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獲盜印報冤雪恨

當下店家見這夥人去了,便對我說道:“這件事,我料來不妥的,相公定要我去說,幾乎連累着我。你們還不知,我這裡的罡棍利害哩!

“你是過路的客,何苦招架這些事?如今快將賬開發了,請尊便罷!省得他們又來尋鬧。”我問道:“該多少?”

店家道:“媚孃的房錢該一兩,我們兩日的飯錢,草料又該二兩一錢,通共三兩一錢。”我遂令珍兒打發了,店家收了銀子自去。

我叫張成,吩咐道:“你悄然拿我名帖到縣裡,只說我在此店,說了就走。”張成領命而去。店家只是催起身。我說:“有人往城內買物件,待回來即走。”

正說間,張成來了,隨後就有縣裡一個衙役來。叫店家道:“河南按院,廣老爺在你店麼?”店家忙答道:“並沒有按院老爺在此。”

衙役道:“他管家明明說在你家,我老爺先差我送手本來,如今官府已起轎來拜,你怎說沒有?”店家正沒做理會處,只見又一個衙役來,報道:“老爺來了!”

店家忙走出去。我已經更了衣冠,王知縣下了轎進來,店家正稟說沒有按院的話,我卻走出來道:“王年兄,久違了!”

王知縣見了雖是同年,卻尊我是代巡,便深深打拱道:“老大人憲駕到此,爲何不到荒署,卻住此店中?”我忙答道:“一言難盡,請坐容訴。”

即攜手到客位裡,見禮畢坐下。此時店家見了,嚇得在外發戰。王知縣道:“自都中拜別尊顏,卑職即匏繫此地,遂成迢隔。及聞老大人糾劾權奸,名震寰區,卑職不勝欽仰!

“今不知老大人降臨敝邑,失於遠迎,罪難擢髮。”我說:“不敢。弟昨抵此地,欲至錦石林訪一友,即赴中州,初意不敢驚動年兄的。

“只因遇了一樁奇事,受人之辱,不得已,令小价來投賤刺耳。”王知縣愕然道:“老大人有何所遇,受何人之辱?請乞賜教!”

我說道:“弟有一婢,名曰小鳳,數年前其父挈之而遁,昨適於此店遇見。詢之,則雲:其父已死,爲一沈姓拐賣爲娼。

“弟念鴇兒原用價買的,願以原價取贖,不想他糾合一夥罡棍,打到店中,將其女掄去。弟與小价輩俱遭鞭樸,特來求年兄法究。”

王知縣道:“有此異事!卑職也不及回署,立刻就拿。”即掣二枝籤,差皁快領押了店家,去拿鴇兒,同小鳳並行兇罡棍,限立刻店中回話。

差人帶了店家,去不多時,拿了忘八,烏量涵並小鳳,又拿了兩個行兇的罡棍,一名胖倪二,一名瞎週三,俱帶進跪下。

知縣即令小鳳站起來說,問他:“當時怎樣賣來的?”小鳳稟道:“小婦人實系廣老爺家之婢,被沈姓拐賣那姓烏的。當初原說是真定府大財主,娶小婦人爲妾,不想哄入青樓。

“小婦人不願爲娼,禁不得百般鞭撻,幾死復生,只得強從。數年來受盡苦楚,替他掙下一二千金,尚然非罵則打,非打則吊。

“昨日幸遇舊主廣老爺,他不容贖身,方纔拿小婦人回去,來痛打了一頓。求老爺救命!”王知縣即指定忘八,罵道:

“你這奴才,哄騙良婦爲娼,業幹法網,你又仗了地棍的勢,不容贖身;而且冒犯廣老爺,當得何罪!”烏量涵道:“小的實不知是廣老爺,合該萬死。”

知縣道:“就是過往的客,該是你忘八打的麼?”喝令皁隸扯下去打,把他重重打了四十板,兩個罡棍每人也打四十板,枷號一月。

又對烏量涵道:“此女送還廣老爺,不問你罪便造化了。”我說道:“承年兄,雖如此斷法,但此輩以錢財爲命而無廉恥的人,念他當年原有身價的。”

叫家人封五十兩銀子賞他。烏量涵磕頭,不計數而去。店家亦對我叩頭道:“小的不知是老爺,伺候不周,多有死罪。”

我叫他起去,王知縣即請我至內署,我推辭道:“本該登堂叩謝,只因此去還有小事擔擱,憑限緊急,不敢領命。只求見賜一轎,將此女送至錦石林敝友家,足感高情了。”

再四苦辭,王知縣只得遵命。忙叫備轎,差役護送至錦石林。我謝了,收拾起身,王知縣直候我上了馬,纔打拱辭去。

此時有衙役護送,不多時到了錦石林。尚義先往屈家報知。原來呂人表自江西放回,也住在屈家。當下即同屈淵出來,迎接進去。

隨後又令家眷及鶯兒出來,接小鳳進內,見禮畢。人表先謝當年活命之恩,又說:“弟自餘生之後,潛居於此。杜門不出,戶外之事總如隔世,所以臺兄恭喜之信,並不相聞。

“今幸蒙辱顧,使弟得再親芝宇。”我又與屈淵敘過了寒溫,遂將別後行藏,並遇小鳳之事說了。

人表喚出兩個兒子,來拜見我這個老師。我吩咐張成賞了衙役,將回帖打發回去。便對人表道:

“弟此來,一則特來訪候吾兄並屈令親,一則就要借重臺駕,同至中州,相煩筆墨。憑限緊迫,明日即要起身。至若小妾留在尊嫂處,弟覆命之時,同進京去。”

呂人表道:“弟之菲才,何能當此重任!既蒙臺諭,只得勉強。但明日起身,覺得太促,多住一二日也不妨。”

說罷,即去收拾一間潔淨的房,與我、小鳳、鶯兒做臥室。是夜設席相待。次日,我即託屈淵訪問,買了二婢,一名金菊、一名芙容,留下伏侍小鳳和鶯兒;

又買了兩房家人,住了兩三日,收拾起身。小鳳再四叮嚀,倘拿住君章,須要看顧他母親。遂分別登程。我與人表,並轡而行,一路上談及往事,不覺一時感慨。一律詩曰:

憶昔青燈慰朝夕,江關奔走各蕭條。

奚囊短劍情何限,夜雨長歌恨未消!

身勢幾同無纜艦,行藏堪比落江潮。

十年磨鈍今將試,笑看當年剩敝貂。

不則一日,相近河南界上。我與人表商議道:“欲得此一夥賊,以何法獲之?弟欲託老尚先到彰德府去打聽一番。”

人表道:“恐事未發而機露,反爲不美。弟有一法,莫若到任之後,即行按察司,轉行各府州縣,凡巡歷一府,必須備造戶口丁冊申送。

“不論土著流寓俱要註明生業,若此則其人之有無,可以得之矣。”我連連稱善。卻好此處就有長接的到了,各役叩見,送上到任須知事宜,擺到執事,威風凜凜,再行兩日,將抵省下。

各屬已經知道,按院就是參劾劉太監的金翰林,誰不小心遠迎!參謁之時,只不見符通判。詢之知府,知府稟稱:近奉撫院題參,現在候勘。

接入城中,坐了按院。次日坐堂,司道府州縣文武各官,參見已畢。只見堂下跪着一個青衣小帽的,手執稟折,我舉目看去,卻是符秋雲。

暗忖:他又不知是我,爲何來見?原來符秋雲原不知是我,只知按院是江南鎮江府人,認了同鄉,故來稟見的。

但聽他口裡稟道:“犯官曆任未久,潔已自矢,不想撫憲嚴章入告,現在聽勘。可憐異鄉羈旅,親老家貧,仗乞大老爺俯念桑梓,恩賜慈憫。”說罷,低頭俯伏。

我說道:“聞你在莘縣,極畏功令,似有清廉耿介之風,爲何到此即掛彈章?”符秋雲聽得我的聲音甚熟,即擡頭一看,嚇了一跳!

暗想:“這按院與唐寅無異!”再仔細一認,一些不差。因想起當年拒我之事,汗流浹背,遂叩頭道:“犯官自知罪重如山!”

我說道:“若論做官,自然該不留情面,但要言行相符,不可言與行違。今日承貴廳念及鄉情,屈尊賜顧,本擬周全。但本院頗有貴廳之風,深畏功令,不敢以下車之始,曲庇一同鄉之人。請回另日領教罷!”

符清不敢再陳一字,連連叩首而退。回寓細想:唐寅數年不見,何一貴至此!聽他的話,分明是我當初拒他之言,今日提來奚落我,是他無疑了。

但爲何又姓了廣?一定是改姓了。他既現任在此,倘心懷舊恨,可不是火上添油,冤家路窄!

想當初輕薄,悔之晚矣。想一會了,嘆口氣道:“這對頭遇得不好,不如死的乾淨!”是夜二更時分,瞞了衆家人,一條汗巾做了樑上之鬼。

虧他家眷已打發回去了,止有幾個家人,在天明報了官。我聞知,明知他畏懼而死,反過意不得。雖他輕薄不情,然罪不至於死;

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實由吾而死。轉可憐他起來。遂叫他家人來,贈銀百兩,以備衣棺。即令扶柩還鄉。

我即發牌起馬,出巡彰德府。下馬後,放告考察已畢。該府申送戶口丁冊,我在後堂與人表遂一一查閱。

看至安陽縣朱家集,果有沈君章名目,下注流寓,系山東人,開飯店生理。人表道:“這是他了。”我說:“既有其人,拿來弟自認得他。”

即內發釘封羽檄,仰該縣密拿,連家屬一併解院。差人齎文至安陽縣去訖。數日之間,即解到了。

我遂坐堂,叫沈君章上去,令他擡頭一看,果然是他!沈君章倒不認得了,況按院姓廣,那裡理會。我認得真切,不覺勃然怒罵道:

“賊奴才!你當初在山東兗州府,打劫了富按院的印,累他家破人離,你死有餘辜,可從實招來!”

沈君章聽得,暗想十來年的事,並無人首發,怎霹空發覺起來?先嚇得沒了一半魂兒。只得應道:“小的從不知道什麼打劫富按院的事。”

我說:“賊奴才!此事本院悉知,你還敢強辯麼?”吩咐夾起來。兩邊皁隸動手便夾,一連兩夾,只得招道:“是他家人刁仁糾合小的去打劫他。”

我又問:“打劫的資囊並印怎麼樣了?”沈君章道:“印在小的家裡埋着,劫的銀子當時刁仁分了一半,小的們八個人共分了一半。”又問那八人姓名,沈君章一一供明。

又說:“衆人俱已走散,獨有爬山虎、陳六哥、弄殺鬼、張燮石,現住在兗州府城外。”我又問:“刁仁安在?”供道:“當時分了銀子,不知去向。”

我立刻罵道:“狡口賊奴,刁仁同你住在高唐開飯店,彼時有富按院的女婿下在你店,刁仁同你設計謀害他,後來刁仁死於故城縣監;

“你就佔了他妻子,將他女兒賣入娼家,又將我岳父子賣之遠方,還說他不知去向!你擡頭認認本院是何人?”

當下沈君章聽得我的話,竟像他在家出入的,一些不差,遂放膽擡頭一看,方認得就是當年的鐘秀才。

但不知他何由知道這些情由,便忙忙叩頭道:“小的該死,不敢辯了。”我又問:“我岳父之子賣在何方?刁仁妻子在那裡?”

供道:“邢氏與小的外甥盛二通姦,小的拿住,同姦夫殺死,報明安陽縣的。岳父子是徐州一個姓史的,過繼做兒子去了。”

我又問:“姓史的叫甚名字?”供道:“當初小的不曾問明,其實不知。”我問得明白了,即撒下八枝籤,重責四十板,畫供狀收禁。即差本府經歷管押其妻湯氏、其子長兒,往安陽取印。

經歷帶至安陽君章家裡,起了印,房子物件取了,該縣收管,回來繳院。我收了印,將他妻子發原差帶起,忙移諮山東撫院,緝拿餘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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