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塵從未想過,他最慶幸的事是成爲了凡人。如果白傾辭再也無法回到他身邊,長生對他無疑是最大的折磨。
睜眼的時候,他躺在覆雲樓二樓的房裡,身邊沒有任何人。桌上的茶杯壓着一張紙,杯裡的半盞茶還殘留這淡淡的餘溫。他抽出那張紙,上面的墨跡力透紙背——
“濯塵,你已是凡人了,沒了法力,也不再有無常眼,但至少在人間保護好小酒杯是足夠的。你們的覆雲樓會繼續開下去,淘夢酒也得接着賣,思及此,本仙友情賜予了你們二人靠入夢散探查記憶的能力。知道你感激本仙,所以我從酒窖裡多拿了幾壇梨花釀回去,料想你也是不會介意的。
對了,還有件比較麻煩的事,就是清瓷似乎不記得你了,但又能認得我是玉樹臨風的重緋上仙。看她的樣子,是揹着你偷喝了淘夢……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說得便是你了。好在你如今的模樣,倒也不算太老;不過十年而已,轉眼便過去了,望你看得淡些。最後一件事,有朝一日清瓷若是想起了你,記得請本仙來喝喜酒,切記切記。”
落款的“重緋”鐵畫銀鉤,囂張不失瀟灑,倒符合他一貫的脾性。濯塵捏着那張信箋默默扶額,請他來喝喜酒什麼的…他如今已是凡人了,拿什麼把請帖送至九霄之上。
轉念一想,他又忍不住失笑;重緋惦記的事情,未免言之過早。
他把重緋的信收好,剛踏出房門,便瞥見個熟悉的窈窕身影,趴在欄杆上,看着店內的人來人往,觥籌交錯。
當時覆雲樓歇業時,顧晚城便告了假;店裡新來的小夥計正勤快的擦着桌子,看見濯塵便憨厚地咧開了嘴,衝他熱情地打招呼。“見過大掌櫃!”。
他微微頷首,脣角帶笑,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白傾辭聽見小夥計喊大掌櫃,便轉過身去,有抹修長的身影立在眼前。
她從未見過他,可只一眼,她便像被定住了身子,連呼吸都停滯。那男人尖削下巴,鎖骨分明,氣質清寒,一襲黑袍散着生人勿近的氣息。他的目光,彷彿在看一位故人。可他又是誰呢?白傾辭仰頭盯着他,腦海裡一片茫然。
他緩緩走了過來,俯下身子,手指觸上她的側臉,指腹摩挲過她的眉,她的眼角,她墨色的長髮。他周身的清冷漸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輕道,“我是濯塵。”
他看着她,眸色沉沉,摻雜着失而復得的欣喜,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眼前的白傾辭是活生生的人,是他能挽留住的人,伸出手去,便不再是虛空。
“我不記得濯塵是誰。”她的眼裡一片茫然。“他們喊你大掌櫃,可是我……”她努力地回想“濯塵”兩個字,腦海裡仍是一片空白。此生的所有回憶,彷彿都被生生撕下一角,留下殘缺的空白。
看着她皺眉的樣子,濯塵嘆了口氣,“你喝了淘夢酒,想不起我實屬正常…罷了,往後的十年,再十年,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那你從前對我一定特別重要。”她突然這麼開口,語氣篤定,聽來竟像一句生硬的告白。
濯塵輕笑,“你會記起來的。不必着急。”白傾辭,這餘生無恙,我們來日方長。
“那你…能不能給我說說我們的故事?”她眼底的好奇一覽無餘。他移不開眼,看着她熟悉的臉龐,看着她頭髮散落在肩膀,氳着柔和的香氣。
“當然可以。”
他們的故事很長,很長。不過他們有十年的時間,足夠把所有的故事,來往的人與妖,一點一點重溫。人情冷暖,世事無常,最遺憾的事便是過往的一切都清晰不逝,卻不能重來。但至少白傾辭完好無損地生活在他身邊,能夠執手照看,再也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傻愣在那裡幹什麼,不是要給我講故事嗎!”她站在臺階下,仰着頭看他。陽光落在她的眉眼,一瓣一瓣,皆是溫暖。
“…來了。”
——既然他們身在覆雲樓,那一切就從覆雲樓開始說起。他會給她講兩個離職的無常跑去人間開了家酒樓,賣一種叫“淘夢”的酒,能讓客人忘記心中摯愛,期效是十年。他們見證了一場揹負血仇的婚禮,爲僧人種下一隻妖的靈魂;他們碰見一隻爲愛易容的蜘蛛,也被暴脾氣的龍砸過店門……最後,纔是真正屬於他們的故事。褪去仙骨,她不是白髮老怪物,也不是昔日的小酒杯,她是覆雲樓無憂無慮,好財又好管閒事的二掌櫃,酒量還差得出奇。她聽故事又偏要喝酒助興,興沖沖地搬了一罈梨花釀,擺上兩個小酒杯,而且一定要新來的廚娘做上一桌菜。
她醉得很快,往往一個故事只聽到一半,腦袋就歪歪斜斜地栽了下去,靠在濯塵的肩上,再也不擡起來。
十年光陰,很輕易就流淌乾淨,濯塵終於又重新成爲她最熟悉的人。
覆雲樓的招牌經久不衰,常有外地的客人慕名而來,有商賈貴胄,也有尋常布衣,偶爾還會有來路不明的妖……重緋像是突然清閒了下來,隔三岔五就來覆雲樓蹭酒喝,在濯塵耳邊不厭其煩地碎碎念——“你再不收了小酒杯,她就要被人拐走了。”
濯塵氣定神閒地沏茶,語氣閒散輕蔑,“凝城誰人不知她是覆雲樓的準老闆娘。誰這麼大膽子,敢拐她?”且不用他出手,那羣怪力亂神的朋友都要擋在前頭:得道的錦鯉,上古的書妖,更有藥仙后人和昔日的山神。只可惜當年的武林第一不再是覆雲樓的小夥計——數月前覆雲樓檐下來了只金腰燕,過了幾日,顧晚城便高高興興地辭了店內的活。據說城郊新開了傢俬人菜館,店內的廚娘生得絕色,夥計一張木頭臉,兩人卻恩愛得很。
重緋眯着雙鳳眼,摺扇輕輕地搖,“不如讓小酒杯考慮考慮本仙,如何?”濯塵一眼都懶得給他,順手扔了一小壇酒過去;重緋穩穩接住,打開封蓋,滿屋酒香。窗外偶爾有鳥經過,停在被風微晃得枝椏上;樹葉的間隙漏下微弱的月光,如同碎銀。
白傾辭嘿嘿一笑,湊過去道,“重緋上仙啊,我現在可是凡人呢,再過幾十年我就該滿臉皺紋了。若你不介意的話,給足了聘金,我倒是很樂意的。”墨色的扇骨挑起她的下巴,“說,要多少。”下一瞬,帶着慍怒的算盤砸開了他的扇子,算珠噼裡啪啦地響。
“你有完沒完…直走右拐出門,不送!”
重緋悻悻地縮回扇子,靠在桌邊小聲的唸叨,“區區一個凡人,竟敢對上仙這麼兇……”
濯塵臉色一凜,他識相地住嘴,“那什麼…天庭還有些事沒處理,我先走一步。”
看着重緋上仙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幕裡,白傾辭聳了聳肩,轉身就要走。天邊有烏雲擋住月光,濯塵面無表情地拽住她的手腕,把她生生拉到身邊,聲線清冷,“白傾辭,什麼叫‘你倒是很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