不會再動情,身邊有沒有人,抑或是有什麼人,對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修兒不在,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樣,予穆陵來說沒有不同。
寒玉上映出了一張面孔,穆陵怔怔望着,掌心輕攥,低低的嘆出一口氣。寒玉上映着的面容,不是他想着的修兒,卻是程渲,新入岳陽不久的程渲。穆陵心口一蹙,他明明才認識這個盲女不多時日,爲什麼卻像久別重逢的故人那樣…
就像此刻——他心裡明明悼念着逝去的修兒,腦中眼裡卻滿滿都是…程渲。
“修兒…”穆陵黯然垂目,“你告訴五哥,程渲…她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五哥看見她,就好像看見你一樣。你在五哥心裡,五哥不想心裡還裝着別的女人,修兒,你告訴我。”
——“殿下別再叫我什麼程卦師,叫我程渲就好。”
——“程渲,染墨渲情,好一個渲字。”
。。。。。。
——“五殿下想卜什麼?”
——“我想…卜前程,我的前程”
——“殿下…是和我說笑麼?您是皇子,前程比天…卜前程做什麼?”
。。。。。。
——“程渲,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殿下正當得志光景,哪有什麼離世的親人需要超度,難道是…殿下失去不久的那位朋友?”
——“那位朋友,名叫修兒,就是爲了給我解那支死卦…遭遇了不測。”
……
——“殿下沒有見到修兒?沒有見到殿下,那個修兒,怎麼會離開?她能進宮來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沒有見到殿下,我想她是不會走的。殿下,你真的沒有見到修兒最後一面麼?”
——“那天沒有去見修兒,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程渲,你到底是什麼人…”穆陵驀然張開手心,深重的按在了冰冷的寒玉衣上,“程渲…程渲…”
——“殿下是一定會去狩獵的。”
——“母妃不想我去,周家害怕我去…程渲,你爲什麼認定我會去?”
——“殿下初登儲君之位,一定是要以實幹服衆,以氣魄立威,因一個撲朔的卦象就不去秋日狩獵,不會是您的作風。殿下行事穩妥,不冒進,不好勝,殿下信自己可以駕馭命運。”
——“程渲,你懂我。”
“世上最懂我的就是修兒,程渲,你爲什麼也懂我…”穆陵想看清寒玉上程渲的面容,但那笑容恍恍惚惚,忽的消失不見,穆陵心中一陣失落,悵然見彷彿失去了什麼。
“殿下。”終於有宮人鼓足勇氣開口道,“看着就要下雨,殿下早些回屋歇着吧。”
穆陵最後看了眼鋪在桌上的寒玉衣,手快的宮人急急收起讓主子觸物生情的寒玉衣,穆陵沒有阻止,深吸着氣拂袖走出小亭。
這一天,是齊國皇家秋日狩獵的日子,秋天,是豐收的季節,秋日狩獵,也是爲了給來年的春耕獵一個好兆頭,期待年年富饒,百姓安樂。射下獵物最多的皇子也會得到武帝的讚賞,還有百姓的歡呼。
穆陵不是第一次參加秋日狩獵,從他七歲那年可以拉得動彎弓起,他就跟在幾個哥哥的身後,騎在小馬駒上馳騁進茂密的上林苑,一年年過去,小馬駒長成了威武的高大坐騎,那個哥哥們身後不起眼的少年,也長成了英武威風的青年武士——大齊國最顯赫的太子殿下。
金甲披身,宮人正給穆陵戴上了插着孔雀翎的金盔,卻被穆陵冷冷擋去。
——“殿下…”宮人面露難色,“這是娘娘的吩咐,金盔護體,爲了讓娘娘安心,您還是戴着吧。”
穆陵接下宮人端着的金盔,走出屋門頭也不回,“我帶着就是,你去回稟母妃,不過一場狩獵,讓她不用擔心,今晚,我還要回宮陪她用膳。”
岳陽城裡
這一天,也是岳陽城的大日子,穆陵本來就是岳陽少女仰慕的對象,寬敞的長街被人流擠得滿當當,人們早早就佔着好位置等着穆陵的皇家馬隊出宮往上林苑去。
——“讓一讓,讓一讓。”莫牙張開臂膀替身後的程渲擠出一條路,“沒看見後面跟着瞎子嗎,讓一讓,給瞎子讓路吶。”莫牙擦了把汗扭頭拉住程渲的手,生怕人羣衝散了他倆,“程渲,這麼多人看什麼?今天也沒有大集吧?”
程渲轉身望着遠處的宮門方向,勾住莫牙的手指,輕聲道:“秋日狩獵,他們,是想看皇家的馬隊吧。”
——“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莫牙把程渲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些,“走,咱們不看。”
——“出來了,宮門開了,出來了!”人羣一陣騷動,幾個激動澎湃的少女差點把莫牙擠倒,“太子,是太子殿下吶,穿金甲那個,好威風吶…”
莫牙最不屑跟着花癡犯傻氣,但不知怎麼的,莫牙竟也跟着伸長了脖子,他看見數百人的馬隊朝着城外噠噠而至,這些人各個身披鎧甲,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爲首的是三個披金甲的男子,除了莫牙認識的穆陵,其餘倆人都頭戴着堅實的金盔,金盔遮住了他們的面容,只露出一雙雙神色各異的眼睛。
走在最前頭的穆陵,髮束金冠黑目如炬,他的臉呈現出一種剛毅的神色,沒有什麼可以打敗他的自信神色。
——“不就是…打個獵嗎?”莫牙嘖嘖道,“跟在船上捕魚也差不多,怎麼就神氣活現了?程渲,咱們走。程渲?”
人頭攢動中,程渲也悄悄的看着穆陵,她跟着義父纔到岳陽的時候,城外,她第一次看見出城狩獵的穆陵,那時的他還是個七八歲的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最年長的哥哥已經有十幾歲,英姿颯颯比穆陵神氣的多。但程渲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最末頭騎小馬駒的穆陵,他的樣子傲氣的很,挺着腰“駕駕”的叫喚着,像是要挺的和哥哥們一樣高大,滿滿的都是不甘人後的倔強模樣。
程渲捂嘴一笑,穆陵恰好瞥向偷笑的程渲,黑眼睛冷冷的瞪了她一下,程渲瞬的繃起笑臉,大眼睛循着穆陵的身影,等他走遠,又噗嗤笑了出來。
十年彈指劃過,穆陵金鱗躍池化龍,終於走在了剩下哥哥們的前頭。
——程渲…穆陵感覺到了程渲,他傲挺的頭顱微微動着,他不想去尋,但卻難以自制的在人羣裡尋找着程渲的身影。
——“程渲。”莫牙戳了戳她的背,“再不走,去司天監可要誤時辰了,罰俸銀吶。”
“走了。”程渲低下頭,和莫牙一前一後融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羣裡,朝着司天監走去。
程渲。穆陵看見了程渲單薄的背影,她的手被莫牙緊緊拉着,牽引着她跟着莫牙的步子,一步一步,永不離棄。
穆陵勒緊馬繮,決絕的昂起高傲的頭——“駕!”
賢王府外
唐曉一身黑色勁裝,額扎黑色緞帶,更顯男子氣概,他掂了掂腰間從不離身的佩劍,握住劍柄抽出半截,劍刃青光熠熠,對日閃出耀目之色,這把劍雖然遠遠稱不上貴重,但也可以稱得上是一把好劍。
唐曉按下劍刃,回頭望向賢王府高懸的金漆匾額,沒有人來送唐曉這一程,對所有人,包括賢王穆瑞而言,唐曉不過是執行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任務,他傍晚就會回來,哪裡需要別人的關照。
唐曉回望良久,正要轉身離開,鑄金大門裡傳出他魂牽夢縈的聲音,唐曉嘎然止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王借本郡主的人,也不和我招呼聲。”穆玲瓏蹦躂出高高的門檻,指着唐曉嬌蠻瞪眼,“好你個唐曉,父王不和我說,你也瞞着我,到底誰是你主子吶?”
“郡主…”有這一眼,唐曉死也甘願“屬下出來的太急…忘了知會您一聲…”
穆玲瓏不過是隨口嚇他一下,見唐曉當了真,穆玲瓏收起嗔怒,擠了擠眼睛走近唐曉,繞着他道:“有什麼是本郡主不知道的?我知道…”穆玲瓏挑眉得意笑道,“你啊,是去保護太子殿下的。”
——“是。”唐曉沒有垂眉,他直直看着嬉笑的穆玲瓏,走出這一步前途叵測,唐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成的把握可以成功,就算成功,那個唐曉也再也不會出現在穆玲瓏眼前。今天,是穆玲瓏最後一次…看見唐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