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頭上這支簪子我看着好生眼熟, 不知可否借我一閱呢?”
官娘拔下那隻金鑲紫瑛簪子,怔怔然看了一眼。迎着陌五孃的視線,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巨大的陰霾籠罩, 就快要透不過氣來。
“這是九郎送我的。”官娘握緊簪子沒有遞給她, 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
陌五娘脣畔笑意深了幾許。
“這簪子原是一對兒, ”她說着, 目光在梳妝檯上流轉着, 好似在尋什麼,“原都在我這兒放着,後來…我要成親了, 便取了其中一隻給了表哥,算作念想罷。不想, 他之後卻送與你了麼?”
官娘喉頭一哽, 臉上勉強堆起一點笑, 她把簪子重新插回髮髻裡,“是啊, 送給我了。”
說完看了眼秋平,轉過身逃離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秋平在耳邊不停說着什麼官娘一個字也聽不清,耳邊有獵獵的風聲。小路兩旁光禿禿的枝椏裸|露在風雪中,雪不知何時又下起來,好在並不大。
白點一般的雪粒, 一顆顆雨點般隨風融進眼底, 化成溫熱的溼氣罩在眼珠上。官娘走着走着, 毫無預兆的, 突然蹲下身抱着膝蓋抽噎起來。
像受了極大的委屈, 急需宣泄胸腔裡的堵塞悶沉。
秋平急得沒法兒,蹲下身繼續勸道:“陌五孃的話兒有什麼可信的, 她是見不得你好纔來說這些,說是懷孕了,還說是九郎的,她怎麼不說是旁的什麼野漢子的。她這是故意氣人——”
官孃的哭聲小了一些,心裡卻還是憋悶,擡頭露出一雙紅紅的浸着淚水的眼睛問秋平,“那九郎爲什麼叫人看住她的院子?”
秋平一堵,接不上話來。官娘吸了吸鼻子,心裡越想越難過,她埋着頭一動不動,像一隻怯弱的烏龜縮在龜殼裡。
秋平張了張嘴,也不知說什麼好。其實秋平何嘗不是相信了陌五孃的話,她忍不住道:“實在不行,咱們仍舊回青平府去罷!”
她卻不知今時今日的官娘如何還會輕易離開。
“就算陌五娘說的都是真的… …我也不想離開九郎。”
她在腦海裡爲公良靖想了無數個開脫的理由,可想來想去,只要迴歸到陌五娘有了身孕,她的心就平息不下來。
那是陌五娘和九郎的孩子,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九郎抱着軟糯的小娃娃的模樣,而陌五娘在一旁含笑看着。
這幅畫面裡不會有她。
秋平看到官娘若有所思地朝前走着,烏黑的發上落了零星的白色雪沫子,她在前面的亭子裡坐下,眼神空空洞洞的。
秋平還從沒有見過官娘這樣,似是失落到了極致,又隱忍着什麼。
好在倒是沒在哭了。
“還是回去罷,”秋平搓了搓手,嘴裡呵出一圈圈白霧,“一會子雪下大了便更要冷了,娘子身子雖好也沒有這樣糟踐自己的… …”
官娘皺了皺眉,“我想自己待一會兒,你冷就先回去罷。”
秋平沒法兒,只好自己先行回去,想着是不是把韓婆子找來,畢竟她瞧着韓婆子倒是個熱心腸的。
秋平走了不久,官娘身上凍得一點兒熱乎氣也沒有了,她似不覺得冷,伏在石桌上眼睛看着亭外紛紛揚揚漸次變大的雪,鼻子驀地又是一酸。
… …
這亭子就在陌五娘所住院落不遠處,畫虎兒爲公良甫撐着傘經過時一眼就注意到亭子裡的人,還道是哪個丫頭,底細一看後背卻一涼。
果然,公良甫嘖了聲,也不要畫虎兒撐傘了,徑自走到亭子裡。
“我道是誰,官娘這一向可好?”
公良甫勾着脣坐下,眼底卻寒津津的。
官孃的視線慢慢聚焦到來人面孔上,不自覺後退一點,她記得公良甫那時候要把她賣掉的事,他甚至粗魯地用繩子綁住她。
想着,身體像是有記憶似的,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公良甫看進她眼底,一層一層剖析到她平靜眼波下對自己掩藏的懼意。
他好像很滿意,“怕我?”
官娘搖頭,看到亭外的畫虎兒和幾個小廝,她視線放得更遠,整一條石子路上積滿了雪,除了簌簌的落雪聲外周圍再沒有半個人。
稍一想就明白了,公良甫怕是來看陌五孃的。
“倒是不必怕我,我如今也不會動你,”公良甫還不想讓自己同弟弟的關係變得更僵,他笑了笑,“別急着走,我一直想知道官娘那時是如何從屋裡出去的。我同九郎到時只瞧見門口的繩子,門鎖卻是俱好的… …你莫非,遁地出去了不成?”
這件事着實叫公良甫想到這如今,他看着官娘,希望她能給自己一個滿意的回答。
“… …”官娘連看也不敢看外頭的畫虎兒,只怕連累到他。當初鑰匙在畫虎兒手上,若不是他和花玔兒開門放了自己,她哪裡有機會離開。
想來公良甫是不曾疑心畫虎兒的,官娘嘴脣動了動,是啊,如果不說是有人開門放了自己,那麼她是怎麼出去的呢?
“… …門沒鎖好。”
官娘心平氣和說着,然後在公良甫反應過來之前站起身,“奴要回去了,郎君若是要去瞧陌五娘還請自便。”
她走到臺階上,手腕卻突然被人抓住。
公良甫在後面笑得陰惻惻的,“急着走做什麼,來日官娘若同九郎成了親,你我不就是一家人了。眼下不過同你說說話兒罷了,且外頭雪下得這樣大,倒不如在亭子裡坐坐,等雪小些了再走不遲。”
官娘用力甩了幾下卻甩不開,不由氣惱地瞪着眼睛道:“——放開我!”
公良甫硬拽着官娘坐到亭子裡,他自己站着,居高臨下望着她,“門沒鎖好?你道我是三歲小孩那樣兒好騙麼。”
“也罷… …”他翹着脣角輕笑,看着她全身緊繃着警惕地盯住自己,“如今你既回來,過往那些事我便不追究了。隨你如何,只一條,你再不可對蓮照生出什麼不好的心思,若叫我發現你要加害於她,便是九郎也保不了你。聽清楚了?”
官娘心裡委屈,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我從沒有要害她,即便她如今有了身子我也沒動過那樣不堪的心思。”
誰知公良甫卻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他好像並不知道陌五娘懷孕的事,傾下身逼視着她,驚疑不定地道:“你說蓮照懷孕了?”
官娘向後縮着身子,後背靠在石桌的邊沿磕得生疼。
然而公良甫的表情卻變了變,他好像想到什麼,臉上竟綻出一絲類似於驚喜的表情。
這時亭子外的畫虎兒卻看到九郎朝這邊大步來了,還來不及通報,公良靖已經進來亭子。
他一把將官娘從公良甫身前拉出來,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再看公良甫時眼裡卻像結了層冰。
“四哥保證過不會傷害官娘。”
他出現的太過猝不及防,公良甫險些站不穩,他看了眼弟弟,又看了看被他護在身後的官娘,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不過是偶然在這兒碰見了,說上幾句話。你問官娘是不是?”
公良靖轉過身,看到官娘凍得紅紅的鼻子,眼中彷彿有一抹水澤。
他握住她的手,溫軟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微微把她帶進懷裡。
官娘迎上公良靖的視線。他眼中有着顯而易見的擔憂,還有些溫暖的情愫裹挾在脈脈的視線裡。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要怎樣面對他,心下一陣鈍鈍的痛感,脣角泛起苦澀的笑意,“確實只是說說話兒… …”
難以抑制的酸澀潮水般從內心深處涌上來,一顆溫熱的淚珠從眼眶裡跌落,她慌忙低下頭。
晶瑩的淚珠懸在下巴上,她喉頭哽塞,連語意裡都橫桓着裂縫,“才說到陌五娘有喜的事,九郎瞞着官娘是不是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