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王孫子癡醉酒狂中,焚絃琴相見不相識
心思被揭穿,郡王世子無力的跌坐在羅漢牀上,他悲哀的看着世子妃,說:“她已經死了,你又何必舊事重提?我給了你世子妃的尊榮,也從不像父王那樣左擁右抱,捫心自問對得起你、也對得起兩個孩子。”
“你是想和一個死人糾纏不休,還是要過好現在的日子?還有,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剛纔那句‘爭來世子之位’的之類話最好不要傳到父王和母妃那裡,否則——晟兒已經大了,你這個做母親的要多替孩子們打算,別隻顧逞一時口舌之快。”
言罷,郡王世子打開窗戶,仰首看着浩瀚的星空。
一股寒風嗖嗖而入,世子妃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很多時候,你以爲自己早已忘記,可很多年以後,你卻發現當初自己埋葬在內心深處的往事,早就已經生了根,盤根錯節纏繞在心裡,不死不休。
初見她時,她還沒有什麼“金陵十八釵”的殊榮,他也只是南京城諸多王孫公子之一,那天玄武湖細雨朦朧,濃厚的霧氣籠罩湖面。
他聽到前面岸邊畫舫有人彈一首古琴曲《酒狂》,此曲是晉代竹林七賢阮籍所做,意在描述天地混沌的世態,抒發內心積鬱不平之氣,歷來被鬱郁不得志的文人騷客所喜,並引以爲知音。
可是畫舫傳出的《酒狂》與他以前聽到截然不同,琴聲恣意盎然,好像是彈奏者看開一切,對酒當歌痛飲一場,然後腳步蹌踉的踏月徐行,什麼功名利祿,什麼富貴榮華,全部拋在腦後,和風霽月的面對人生。
能將《酒狂》彈出此等意境,絕非父王身邊那些自持清高才子、實則貪婪成性的幕僚所能及。
他情不自禁的靠近過去,想看是金陵那位高人,不料細雨天路滑,他竟一個不留神滑到在地,然後順着湖坡滾入湖水中!
那天他沒有帶任何隨從,還好他自幼會水,不至於淹死在煙波浩渺的玄武湖中,從水底浮上來時,他突然有一個想法,若自己裝着嗆水亂撲騰,那畫舫彈琴的高人會不會來救自己?
如果那高人來救,與他結下緣分,以後也他也方便將高人引薦給父王。
於是他高呼救命!
琴聲一頓,恍惚中,他聽到一個女聲,“弟弟,你過去瞧瞧,定是有人落水了。”
一個少年意猶未盡道:“真是掃興,難得聽姐姐彈這曲《酒狂》,卻被一個水王八打斷了。”
那少年遣了船伕將他拖上畫舫,卻是他認得的,新任國子監顏祭酒的五公子,聽說五歲能成詩,是金陵城出名的才子。
顏五公子沒想撈水王八撈出了東平郡王的兒子,客客氣氣的給了他一套乾衣,送他回去。
他對着顏五公子長長一輯,道:“公子宅心仁厚,琴聲也甚妙。”
顏五公子放緩了臉色,這樣誤會也好,免得傷了姐姐的清名。
回到家後,耳邊的琴聲似乎經久不謝,他取了古琴,卻怎麼也彈不出那個韻味,他輾轉難眠,心想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呢?
那時候顏府有三位小姐,只有顏大小姐能使得顏五公子叫一聲姐姐,他近乎瘋狂的暗地裡收集這位顏大小姐的點滴,慢慢的,一個近乎完美的女子呈現在他的腦海裡:
年幼失母,繼母當家,卻能帶着幼弟與繼母周旋,還了贏得繼母的肯定;顏祭酒最看重的這個長女,甚至超過了幾個兒子;相貌才情皆佳,每逢金陵豪門閨秀詩會,幾乎都能拔得頭籌……。
爲了得到她的詩稿,他不惜重金賄賂詩會伺候的丫鬟們,得到殘稿也好,成稿也罷,他都當做寶貝似的,反覆臨摹她的字跡,遙想她運筆時的風姿……。
這就樣莫名其妙的,他對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浮想聯翩,直到那日聽說英國公夫人在府裡辦桃花詩會,邀請金陵城諸多名門閨秀參加,其中就有顏府大小姐的消息。
他送了一個美婢給如今的英國公、當時的英國公世子,世子安排他穿着英國公小廝的衣服,喬裝混進後花園,隔着滿園桃花,他看到一羣京城豪門閨秀賞花品茶。
驚鴻一瞥,只是在人羣裡看了一眼,他便將她認了出來,從此再也忘不了她的容顏。
她的笑容是淡然的、她的氣質是高華的、她就在那裡,心境似乎能衝破九霄之外,是的,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彈出勘破繁華、和風霽月的《酒狂》。
心臟不堪重負的悸動着,從此以後,只要一想起她,他需要反覆幾次氣沉丹田,才能使得心緒平靜下來。
她捧着手爐,淡然看着枝梢上含苞待放紅梅,這種遺世而獨立的形象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時常猝不及防的跳出來,令他措手不及,卻又感到興奮不已!
他此生最美的夢境,就是她在坐在畫舫裡彈那首古琴曲《酒狂》,他站在船頭充當船伕撐船,畫舫在琴聲的伴奏中衝破了湖水的禁錮、衝破迷霧、在金陵城上空飛了起來!
畫舫飛到了初見的桃花林,他請她下船,攜手看着梅樹枝頭上的花苞,就在剎那間,紅梅悄然綻放,他看着她欣喜的眼神,心裡無比的滿足。
夢醒時,他披衣獨坐,興之所至,寫下了同是竹林七賢阮籍的那首《傷懷》: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輕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啼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可這種君子單相思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得知那天桃花詩會上,她因英國公夫人那句“此女品貌酷似年輕時候的皇后”而成了“金陵十八釵”之首,而他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卻在春寒中驚得直冒汗!
他是皇室宗親,時常隨着王妃出入宮廷,所以深知後宮之事。須知如今後宮賢妃一手遮天,離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皇后娘娘幽居在冷宮似的坤寧宮,空有一國之母的名分,賢妃幾乎是盼着久病不治的皇后薨逝,好騰出坤寧宮給自己這個無冕之後。
可英國公夫人這句貌似無心的話,一定會將她陷入兇險之地。他情急之下跪地請求王妃去顏府求親,希望娶她做妻子,想來在東平郡王府的庇護下,賢妃和她的位高權重的閣老父親會放她一馬。
可母親郡王妃說:“顏祭酒的長女確實不錯,堪爲皇室的媳婦,我瞧着是極喜歡,你父親也看中顏祭酒的人脈,我以前試探過她的繼母,打算爲你求娶,只是她繼母始終不肯鬆口,似乎有待價而沽的意思。”
“可如今英國公夫人說她品貌酷似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召見過她,宮裡瘋傳皇后有意栽培她,連皇上也——我們區區一個郡王府,若觸了皇上的龍鱗,便是滅頂之災……。”
接下來的話他記不起來了,他那裡不知道其中的厲害的關係?只是抱着一絲僥倖去求王妃罷了。
他木然的跪在那裡,無論周圍人怎麼勸,他都不肯起來,他自虐一般享受着膝蓋的痛楚,因爲肉體的疼痛,似乎能使得他心裡的疼痛顯得不那麼刻骨銘心。
他恨自己無能,沒有力量保護心愛的女子,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被黑暗包圍、吞噬。
他恨自己懦弱,是個膽小鬼,只敢躲在暗處偷偷的瞧她、收集的她的詩畫、她所有的痕跡,他不敢表白自己的心意,不敢登門求娶,直到她冰冷的身體沉在湖底,她也不知道有個人瘋狂的迷戀她。
他焦躁而絕望在王府等待,等待一個早就知道的結果。
噩耗並沒有等太久,夏末,顏府大小姐命喪玄武湖,那裡正是他初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古琴曲《酒狂》的地方。
他砸了自己多年收藏的各色古琴、苦心收集的詩稿,堆在初聞琴曲的玄武湖畔付之一炬。
後來,他娶妻生子,當上了東平郡王府世子,他羅織着自己的勢力,當賢妃孃家大廈將傾之時,他暗地使了不少動作,使得楊閣老更快的倒臺、賢妃瘋癲鎖在冷宮。
至始至終,他都是站在暗處的無名小卒。他在她短暫的生命裡毫無痕跡,她卻霸道的佔據了他一生。
他無怨無悔。
有人說人死之後,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世子看着滿天繁星,心想那一顆是她呢?自己死後,化作的星星會離她有多遠?
是咫尺、還是天涯?
腦海裡的琴聲又飄起來,鬱結、惆悵、悔恨齊齊衝破心扉,不能自已。
他隨手從鑲嵌在船艙板壁的青花葫蘆壁瓶裡取出一隻短笛,試了幾個音,吹奏起了《酒狂》的韻律,自打在金陵城玄武湖焚琴之後,他便不再碰古琴了。
笛聲在運河之水上流淌着,無比的蒼涼悽清。
後方跟着的大官船上,睡蓮啪的一聲關上窗戶,擁着被子在暖烘烘的熏籠上換了個姿勢依着,嘆道:
“好不容易看到這麼美的星空,卻被不着調的笛聲掃了興致,也不知是東平郡王府那個公子小姐起了雅興吹笛,你抒發雅興也要看時間不是?這個時候大家都要歇着了,再好的笛聲也是魔音穿耳,這那裡是吹笛,其實是在擾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