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皮特森和這羣薩卡星的年輕人時，楊洺準備好的話術又咽了回去。
其實說什麼都是沒必要的。
他們既然選擇站出來，那就要承受做英雄的風險和代價。
皮特森的目光變得沉穩厚重，年輕的面容上多了一些滄桑感，表情儘量保持着平靜。
“做的不錯。”
楊洺拍了下皮特森的胳膊，緩緩嘆了口氣：
“你們可以哈，我動用關係，把你們安排在大後方，你們硬生生地去找個苦差事上來跟蟲子們拼命。”
“抱歉，領主大人，我知道這些艦船價值不菲……”
“艦船怎麼就價值不菲了，這不都是人造的嗎？”
楊洺打斷皮特森的話語，低聲道：
“一個將軍，不只是要學會如何讓士兵去死，還要學會如何讓士兵活着，以及如何將他們的死亡賦予英雄的意義。
“這是在對抗天災，戰死士兵的撫卹，按照我們定的標準三倍發放，讓戈多伊總督照顧好他們的家人。
“折損率六成……伱這仗是能這麼打的嗎？”
皮特森低頭不敢言語。
“行了，自己別有什麼壓力，你當時衝在最前面，我倒是看到了。
“帶着他們的那份，繼續戰鬥下去，這就是對犧牲將士最好的慰藉，記住了嗎？”
“嗯，”皮特森扯了個難看的笑容，“我明白的。”
楊洺嘖了聲，目光在這些年輕人身上劃過，皺眉道：“都回去幹活，我跟婆娑在這艘船上休息一會兒，組成戰鬥編隊儘可能多的收割蟲子，我們兩個能在蟲子身上吸取養料。”
“是！”
這羣來自薩卡星的士兵同時行禮，快步回到各自的崗位。
他們身上明顯多了一股此前沒有的氣質。
但楊洺只要一想到，這些士兵是他的私人追隨者，心底就莫名有點難受。
薩卡星那個地方原住民本來就只剩下了一千萬；
這些加入他私人衛隊的年輕人，本就是在小時候吃盡了苦頭，受過經濟衰退的苦，吃過蟲災降臨的難，好不容易現在日子好過點了，又把命丟在了星空這裡。
當然，其他軍隊的士兵也是士兵，兩者價值是等同的，楊洺雖然有點護犢子，但也不會覺得自己的兵就比其他兵更金貴。
可他就是覺得有些鬱悶。
‘我這格局可能就這麼大吧。’
楊洺做了個擴胸運動，招呼婆娑去船艙角落休息。
接下來還有一場惡戰，他們必須儘快的調整好狀態。
大女王還有引誘古神生命體的‘戰歌’，這東西倒是不得不防。
……
這就是戰爭。
雷維爾搬了一張椅子坐在舷窗前，注視着星空中被拖拽回來的十幾艘艦船的軀殼。
那是被蟲子攻入艦身，且沒來得及自我引爆的艦船。
他依稀能看到，那堆疊成了小山的屍體，在冰冷的宇宙中漲成了有些恐怖的模樣，密密麻麻、每艘船都有數百到上千人。
雷維爾突然感覺，各類半自動機械和受拘人工智能的運用，確實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不然，一艘千米級的軍艦，就要有幾千名士兵和技術人員進行操作和維護，在這樣的戰事中，人員死傷將會翻幾倍。
不到半個小時，二十九萬三千名將士犧牲。
雷維爾有些不敢想象，前方一直在戰鬥，甚至爆發了‘主蟲潮’的戰場，到底是多麼慘烈的一副情形。
這就是第二天災。
蟲子沒有人類的感情，它們應該感受不到什麼是悲痛，它們更像是一臺臺冷漠的生物機器，準確地執行着母蟲給的指令，爲了母蟲的進階、升維，掠奪星空中的一切。
但人類不行。
雷維爾許久沒能開口說一句話。
他此刻再去看官方公佈的前線戰報，看到的不再是冰冷冷的文字，看到的，是那些堆疊起的屍山，是那些模樣可怖的屍體，是那近乎無窮無盡的蟲羣。
“伯爵大人，”參謀官快步走來，正色道，“軍部對您發來嘉獎令，您在這場戰役中的出色表現，贏得了一衆將領的正面評價。”
雷維爾皺眉看了眼這個參謀官。
他有些反感這些官場作風。
“我什麼都沒幹，”雷維爾還算平靜地說着，“命令都是帝衛系統下達的，我只是站起來，讓大家打起精神，然後我就結束了自己的使命。”
參謀官緩聲道：“帝衛系統始終只是輔助。”
“我什麼都沒幹！”
雷維爾突然站了起來。
椅子在向後拋動，雷維爾一把抓住了參謀官的衣領，雙眼怒視着這個參謀官：
“我們什麼都沒幹！帝國的將軍和軍官就是做這種事的對嗎！我們一個有意義的命令都沒下達！我們眼睜睜看着帝衛系統讓這麼多人類去死！
“我們連嘗試去挽救生命這種事都沒做！
“回答我！帝國的將軍是不是都是這樣的廢物！都只會躲在帝衛系統後面！”
“雷維爾伯爵，”參謀官略微皺眉，嘴角露出無奈的微笑，“你壓力太大了，放輕鬆，面對蟲子大家都會恐懼，我們要做的就是正視自己的恐懼。”
“去他媽的恐懼！”
雷維爾低吼着，一把推開參謀官，自己也後退了兩步，用力擠了下雙眼，嗓音也有些顫抖。
“抱歉……抱歉，我有些……”
“這很正常，深呼吸可以讓自己更好受一些。”
參謀官溫聲說着：
“您在之前新聯邦埋蟲計劃被引爆時的蟲災中，也有十分不錯的表現，但這兩次蟲災有着很多不同。
“上次蟲災時，我們最大的麻煩，是數十個蟲羣被新聯邦同步激活，我們只能臨時動用常規兵力，無法啓用帝國的真正力量。
“那次面對的蟲羣，也都是一些發育時間較短，勉強四階的蟲子。
“現在，是銀河系邊緣地帶的蟲羣，在對人類文明進行滅絕式打擊，已經有十幾個小型政體抗擊蟲災失敗，永久消失在了銀河系版圖中，帝國憑藉着自身底蘊，才勉強將蟲潮抵擋住。
“這必然會付出巨大的犧牲……實際上，我們已經修飾過對外公佈的數字，以免引起公衆恐慌……”
雷維爾雙手捂住頭，背靠着舷窗，慢慢坐在地上：“我們能做些什麼？”
“我們都是渺小的，都只是這個戰場的齒輪，”參謀官溫聲道，“就算是漢頓少將，我們的英雄，他也只是大一號的齒輪罷了，想要抵擋蟲潮，依靠的就是足夠的兵員、足夠的艦船、足夠的火力，以及對所有火力點的高效調控。”
“我偶像就在附近對嗎？”
“他已經在朝正面戰場機動，”參謀官道，“大概五分鐘前，他抵達了薩卡星護航艦隊，一邊收割零散的蟲子，一邊朝主戰場前進，我們還得到了一些比較有趣的命令。”
雷維爾情緒緩和了很多，輕聲問：“什麼命令？”
“把這些失去指揮中樞、沒了頭腦的蟲子，朝漢頓所在艦船方向驅趕，在他和女武神婆娑附近擊殺蟲子，以此給兩位古神改造體充能。”
雷維爾額頭冒出了兩個問號。
“就是這樣，”參謀官聳了聳肩，“這是我們不能理解的力量。”
“我剛纔是不是遜爆了？”雷維爾咧了咧嘴，“我突然想到，我的偶像，他從最開始就在跟蟲子這樣的生命體戰鬥……”
參謀官笑道：“我第一次面對高死傷戰鬥時，情緒更崩潰，您在年輕人中已經很出色了。”
“不不不，我就是個普通人，”雷維爾搖了搖頭，拿出了自己的入網終端，“後續有什麼問題，直接讓帝衛系統上吧，我去給我的偶像刷點禮物。”
參謀官：……
毫無疑問，這就是一個優秀指揮官的基本素養。
……
兩百餘艘雜牌艦船組成的編隊，護送着楊洺和婆娑一路‘北上’。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休息，以及源源不斷的奇異生物能補充，楊洺和婆娑已經填補好了之前的缺損。
理再次現身的時候，楊洺正閉眼假寐，婆娑在拆解兩把鐳射手槍。
後者屬於是管拆不管裝的類型。
“漢頓少將，”理輕聲呼喚着。
她的投影吸引了不少薩卡星年輕人的注視，但他們看了一會兒，各自的入網終端或者面前的各類屏幕上，都自動跳出了《帝國安防保密條款》。
楊洺眼也不睜，開口道：“說下一步的作戰計劃就好。”
“請允許我先彙總當前的局勢。”
理的嗓音和語調，肉眼可見地變得客氣了起來。
她緩聲道：
“根據我們探測到的數據顯示，你扔出去的‘快遞’，將那頭僞女王炸成了重傷，並且直接暴露了大女王藏身的座標。
“一定程度上，我們佔據了一些主動。
“但當前的局勢並不算樂觀，從銀河系的視角來看，蟲族的持續發難，謝爾曼帝國、新聯邦、自由合衆國、古埃爾聯盟這四大政體之外，大半遭受蟲災襲擊的中小型政體，此刻都陷入了棘手的麻煩。
“五階成蟲和六階成蟲，對於小國的艦隊來說，是無法戰勝的強敵。
“過去的兩個銀河時內就有六個政體全境淪陷……”
楊洺睜眼看向理：“這麼嚴重嗎？”
婆娑也擡頭看了過來。
理微微點頭：“雖然帝國疆域之外的事與我無關，這是我被寫入的規則，但出於人道主義的角度，以及謝爾曼帝國在銀河系中的使命擔當與責任擔當，我們應該盡我們所能，儘早結束這次蟲潮。”
楊洺在她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不過，現在不是去追究這些細節的時刻。
楊洺問：“你想怎麼解決？”
理快聲道：“按我們之前的思路就可以，直接引大女王出來，摧毀她或者擊退她。”
“具體步驟，”楊洺直接道，“我想知道帝國的底牌。”
“具體步驟需要我對戰場環境變化進行調整，我可以爲您演示部分計劃。”
理擡手畫了個四方框，其內出現了主戰場那片星域的環境總覽。
“這場蟲潮的始作俑者就是這頭大女王，如果大女王死亡，她的直系六階蟲羣將會崩潰，由她身體分裂出的僞母蟲也將死亡。
“現在，我方能擊潰大女王的武器有三種。”
一頭數千公里高的‘終階’母蟲出現在戰場角落。
“她大概在這個方位，”理輕聲說着。
婆娑問：“哪三種？”
“第一種，奇異物質彈。”
理嘴角露出了一點弧線：
“這是單兵可攜帶的武器，因爲奇異物質的特殊性，我們只需要一立方厘米的奇異物質接觸到該女王的身體，就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擊潰該女王。
“這看似是很有可行性的方案，可實際上，我經過了十二萬次的推演，沒有一次能成功。
“所以，由兩位攜帶奇異物質炸彈，可以作爲第一重佯攻。”
佯攻？
楊洺點點頭：“我喜歡這種活，也喜歡你的用詞，最起碼，你沒有迷信法亞的力量。”
理淡然道：“法亞人並不可靠。”
“接着說，”楊洺與婆娑同時抱起胳膊，動作、姿勢和神態，都有一點相似。
理繼續道：“你們的佯攻只是表面佯攻，我會安排全軍配合你演這一齣戲，你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確定大女王的準確位置，然後，交給我們常規武力的終結者武器。”
理的右手邊出現了一隻數千米直徑的巨型要塞。
帝國天怒要塞。
不等楊洺開口，理繼續道：“這隻要塞的恆星炮，有希望能重創該女王，但並非百分百可以重創。”
楊洺問：“恆星炮都不能？”
“您注意到了嗎？這頭女王現在就如一顆行星。”
理輕聲道：
“她其實是三層結構，最外層是由高維空間的特殊物質展開形成，類似於一種盔甲，中間層是她的舊蛻，也就是原本的身體，已經與外層互相連接，最內層就是真正的高維生命形態。
“經過反覆計算，恆星炮只能打破她的外殼，對中間層造成創傷。
“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她在恆星炮的轟擊下，不得不釋放思維網絡，脫離舊蛻，這同樣也宣告着，她在我們當前維度失去對蟲潮的控制權，僞母蟲同樣會自我崩潰。
“就如同一臺主腦，強行讓它的中央處理器離開主機。”
楊洺問：“如果恆星炮沒能達到預期呢？”
“我會直接啓用帝國非常規的終極武力。”
“什麼？”
“在它現身前，這是帝國最高機密，”理的目光帶着幾分玩味，“你應該能猜到纔對。”
楊洺皺眉道：“我討厭謎語人。”
“你需要做什麼準備嗎？”理淡定地岔開話題，“出於對銀河系整體文明的考量，我們需要儘快發起對大女王的征討。”
楊洺嘴角微微抽搐。
他心底盤旋着的幾個念頭，已經開始活泛。
楊洺道：“我之前要調來的布萊，那個無性天使，擅長精神控制的超改者，他爲什麼一直沒過來？”
“他在我這是一級危險人物，”理淡然道，“我無法啓用他。”
“原來是這樣，”楊洺又問，“那我有三個條件，第一是讓我的助理一直在我身邊，我想，你應該不會拒絕跟她進行合作。”
理輕輕頷首：“如果她不排斥，我可以答應。”
“第二，你要保證我跟婆娑的安全。”
“請您放心，您在這一系列的戰鬥中，已經贏得了我的尊敬，”理快聲道，“而且，在我達成自己的戰略目的前，您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幫手。”
“這是兩重意思對嗎？”
“抱歉，我聽不懂您的暗示。”
“那好，第三，”楊洺做了個深呼吸，“我希望你能許諾，帝國民衆擁有對蟲潮的細節知情權。”
理略微思索，輕輕頷首：“請做好出擊準備，東風號與護航艦隊即將抵達。”
她身形即將消散。
“帝衛！”
楊洺突然喊住了她。
“嗯？”理恰到好處地表達着自己的疑惑。
楊洺問：“你就是借用我對抗大女王？”
理平靜地注視着楊洺，身形化作光點消散。
楊洺似乎看到了她的微笑，但只是在恍惚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