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前面就是猿愁崖了。”天一將水壺遞給王瑀，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
她們這一行人已是馬不停蹄狂奔了兩天兩夜，若不是沿途備下了好馬, 此刻恐怕早就被西林人追上了。這一趟千里奔襲, 人和馬眼看都堅持不住了。過了猿愁崖, 就是□□的實力範圍, 緊繃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
王瑀接過水壺, 眯着眼睛看前面險峻的山勢，淡淡說道：“放信號。”
天一一怔，“現在？”這裡畢竟還不安全, 若是放了信號，接應的人能看到, 追兵也能看到。
王瑀將背上的弓解了下來, 手指滑過箭筒的白翎箭, 殺機迅速彌散開來，“現在。”
“可是......”天一還想再說, 地二卻想也未想，解開包袱就點燃了秘製的煙花彈，藍色的焰尾在空中閃了閃，消失不見。她們能這麼順利的取回蘇木河的首級，全靠王瑀對於危險敏銳的直覺。她對於王瑀的命令已經由服從變成了無條件的信從。
夙夜看着信號上了天, 憂心說道：“如果真有埋伏, 會是哪邊的人？”猿愁峽雖說是兩國交界, 但實際已屬太衡山外圍勢力, 西林的人應該不能在這兒設伏。如果不是西林, 那就只能......是自己人！
王瑀一弓三箭，遙遙對準山澗, 眉目冷厲，“想要我命的人。”
明敵不懼，暗箭難防。敢在這兒出手，眼力到也不差。即可嫁禍西林，又能搶了她的功。弓弦慢慢拉開，肩胛白紗上已沁出點點梅花，眯起的雙眼詭譎難辨。只要，能殺了她。
千里鏡中，眼看着三隻翎箭成品字直直射入身下的樹叢，緊接着就是三聲短促的慘叫。耳邊似乎都能聽到箭矢破空的“嘶嘶”聲，姬青鸞不由激靈靈出了一聲冷汗。放下千里鏡，心有餘悸長嘆一聲，“王瑀不愧冠軍侯之後第一人！美男們，咱們有難啦。”
無一人應她，三雙眼鏡，或痛恨、或迷茫、或擔憂，全都緊緊地注視着底下之人。
慕容曉的清淚一滴滴滑落，他努力睜大着雙眼，不敢錯過一分一秒。看着她指尖已有鮮血滴落，雙手卻依然穩若磐石，箭不虛發，仿若又回到了霧隱山下，她策馬而來，衣裾之上全是繁繁瑣瑣的玉槿花。神情舒懶的就像剛剛踏花歸來的世家女子，卻是出手一箭，就將他與師姐從生死邊緣救下。
只是那一日，和風徐徐，草長鶯飛，全不像今日，寒風冷得像刺骨的鋼刀，將人從指尖一路凌遲到心底。
指尖顫抖的厲害，卻拼盡全力都不能擡起哪怕微微一線。會不會，今生都無法再觸摸住她的臉龐，會不會咫尺就此變成天涯？
姬青鸞的笑漸漸的變得僵硬，她帶來的都是王府秘密培養的死士。但在王瑀一弓三箭下竟無人能近她身前。眼看着死士逐漸減少，姬青鸞眸中厲光一閃，對身旁的沉香使了個眼色，對着慕容曉的方向微一示意。
沉香馬上走到慕容曉跟前，眼睛卻是瞟着月奴，陪着笑，“月奴公子，您看......”
月奴的視線慢慢轉向慕容曉，看到眼淚已經爬滿了他的臉，看見他的視線緊緊追隨者山下那襲白衣，眼裡突然浮現出奇怪的神情，似傾佩又似厭惡。
那天在姬青鸞房裡見到他，他的眼裡滿是震驚，漸漸的就是滿滿的失望。這一日一夜，他一直在他周圍，他始終都是那種失望憐憫的目光，不曾開口質問，不曾哭泣懇求。就算他故意挖苦嘲諷甚至故意拿阿蠻的安危來威嚇他，也沒有換來他任何迴應。
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纔會這麼肆意的流淚。
月奴沒有說話，沉香微弓着腰，笑容僵硬了，也不敢伸手。姬青鸞沉不住氣了。
她派人綁架了顧師傅的家人，威脅他哄騙出了慕容曉。一見之下，就驚爲天人。剛想成其好事，就被月奴撞破。之後的時間，月奴一直就沒離慕容曉，說是監視，實際就是防她騷擾。現下又這般神情，難保不是見了王瑀又生了其它的心思。眼下這要命的當頭，他若是反悔......面色戾氣深深，若不是一時大意身中蠱毒，何必如此顧忌？若是他再起波瀾，別怪她掙個魚死網破！
姬青鸞剛想開口，月奴已淡淡的目光移往他處，身子微微向後移了半步。嘴邊的話頓時化作掩飾性的輕咳，又重新笑得情意綿綿，眼光卻如刀鋒一般閃過森冷的殺機。
王瑀心頭暗暗發苦，兩日兩夜，她每分每秒都處於生死邊緣。時時謀算，處處留心，雖避開了西林主力的圍追，也遭遇了三次圍剿。最後一次，更是對上了左蒙娜的二百精兵。若不是仗着野戰熟悉，利用了地形之力，她恐怕就得葬身於扎扎木。
眼見猿愁峽飛鳥不落，猿聲不啼，就知此地必有埋伏。她們這四人已是人人帶傷，都是強弩之末。是以搶先出手，想懾敵於先，好藉此拖延時間，沒想到這幫黑衣人竟人人渾不怕死，她雖箭箭斃命，仍紅着眼瘋一般上前。
身形矮胖的黑衣人嘶吼一聲，厚重的刀背竟然劈中了迅疾的翎箭，她眼中閃過狂喜，剛想扯着嗓子喊“她已經沒有力氣啦”，清幽的劍光帶着三分惆悵已指向她的眉間。張開得嘴巴大大的圓睜，面上還帶着逃出生天的狂喜，又混雜了難以置信的驚懼。她可以清楚的看到對方宛若冰雪的眼神，幽靜的就如古井一般。劍氣已刺疼了肌膚，她只能下意識的揮出一刀。
電光火石，他清晰的看到冰雪瓦解，山崩海嘯，流暢的劍意突然滯了一滯，揮出去的刀竟然遇上了軟軟的阻礙，深入、再深入。然後，她兀的脖間一涼，飛起的頭顱上雙眼猶自圓瞪，帶着不可置信的狂喜。
“主子！”夙夜一腳將無頭的身子踹到，焦急的扶住王瑀。撕下衣衫，飛快的將給她包紮。天一地二等人也退回到她身邊，圍成品字形將她護在中間。
王瑀的眼卻直直投向了山巔。
二三十米的距離，她卻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木木的臉，和一雙充滿擔憂的雙眼，經過淚水潤澤的雙眸幽黑的驚人，隔着刀光劍影，重重的撞入她的心中，生生的疼。
她終究沒能將他保護好，讓他在這生死關頭，被人用劍逼着，推向了她。
終究......
沉香桀桀怪笑，咔嚓一下撕開了慕容曉的前襟，露出了他柔嫩的胸膛，“王瑀，你的男人很水嘛。放下劍！要不然......”
她的嘴脣一張一合，就像是再演無聲電影。王瑀癡癡的看着慕容曉，目光在他臉上一寸一寸移動，目光已有刻骨的溫柔。
慕容曉淚流滿面，脣邊卻慢慢浮起一朵微笑。重重的一閉眼，再睜開，再閉眼，再睜開，滿眼俱是鼓勵與懇求。
王瑀靜靜地凝望，溫熱的鮮血在她身邊或飄灑或噴涌，身形一動不動。
沉香獰笑着去解慕容曉的腰帶。
天一等人咬牙苦撐。
王瑀忽的展顏一笑，五官奇異的柔和。手中的弓慢慢擡起，穩穩扣弦拉滿，篆體的“王”字在陽光下閃着金色，鋒利的箭尖直指着白玉一般□□的胸膛。
慕容曉含笑流淚。
箭矢破空。
兩個人視線交錯。
下輩子，我要做你的妻。
好......下輩子，我做你的夫......
箭若流星。
“不！”“不！”
月奴一動，就被姬青鸞緊緊拉住。她眼裡閃着瘋狂的光芒，“我可不想陪你一起死。”她身旁的一襲白衣卻猛地衝了出去。
箭勢奔雷。
柔弱的身軀被箭矢的衝力帶的後退幾步，輕輕咳着望向對面。“容——容——”紫衣人倉皇着奔了過來，一把抱住他，“你怎麼這麼傻！她值得嗎值得嗎？”
雙手顫抖着撫向箭桿，眼神已慢慢渙散，嘴邊一抹滿足的微笑，“阿瑀......我做錯了......拿命賠你......不要......忘記......我......不要......”
“啊————”姬青鸞淒厲的大喊，“王——瑀——我要你死！”
慕容曉躺在地上，眼神中驚愕未去。月奴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注視着他的雙眼，慢慢地審視，“後悔了嗎？”
慕容曉回視着他，目光中心痛、失望、焦慮、企求......毫不掩飾。
他只想回到王瑀身邊，傾盡全力抱她一抱。
那一箭，她抱着何等的決絕才能含笑射出。如果他真的死了，這一箭的傷痕還會有誰能替她撫平？
月奴冷冷的看着他，眼裡有明顯的惱怒。望了一望撫屍痛哭得姬青鸞，臉上突然有了一絲落寞。
情是什麼，誰人能說的分明？
轉過身，向山崖邊慢慢踱去。長長的流雲袖從慕容曉臉上翩撻而過。烈烈風中似乎有一聲隱約嘆息。
喊殺聲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王瑀的眼前就只有那呼嘯而去的一箭。眼看着慕容曉被花想容撲倒，姬青鸞瘋一般狂吼。心——突然跳得很快。巨大的喜悅讓她的手不由得輕顫，只覺得周身忽冷忽熱，溫熱的液體不由自主的順着臉頰流下。
那一箭，已經帶走了她的全部勇氣與理智。心裡只瘋狂的想着一個聲音：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她終於知道他和別人不一樣，他是唯一不能用利益來衡量的人。感謝蒼天，她還有機會。
“主子，主子!”有人在興奮的大喊，“慕容公子，慕容公子!”
猿愁峽斜斜的小路上，有一個人正在跌跌撞撞的奔跑。衣衫凌亂，荊棘遍佈，他毫不在意，只是一心向下奔跑。
王瑀神情一震，長劍一揮，劍光點點，已將西北之人放倒，從三角之中脫離出來，就向小路搶去。眼，緊緊地盯着慕容曉，劍，行雲流水再無三合之衆。十米、五米......三米，還有最後一個黑衣人，慕容曉已經張開了雙臂，向她奔了過來。
“王瑀，你找死！”長劍反射着奪目寒光，流星一般急掠而來。姬青鸞雙目盡赤，面目猙獰，已如瘋魔一般。
劍刃橫挑，輕煙一般在敵手的咽喉上掠過。搶前幾步，將慕容曉護在身後。只來及的重重握一下他的手，便擡頭望向了來人。
“王爺，這份禮，送的太大了啊。”語氣平平，還有淡淡嘲諷。
縱然急怒攻心，見到王瑀冷冷的雙眼，姬青鸞的心也倏的一驚。她敢現身，是憑着最後的依仗，想逼着那人出手爲她收拾爛攤子。但王瑀這般姿態，卻讓她開始擔憂，難道她還有後手？
王瑀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右手之中，現出一個鐵盒子，“王爺，有來無往非禮也，您，可要接好了。”
“王爺小心！那是諸葛神弩！”
見那人終於出手，而王瑀毫無防備，姬青鸞大喜。馬上瞳孔又收縮起來，鐵盒上幽黑的小洞已直直的對準了她。
王瑀微笑着按下開關，“王爺，一路走好。”
山下的箭光飛快的趕到，卻快不過王瑀改造好的諸葛神弩。姬青鸞瘋狂的揮舞着劍，身上頃刻中了數箭，眉眼中卻猶自帶着歹毒的快意。
王瑀心中微微一動，身後一個溫軟的身軀突然靠了上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聲沉重的“噗”聲。
“噹啷”手中長劍落地，王瑀瞬間呆在原地。嘴角拼命向上揚起，卻扭曲成一個極其難看的弧度，“曉曉，你......你怎麼了，啊？”身後的人只緊緊抱住她的腰身，稍稍的阻拒卻讓她怎麼也不敢轉身。
山下清晰的傳來地二的怒斥，“老大，你瘋了嗎？”
天一低沉的聲音，“兒妹，你不要逼我，我也是奉上意行事。”
“你的毒不是解了嗎？”
“二妹，我......徐侍人有孕了。”
王瑀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拼命抑制顫抖，“曉曉，你先放手。”沒有人答話，身後的人軟軟的滑了下去。
“啊——”淒厲絕望的嚎叫綿延在羣山。孤狼失伴，山谷回聲。呼嘯的山風帶着細密的雪花飄舞在天空，細細的密密的，灑在那恬靜安詳的睡顏上。
王瑀，你要記得，這個世上，還會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王瑀，我不能陪你這輩子，下輩子，你是我的。
聖元十四年冬。
王瑀不費一兵一卒，大勝西林，逼得西林割地求和，居庸關劃入□□版塊。
王瑀封神策大將軍，官拜一品。
聖顏大悅，欲尚沐凰皇子，王瑀辭，言已有正夫，名喚慕容。
那一年，太橫的雪下得很大很大。
厚厚的雪被蓋住了羣山，蓋住了乾涸的鮮血，蓋住了曾經的傳奇，蓋住了絕世的紅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