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少爺，好久不見，聽見您的聲音真令人高興……”
通訊用的個人終端裡傳來沉穩熟悉的男聲，付羲打開擴音，斯文地扯了扯衣領的袖口，而後垂眼迴應道：
“是諾亞啊，我父親呢？”
出現在通訊終端那邊的聲音是諾亞，也就代表着現在隱藏在雨宮寧寧背後的人，果然是付道一。
“老爺此刻事務繁忙，由我代他，替您解答想知曉的疑問。”
諾亞如此回答道，就和往日間付羲聽過的聲線一樣。
付羲無意識敲擊着的手指一停，頓了頓而後對通訊器中說道：“我想知道父親正在謀劃的事情，他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大小姐是否在您身邊？”
諾亞沒有直接回應，反而拋出了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
付羲側目瞥向付紅纓，平淡地說：“在。”
“那麼，請大小姐先暫時迴避片刻。”諾亞立即儒雅開口，“最好的話，如果少爺如果能確保您獨自一人，就再好不過。”
付紅纓細秀的眉尖一蹙，冷然提問：“有什麼東西需要單獨避諱我？”
諾亞在通訊器那端並未作答，僅安靜地等待付羲抉擇。
沉默了那麼片刻，付紅纓鼻腔發出一聲不悅的嬌哼，頭也不回甩着馬尾離去，“我去訓練場，你們談完結束了再叫我，弟弟。”
瑪姬也緊隨着微微一笑，伸手攬住蒂露的肩膀輕聲說道：“那我們也走吧妹妹，不如去訓練場和付小姐相互練習一下。”
蒂露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她望向雨宮寧寧，冷淡地說：“你也跟着來吧，觀摩一下，也不委屈。”
“恭敬不如從命。”
雨宮寧寧親切一笑，揉了揉被鐐銬鎖住後留下紅印的手腕，也走上前去，最終除月收尾關門，只留下付羲一人。
寂靜之中，付羲深吸一口氣，才緩緩對着通訊器沉聲開口：
“現在可以講了，諾亞。”
“還不夠，少爺。”諾亞笑着，“請您打開全息場景投影，來到我這邊。”
全息場景投影是遠程通訊的進階手段，不是什麼機密技術。
投影能讓兩邊通話者隔着個人終端創造一個真實投影，身臨其境與對方面對面交談，甚至看到對方身處的環境。
諾亞提出這種要求，意味着他有些東西要展現給付羲看。
付羲沒有否決，沉默着打開全息場景投影。
短暫的數據流傳輸後，他眼前的景象已經改變，出現在一間特別有蔚藍星風格的空間站設施之中。
在設施的牆壁之上，還能看見非常熟悉的重生軍用標誌。
“這裡是……”
付羲的目光遊走在全息場景中，投影的視角是有限制的，主導權在諾亞那邊。
諾亞控制視角，就能把想展示的東西放到付羲眼前給他看。
“公司位於柯伊伯帶的遠星空間站，代號‘伊甸星原’。”諾亞微微鞠了一躬，解釋回答道，“這段時間以來，老爺都在此地，忙於探索實驗。”
說着，諾亞開始邁步，帶着付羲的視角一起，接連穿過走廊。
“大小姐或許對您抱怨過這裡的環境很無聊，空間站的最主要功能是科研，絕大多數艙段都是機密實驗室。她在這裡的時候，可活動範圍很小。”
諾亞通過一道道驗證，越行越深邁入遠星空間站中央。
“現在我即將向您展示的，就是‘伊甸星原’最主要的核心科研艙段，也就是大小姐曾強闖進來，又被老爺屏蔽掉記憶的地方。”
他的聲音逐漸降低，“在這裡，我們研究網絡與生物結合的悖論技術——缸中之腦。”
入眼所及，是三個並列的圓柱形封閉容器，容器淡黃色的維生液體中分別浸泡着三個赤裸裸的大腦，腦結構的血色與褶皺清晰可見。
在大腦之上貼着許多從容器頂端垂下來的電極片，那些線條如觸手般與大腦鏈接在一起。
看到這驚悚一幕，幾乎每個人都會不約而同沉默。
沒有過太久，付羲將視線從那些機械觸手與大腦上收回來，望準艙室掃視了一圈。
在艙室角落的蛋殼型機械倉裡，他又看到了付紅纓。
或者說付紅纓此前使用的義體身軀，而在機械倉正對的監控中樞上，則顯示着三顆‘缸中之腦’的監控數據。
“這就是‘數字生命計劃’的下一步？”付羲皺眉問道。
學界一般認爲，界定‘數據生命’是否存在的基礎標準是：數據個體是否有自我思考判斷，是否擁有超出算法極限的學習能力。
而‘缸中之腦’實驗除開其哲學意義之外，是在生物計算機（即廣義理解的溼件）誕生初期對‘數據生命’研究的探索。
給一個克隆出來且沒有自主意識的人類大腦輸入計算機數據，是否能通過大腦特有的複雜結構，將這些數據轉化爲自主意識。
相關實驗的歷史早已經被錄入現代的生物學教科書，而學界很多年前就已經有了確切結論。
——不可能。
但讓付羲疑惑的並不是這個實驗。
而是關於‘數字生命’的研究，不是早就成功了麼？
通過‘苦艾’雲計算機組，現在都已經能使用數據克隆，製造出真正活着的人。
反過頭來再研究‘缸中之腦’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
就像一個數學天才毫不費力攻克微積分難關之後，又轉過頭努力學習二元一次方程一樣，多少讓人摸不着頭腦。
諾亞沒有否認付羲的猜測，卻也沒有給出解答，而是慢慢走到監控中樞之前，輕輕調整通訊視角，與懸浮的光屏對齊。
付羲也就清晰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內容。
【編號03：付紅纓】
他眉心深處的皺紋如蛛網般散開，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諾亞這次沒有再沉默，很快就開口給出回答：“代表着實驗室中編號03的‘缸中之腦’，屬於大小姐，付紅纓。”
“可是……！”
付羲聲音陡然提高，卻又忽地戛然而止。
他想到了！
通過DNA轉碼克隆技術讓一個人重生，只需要那個人的人格數據。
如今他身邊的付紅纓是復活過來的‘重生者’，但在此之前，原本的仿生人付紅纓之中，還有一份完整的大腦組織！“也就是說，父親不顧付紅纓意願把她‘復活’，只是爲了留下她原本的大腦，塞進這個容器裡。”
“爲什麼？”
怪不得要讓她迴避，若是付紅纓看見這一幕，必然會產生極多想法。
就連付羲都已經保持不住往日的冷靜。
付道一要幹什麼？學早年某著名紙片人御阪美琴，搞一個克隆人軍團麼？
“少爺您是否已經準備好，接受這個真相？”
諾亞再次向他確認道。
“當然！都讓我看見這個了，再問一遍有什麼意義。”付羲視線越過虛幻的光屏，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實驗室中間的大腦容器。
“說的也是。”
諾亞禮貌地笑了一下，忽地壓低了聲音，開口說道：
“真相就是：您所知的DNA轉碼克隆技術和如今我們掌握的數據生命催化技術，都是假的。”
“什麼意思？”
付羲目光銳利如同寒冰一般盯着諾亞，就在剛剛的幾分鐘裡，他已經問了太多次爲什麼。
“您肯定知道，當一個死去的人，可以通過不斷催化其人格數據或記憶備份重新克隆復活時，【死亡】這個曾始終糾纏人類的問題就已經失去意義。”
“生命的跨度將被拉長，而有權力無限重生的高高在上者，與無法負擔保存人格和記憶的普通人就成爲了事實上完全不同的兩個種族。意味着對‘人類’這一名詞的顛覆。”
諾亞慢慢從淺顯的地方講述起，“延長生命是人類從未停止的科研課題，意識上傳、增加人體細胞迭代次數上限、低溫休眠、更換軀體……從人類尚未從地球踏足太空的時代，這些內容就已經被翻來覆去研究，卻得不到任何進展。”
“在幾年之前，人類的自然壽命無論怎麼延長，都沒有超過180歲的理論極限。就連站在蔚藍星頂端的巨企掌權者們，擁有最優秀的醫療資源，壽終正寢的平均年齡也不過130歲……可就那麼一兩年的功夫，這個界限壁壘已經不存在，如果您或者老爺願意，甚至可以統御重生軍用數千上萬年。”
“技術的進步，就是那麼簡單麼？”
他這樣反詰，卻給了付羲一記重錘。
付羲無法否認諾亞的陳述。
記得在他重生的最初那段時間，蒂露的爺爺，靈光天能源前任董事長羅素就是因爲年紀到了而不得不面臨死亡，享年差不多130歲。
可就在羅素死亡之後的短短一兩年裡，諸多人類追求的‘永生’技術就取得巨大突破，永生不再是觸之不及的東西。
技術關隘往往在長年累月裡不得寸進，但一旦條件成熟，又能在積累足夠後極短的時間內突破。
就是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讓付羲認爲這些技術突破是水到渠成的。
可事實上，就如諾亞說的話。
技術的進步，真的那麼簡單麼？
個人終端上的通訊時長計時一分一秒過去，兩人之間的沉默如同懸崖之間的峽谷，深邃又漫長。
一直到天市垣投入銀河之星的燈光都黯淡下來，進入夜間，諾亞的聲音這才從空曠中響起，繼續娓娓道來：
“真實的技術現狀要殘酷許多，無論意識上傳還是數據生命，甚至是最早的人腦仿生人，從理論上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他繼續道：“人類的記憶和意識，本質是大腦微弱電信號的聚合表現。當死亡降臨，身體失溫冷卻，這個信號就慢慢消失了，哪怕重新激活身體和大腦，得到的也只是無序反饋，死者不會再活過來。”
“死亡就是死亡，是宇宙的鐵律。受鐵律控制的生物，絕無斡旋可能。”諾亞又用了那個很經典的比喻，“就像人類製造的AI，無法修改自己的底層代碼一樣。”
“但是，世界上還存在着星神。”付羲深吸一口氣，“並不是一條死路。”
諾亞點了點頭，望向他露出欣慰笑容：
“您說的沒錯。”
付羲卻笑不出來。
他的世界觀正在被重塑，一套新的邏輯鏈條洗禮了他的腦海。
死亡是生物必然要迎接的結局，人類費盡心思無法改變，但對星神來說卻不算什麼。
其實他早就該想到：‘雲上之神’能爲賽琳一族隨意修改宇宙規則，讓他們輕而易舉跨越障礙，抵達科學所能極限的宇宙盡頭，那麼其他星神自然也可以做到。
就像‘太虛’人的壽命就遠超正常人類族羣，而達成這一點卻只需要微調基因序列一樣。
諾亞的話聲溫和如風，語氣平靜就像再說一個遙遠的故事：
“大小姐死後……我說的是第一次死亡，老爺做了很多嘗試。那時重生軍用剛剛脫離經營困境不久，成爲玫瑰城最頂尖的軍用裝備公司。錢財、人才、權力，全都唾手可得。”
“那時的老爺與您所見過的截然不同，可謂意氣風發。”
付羲點了點頭，付紅纓出生的時候，因智械戰爭而引起的玫瑰城叛亂還未發生，她的生母譚笑也還活着。
那時候付道一甚至還有閒情雅緻在下城區組建一個搖滾樂隊，資助樂隊中的洛璽安攻讀博士。
顯然與他見過的那個深沉而心機厚重的男人大相徑庭。
譚笑的死，以及後來付紅纓的死，無疑深刻改變了付道一的人生。
“正如我之前所說，逃離死亡只是人類的奢求，老爺做了很多嘗試，幾乎絕望。”諾亞話音一頓，“這個時候，有一位意外的訪客找上了他。”
“是星神？”付羲問。
諾亞點點頭，“老爺很信任他，把他當做救命稻草，那位星神幫老爺修改了人類生死的規則。從那時起，您如今見過的那些技術，關隘就開始鬆動，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接二連三突破。作爲‘紅龍’而出現的仿生人大小姐，也正是在那時被製造出來。”
“不過，那位星神在離開之前，也對老爺警告過，通過被修改規則而重生的人，並不是真正意義的活過來。就像作弊補丁，終有一天會被其他管理員修正，以維持宇宙存在的穩定。”
“老爺現在所做的，正是在規則被修正之前，追尋真正讓大小姐活下去的方法。”
付羲沉思片刻，繼而追問：“具體是什麼方法？”
諾亞搖搖頭，不知是並不知曉還是不能說。
“方法來自於那位星神，老爺同樣需要‘星神禮讚’中那位星神留下的寶物——星神之核。對‘太虛’的全部算計，都是爲了達成這個目標。”
他語氣忽地複雜起來，轉向全息場景投影所構造出來的付羲，說道：
“少爺您對星神的追尋，讓您參與進這場漩渦中來，甚至已經打破了老爺原本的安排。”
“因此，我衷心地請求您，爲了大小姐，協助老爺奪回星神之核。”
付羲未立即迴應，他的聲音顯得冷靜，簡短地說：
“我知道了。”
“給我點時間，我要想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