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聽了母親與嫂子們的話,想說什麼,又止住了。還是她親姐姐跟妹妹說話比較直接,一邊脣角一撇,對她道:“你就是太好心了,這樣生出異心來的人,是留不得、嫁不得的。”
顏神佑又想打噴嚏了,她一定是腦抽了,才覺得這一家子很溫馨!
其實這一家還是很溫馨的,至少,在坐的都是蔣氏的嫡氏,感情上天然相近。且都是世家之女,想法自然比較貼近。此時的世家,雖然矯情得令人發止,卻還沒到除了矯情什麼都不會的境地。既然大姜氏將話挑開了,其他人也就不打機鋒了,個個說得直白了起來。
範氏溫言對姜氏解釋道:“不然能怎麼樣呢?生做這家的女兒,錦衣玉食、使奴喚婢,既享了這福,就要擔這事兒,豈有什麼好事都佔了的理兒?你能忍得的事,她偏不能呢?她這是生了外心了,跟家裡不一心,要她何用來?便是依了她,將她嫁了出去,她心裡也沒有孃家。”
範氏的父親官至司徒,她的母親姓米,乃是米老丞相的愛女,範氏與米氏同爲世家,眼下算得上一等。姜戎能娶到範氏,也是因姜家在“丙寅之亂”裡吊死了三個女兒的緣故。風氣正得很!世上有不少世家,卻是捨不得這麼做的,待到平亂之後,有些個是悄沒聲兒地把女兒接回來,另許人——自然不會嫁得太好,多半悄悄遠遠送走。有些個乾脆是不承認有這麼個女兒被搶了去,弄得許多與蔣氏同齡的女子下場悽慘。
範氏嫁後,便時刻以各種禮法規矩約束自己,又以家族爲榮,且是宗婦,自然是要全局考慮的。
大姜氏亦是嫁與嗣子的宗婦,接着道:“這是給後人立法呢,要是人人都學她的樣兒,這家就要散了。那樣的人,用着你的時候,當你是家人,一旦有個什麼事兒,她能拿你墊腳,這樣的親人,要來何用?嫁了出去,到了婆家還是這般,處處佔着便宜,豈不是壞了家裡名聲,還要爲家裡結仇?且她心裡生了嫌隙,又存了這不良的心思,日後拿這等心機來對付家裡,呵呵……”
顏神佑聽到這“網友最討厭詞彙”不由頭皮一緊,心說,MD!你們牛!有這麼一幫子的親眷,顏神佑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圖樣圖森破!這世道,她且有得學了呢。
沒想到的是,更牛的是蔣氏,她老人家神補刀了一句:“你們年輕不知道,三娘婆母,孃家不是也病死了一個才議婚便病了的麼?”
顏神佑的小耳朵又豎了起來,眼睛也瞪得溜圓,顯得有點滑稽有點可愛。蔣氏伸手摸摸她的頭頂,給她順順頭髮:“瞧她,跟聽得明白似的。”
姜氏硬等着蔣氏逗完她閨女,才說:“明不明白的,我都說與她聽,聽多了,自然就明白了。拜師授業要擇日子,學做人的道理,哪裡還等得及擇日呢?”
蔣氏露出一個欣慰的笑來,她亦梳着矮髻,顯得分外慈祥:“當年先帝受禪,爲合諸將、世家,與各家說親來的。也是咱們家的運道,不知是好還是壞,你的姑母們都……親事是結不成了的,旁人家裡卻是不同的。楚家名門,女婿的外祖也是能臣,自然是要表示一二的。他家裡運道倒好,去了的楚太尉便是你婆母的父親,家中僕從部曲甚衆,護着一家人逃出京裡,並未遭劫。
只是顏氏子委實粗陋,便議將一庶女嫁與他。顏車騎彼時雖是粗鄙些,卻也少年得志,官在高位。並不算是十分辱沒於她,想來哪家祖上不是從一介白丁熬起來的?哪知,呵呵,這人吶,最怕自作聰明,將旁人當成了傻子。她便做了與二孃一樣的事,她的親父親也沒什麼,先帝在上頭看着呢,只得將你婆母許與女婿的爹了。回來不出三個月,楚家就病死了個姑娘。這還是親爹的處置呢!”要不是有這麼個先例,蔣氏與姜戎處置起二孃來,也不至於這麼幹脆果斷,總要想一想究竟該怎麼辦纔好。如今有了成例,照做便是。
三舅母周氏這時候也添了一句:“她若有事,家裡自然護持,家中有事,自然要她效力。只想着從家裡佔着好處,金尊玉貴地供着,又一絲委屈也不想受,什麼受罪的活計都是旁人的,活該旁人受累供奉她,”說着一聲嗤笑,“便是天子,也是不能夠的!”
她與範氏的表妹是同族。米老丞相有兩女,一嫁與範家、一嫁與周家,範司徒的女兒與姜戎年紀相仿,嫁着了。周司空的女兒不幸早早嫁了,便搶着把侄女兒嫁到了姜家來。這一位周氏的堂姐得管範氏的親姨媽叫一聲伯母,算來大家都是親戚。便是姜氏的姐姐,嫁的也是母親蔣氏的同族親戚家裡,只是輩份兒略有些錯,從蔣氏這裡算,大姜氏還要矮上丈夫蔣溪一輩兒。可在這講求血統的年代裡,血統比輩份兒要重要。
二舅母尤氏也說:“正是這個道理。”
姜氏默然,顏神佑也默。顏神佑開始爲自己的未來發愁,可是細想一想,又居然覺得……這幾位說的似乎還有一點點道理的樣子。反抗不起來嗎?真的要接受嗎?照她爹那不靠譜的樣兒,怕是護不了妻兒的。現在要腫麼破?
這時候的顏神佑一點也沒注意到,她外婆在說她祖父的壞話,對於素未謀面、也沒聽人說過他好話的祖父,她還真是沒多少在意的。
姜氏也只說:“原來如此。”
蔣氏嘆道:“我原不與你說,是想着你婆母在那家裡苦熬這些年,竟是漸入佳境,是很有些門道手段的,你若知道了她的許多陰私事,露出來了反而不好。不如尊敬公婆,少犯口舌,只消女婿與你好生過活,咱們只推不知便是。哪知……便是不說,你也……總是苦了我兒了。”
姜氏便再也忍不住,撲入了蔣氏懷裡,母女兩個抱着顏神佑一通哭,哭得顏神佑心神不寧。底下範氏與尤氏、大姜等人抱做一團,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倒真像是在做週年、懷念先人的模樣了。
好容易,彼此收了淚,蔣氏又叮囑女兒:“看你婆母,比你那時還艱難呢,庶子也認了,對你那三小叔子比對她親兒子都好,這也沒耽誤了你大伯子上進,京中誰人不誇她賢惠、有福報來?咱家雖不怕事,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能與女婿過好,還是過罷。女婿自幼年起,便是有名的好脾氣、肯用功,如今不過是轉不過彎兒來罷了。”
蔣氏此言,也是有依據的,顏肅之自幼爹不疼娘不愛的,都偏護着庶弟顏平之。有個親哥哥,卻又肩負着許多責任,也是板着臉兒訓他。他好容易讀了書,倒是肯聽先生的話,頗爲用功。學得好了,不見父親誇他,他也不惱,只當自己不夠好,命他將實職讓與庶弟,他也上表讓了。哪知臨門一腳,親事上出了故事,戳了他的雷點,把他點爆了,從此在墮落的大道上一道狂奔不回頭。
這些,是姜氏大約不太瞭解的內情,裡面又涉及到了顏家一些被壓到角落裡、並不能提的舊事。
蔣氏暗下決心,往日裡覺得不好與女兒說其婆家陰私不好,原本便是低嫁,若是因此而驕人,只怕與婆家更難平易相處。一個處不好,縱使能離婚,到底是女兒吃虧。如今卻是必得趁着女兒回家的機會,多留她一留,說上一說,使女兒手裡有些底牌,也好從容斡旋。
姜氏哽咽道:“您說的我都明白……”
一旁伺候着的阿圓卻聽不得了,撲通一跪:“老夫人,您幫幫娘子罷,那家裡,亂吶!那位老夫人,親生的不疼,卻偏向那小婦養的,要掙賢名兒。”
姜氏待要呵斥,蔣氏已問了:“究竟怎麼一回事兒?”
阿圓道:“娘子不讓說,怕家裡擔心,可如今將有兩年了……”
有些時候,身爲人家僕婦傭人,想做到一個合格的、貼心的、受重用的、難被替代又與主人感情很好的地步,就得代主人說出她/他不方便說的話。阿圓便是這樣一位忠僕,否則姜氏也不至於把眼珠子一般的女兒交她來照顧了。阿圓自姜氏在孃家起,便是她的貼身僕人,配了人,做爲陪嫁跟過去的。蔣氏當初擇人,便是爲了這個,到了婆家,生的兒女都有自己有伏侍,端的是放心。
姜氏自嫁後,日子委實不好,丈夫原本好好的,不知道被戳了哪個雷點,一下子走了形,完全不是傳說裡溫良恭儉讓的好少年的模樣兒。沒嫁幾個月,爹又死了!挺了個肚子哭完了爹,抹抹眼淚,想着如果是個兒子,一切大吉,頂多是當這丈夫死了。她又有許多陪嫁,自己也養得起兒子,把兒子教好了,照樣過日子。哪知生下來又是個閨女,偏偏丈夫就再也沒踏進房門兒。由此看來,圓房也不是他樂意的事兒。姜氏一肚子苦水,還不敢跟家裡說,怕母親擔心。至多讓哥哥出個頭,擊退了趙氏挑釁而已。
這樣日子一過便是近二年,再忍下去,不知何時到頭了。阿圓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原是不想自作主張的。今日卻是忍不住了,好歹得叫孃家人知道,那家裡真是個外頭看着淨亮,內裡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