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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扣 七)

每每到了陽春三月,熱鬧的蘇州也迎來了它最爲繁忙的時段之一。各種各樣的商品,小到胭脂紅粉、大到布匹糧食都絡繹不絕的紛紛運往京城皇宮。而此時最大的受益者莫過於押送貨物的商行。

打從歐陽清泓他們前往雲南開始,運河航道上來來往往的船隻就忙得熱火朝天。要說歐陽清泓敢在這種關鍵的時候離開,那完全是因爲對舞天皓這個兄弟推心置腹的信任。而舞天皓也的確是對此打理得得心應手,一切都如同往常一般進行得有條不紊。

這樣緊張地過了大半個月,運輸高峰也漸漸平息了下來,繁華的蘇州又開始了它那不緊不慢的脈搏。

是夜,舞天皓吃過晚飯向言爺打了聲招呼,便準備回房好生休息了。曉是他這般習武之人,也有些吃不消這種如繃緊的弦般的生活。而舞天皓覺得越累就越發感到歐陽清泓的辛苦——他可是自小就獨自一人撐過來的啊!

舞天皓放慢腳步,站在屋檐下擡頭望向夜空。

如最好的墨色絲綢平滑的鋪展開來,天空中隱隱滲出淡色的雲影。皎潔的月光照映在寬敞寂靜的院內,和着微帶涼意的夜風,折射出清亮無邪的透明。莫名的,帶上了一點呼之欲出的蠢動。

思緒遠遠飄向那個自己早已背離的故鄉,只是這一次並不是因爲午夜夢迴的驚醒,相反的還帶了點關心的微笑。不知他們是不是已經到達雲南了,算算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此時的他們是不是也在仰望這清朗的夜空呢?

不自禁的舒心微笑,舞天皓收回目光,暖意的黑眸卻在手搭上門板時瞬間變得如蒼鷹般的犀利。

那是自己非常熟悉的氣息——在自己還未離開那裡時有如空氣般的存在!眼裡的溫度冷卻下來,舞天皓整個人如同一隻處在對峙中的猛獸,陰狠而又充滿憤怒。

他警惕的猛然推開房門卻並不進入,只是冷冷地盯向那濃密的黑暗。寂靜中門撞在牆上的聲音更顯巨大詭異。

緩緩的,舞天皓朝着空寂的房內開口了,一個字一個字,冷冰冰、硬邦邦,砸向幽深的黑暗:“出來!你喜歡暗處可不代表我喜歡!”

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任何迴音,彷彿舞天皓只是在對着一團空氣講話。而當沉默的時間漫長到讓人有這種認知的時候,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的乾瘦身影無聲的從房間深處飄到月光下。

這是一個可以稱之爲影子的怪異男人。這並不是因他身着黑衣的緣故,也不是因他戴着沒有五官輪廓的白色面具的緣故,更不是因他乾巴巴的高瘦身材的緣故,而是因爲在他身上沒有一絲活着的氣息,整個人僵硬得如同枯木般的死物。森冷在瞬間擴散開來。銀色的月光晃盪了一下,被厚實的浮雲掩去。

對視着,男人開始說話,奇怪的是他的聲音竟似那出谷的黃鶯,溫潤婉轉,乾淨清脆而沒有一絲雜色。若這樣的音質歸屬於一位清麗的美人定是十全十美,可發出這種動聽聲音的卻是一個如同死人的怪物,更叫人覺得詭異,不寒而慄的噩夢。

“師兄,好久不見。這些日子你過得可好?”

不帶任何情緒的問候聽在舞天皓耳裡卻是異常的諷刺,他冷哼一聲,雙手環胸擡首傲視,“多謝宮主的關心。我現在孤身一人當然過得自在悠閒,哪比得上宮主您的日理萬機、事必躬親?”

沉默許久,靜立呆板的身影再次開口,輕柔的話語中卻藏着些許的苦澀,“……我並不想坐這宮主之位,師兄你應該知道……”

“哦~~那你就讓位給別人啊!反正你們所在意的只是血統,只要符合這一點任誰都可以吧?!”舞天皓眼光一寒,咄咄逼人的言詞化爲利刃直刺對方。

“師兄!!”彷彿要用力剋制自己的情緒波動,黑衣人大吼一聲後又陷入沉默,可是從他紋絲不動的乾瘦身形中卻看不出任何人類應有的感情。

“……你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你真想事不關己?”急促的聲音中是對對方的哀怨與失望,“你別忘了血凌宮是你的家啊!而你是血凌宮真正的宮主!你居然這樣不負責任的拋棄你的子民一走了之,你還有什麼資格責怪我?!”

“我沒有資格?!我不負責任?!”笑得越發森冷,舞天皓猛地揮拳砸上身側的牆壁,堅硬的石壁應聲碎裂。熊熊烈火般的怒氣因他的發泄燒得更加炙熱,“別說你不記得是誰逼死了紅葉?!這樣的家我寧可不要!”

遲疑的,黑衣人僵硬的後退幾步,彷彿要躲閃舞天皓凌厲憤怒的視線。他有些虛弱的說道:“……殺死紅葉是長老們的決定……她不該生下那個孩子……既然師兄你做不到,我只有替你做了。”

“呵呵呵……無心啊無心……你還真是人如其名!我看你不僅沒有心,甚至連人類基本的感情都沒有!”容不得對方半點的逃避,舞天皓徑直上前,高大的身軀如霸者般給人以窒息的壓力,“就因爲紅葉是外族的人,就因爲她懷上了我族的孩子,所以你就殺了她?殺了一個自小與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生活,比親人還要親的女孩?!你就這麼狠心?!還有那個嬰兒,他有什麼罪過?你甚至連他也不放過?!”

無話可說,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實,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所做的。但這些都應該是自己的錯嗎?!爲了血凌宮,爲了宮主,犧牲一些東西是必須的。“師兄作爲宮主應該知道族內的第一條祖訓就是血凌宮的血統不容一絲一毫的玷污,凡違例者必將誅殺!我只不過是做了分內的事。而且如果不盡早殺了他們,維護他們的你就會成爲血凌宮的背叛者了。”

“呵呵呵呵……這麼說我倒應該感謝你了?!”無法抑制的瀉出苦悶沉痛的自嘲,舞天皓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感到對無心的絕望。

就像不曾察覺出舞天皓話語中的嘲弄,黑衣人坦然答道:“感謝就不必了。師兄只要隨我回去再次接管血凌宮就行了。無心實在是無法勝任宮主之職。”

舞天皓錯愕啞然,此刻黑衣人瀉露出的單純無疑是對自己最大的諷刺,他想起在自己懷中漸漸冰冷的紅葉,想起那恬靜如沉睡般的清秀容顏,他費了好大勁才刻意平靜的開口:“事到如今你以爲我還會當作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回去嗎?!你以爲我還會雙手奉還藏寶圖與秘籍嗎?!這一切都是血凌宮的報應!沒有了那兩樣東西,血凌宮現在的霸權也會煙消雲散!這不是很好嗎,無心?”

忡怔的無聲,怎麼也想不到舞天皓竟會如此絕情絕義。雖然自小舞天皓就對血凌宮有着莫名的不滿,但他的確是個好的宮主——在紅葉還未死之前。想不到紅葉母子的死竟成了他爆發一切的導火線。黑衣人有些怨恨,但更多的是不甘,他沉下聲冷靜說道:“聽說師兄在此交上了好朋友?”緩緩但不容忽視的環視一週庭院,又道,“這麼說這裡就是師兄朋友的住所了?真是可惜,無心還想找一天正式登門拜訪呢!可他們竟先一步去了雲南巍山。”

“……你想做什麼?!”敏銳的察覺到了危險,舞天皓臉色變得更加凝重。

“呵呵呵……”黑衣人低低的笑着,甚至能在那無臉的慘白麪具上看到一絲絲笑意,“巍山離大理很近啊!無心只是想請他們順便上門作客罷了。”

“你!這只是我們之間的恩怨,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你也別忘了‘外族不得**血凌宮的內務’也是祖訓的一條!”

“哼!師兄這時候又想用祖訓來教訓我了嗎?你放心,我只是以‘舞天皓’師弟的身份請他們做客,這不足爲過吧!”

“無心你!——”氣急,舞天皓從來沒這樣憤怒過,彷彿又回到了紅葉死去的時候。眼裡精光暴露,殺意頓起,電光火石之間,矯健的右手已生生扣上對方毫無防備的咽喉!

直接對峙那洶涌而至的深刻殺氣,黑衣人不驚不惱、不躲不閃,直直站立着任憑脖頸上的手越掐越緊,彷彿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半晌,舞天皓陰沉着明暗不定的臉,緩緩鬆開自己因用力過度而有些僵硬的手指,但幽暗的眼裡刀般冰冷的殺意並未漸趨消散。“……滾!!”

輕笑一聲,被掐了這麼久黑衣人竟沒有一絲的不適。他步伐硬板的退向庭院深處,那動作有着說不出的離奇怪異。

在他又將融於陰冷的黑暗之前,滑潤清朗的聲音歌唱般好聽的響起:“其實師兄還是忘不了、放不下血凌宮纔對,否則你又怎會給自己取這樣一個名字。……嗬嗬嗬,我說得對不對?……無皓?……”

…………

良久的靜立在空蕩蕩的院中,舞天皓雕塑般線條深刻的俊臉上寫滿了深沉的痛苦與……迷惘。沁涼的夜風徐徐拂過髮梢,竟平添了一絲寂寥。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擡起頭來,彷彿下了此生最爲重要的決定,堅毅洋溢在英俊的眉眼間。

不願再多加耽擱,他轉身大步朝外院走去。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守着馬廄的小廝也一臉的昏昏欲睡,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可好夢也有被人不知趣的打攪的時候,那小廝睡的正香,不想耳邊竟傳來嘈雜的馬嘶騷動聲,當即清醒了大半,正待跳起來破口大罵,卻瞧見舞少爺面無表情的拉出那匹棗紅千里馬。

“舞……舞少爺,您這是要去哪?這天色已經很晚了。”從沒見過這樣渾身發着寒氣的舞天皓,小廝戰戰兢兢的上前問道。

瞥了他一眼,舞天皓並不搭理他,只是自顧自的扯過繮繩朝大門走去。

那小廝易步易隨的跟在舞天皓身後,見他已打開門縱身躍上馬背,竟是有離去之意。他也顧不上多想,人已衝上去死死拽住了馬繮。

“舞少爺!您這麼一走我怎麼向言爺交代啊?”

“讓開!”舞天皓不耐煩地拉了下繮繩,低聲喝道。他本是想就這樣獨自離去,不願驚擾到任何人。那知全被這大嗓門給破壞了。

那小廝緊緊趴着不放,死活不讓舞天皓走。倒是不屈不撓的叫喊得越發大聲,尖銳的聲響長長的劃破了黑夜。

安靜的府上很快就熱鬧了起來,一時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竟有如尋賊般的慌亂。

舞天皓看在眼裡,又急又氣,如果被人圍上來,這一時半會的自己定是走不了了。情急之下,他乾脆揮鞭將那還在叫嚷着的小廝打翻在地上。

“舞少爺!”急匆匆從內院趕來的言爺只看見舞天皓重新拉緊了繮繩。

被那叫喚聲止住了腳步,舞天皓昂首闊立於馬上,對着言爺大聲說道:“言爺,我有要事要去一趟雲南!感謝你這段日子對天皓的照顧!”停頓一下終是拱手道,“告辭!”

說罷,也不再理會身後一聲聲地叫喚,舞天皓**馬肚,揮鞭催掣着朝城外飛馳而去……

……一定要……一定要趕在無心與清泓他們接觸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