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學微微抿了抿嘴,低下頭,沒有馬上回答譚琰的問題——實際上,在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也相當於是得到了時間,在調整自己的心態。
現在,因爲譚琰的心軟,沒有絕對擊潰林學的心防,以至於林學在回過神來,又得以重新找回自己本應該展現在譚琰面前的姿態。
譚琰不由有些懊惱——林學緩過來的,也就是說,短時間內,再想利用剛剛那種手段逼迫林學向自己屈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真是太遺憾了……譚琰低聲嘆息了一聲,聳了聳肩,乾脆放鬆下來,神情如同和老朋友打招呼一般地隨意,問道:“怎麼,你覺得我問的不對嗎?”
“你之前說……”林學擡眼看了眼譚琰,很快又低下頭去,緩緩道,“說你不是在懷疑我。”
譚琰點頭:“我確實沒有任何懷疑你的意思。”
林學微微勾起嘴角,在譚琰看不見的角度:“你不是在懷疑我,因爲林嘯,你全盤否定了我說的話。”
譚琰稍微想了想,果斷搖頭:“不是因爲林嘯——最起碼,不僅僅是因爲林嘯。”
林學深吸一口氣,在擡起頭來的同時,快速隱去嘴角的弧度,看着譚琰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或許當初那個間接要了我母親性命的命令不是林嘯的本意,但那,確實是從林嘯的口中說出來的。”
頓了頓,一反之前躲避着譚琰的眼神的狀態,林學緊緊盯着譚琰的眼睛,咬牙,幾乎是一字一句道:“我躲在林嘯的書房之外,親耳聽見的。”
當時林學不過四五歲吧,因爲年紀小,不懂事,修遠林家的主宅其實也並沒有多麼防備着這樣一個孩子。
在修遠林家決定舉家搬遷的那個晚上,事情又多又亂,多少人都沒有準備好,於是,當時還不是家主的林嘯,也被自家父親拉出來主持一點事情。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之前被排斥在修遠林家之外的小林學,找到了機會,終於能夠靠近父親的書房——那個對於小林學而言,太過於神聖而森嚴的地方,那是他的父親,最經常帶着的地方。
但就是在這個地方,當時在林學心中還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父親形象的林嘯,失去了在這個孩子心中尊榮的地位。
因爲時間倉促着要搬走的緣故,一向整潔的書房這會兒也有些亂糟糟的,林嘯站在書房靠近前面的位置,眼前是兩個心腹的僕從,大門半掩着,門外夜幕深沉,以至於也沒有人注意到,在那深沉的黑暗中,有個小小的孩子正蜷縮在門邊,想着盼着,等着僕從離開之後,自己能溜進去看看父親大人。
但很快,從父親大人口中說出的一個名字,讓小小的林學感到了困惑。
林學聽見,林嘯素來溫柔的語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顯而易見的冰冷和厭惡:“不要給燕娜任何藥材,也不許任何人給她送東西。那種賤人,讓她跟着我們一起走,足以算是我仁至義盡了。”
林學聽見那兩個僕從快速應了一聲,轉身就離開了。
那兩個僕從不愧是林嘯最看重的人,在離開的時候,也將原本半掩着的房門給關上了。
緊緊的,沒有泄露出一絲光線。
小小的林學陷入黑暗之中,沉沉默着遲疑着,抱成一團縮在書房之外好一會兒,始終沒有鼓足勇氣推開門、踏進書房,問問自己的父親,那個命令並不是他真心的,是做給別人看
的,是不是?
小小的林學對於自己的出身並不是非常瞭解,但是在下人們看他的眼神、和偶爾也能聽見的、下人嘴碎說漏的言語之中,林學也大概知道,自己的母親,也就是那個叫做燕娜的女子,並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姑娘。
實際上,燕娜是一家青樓的姑娘,不是清倌,也不是什麼花魁,只是青樓之中有點心機的一個妓女而已。
林嘯雖說是書香門第培養出來的好青年,但他也有青春萌動的時候,就那麼一次,半年之後,燕娜就頂着大肚子找來了林家主宅。
當時的林家家主爲此很是發了一通脾氣,當時林嘯還未成親,身邊放着一個庶子到底不是什麼好聽的,但要林嘯將自己的孩子親手扼殺,他也沒有這麼魄力。
因此,在幾方勢力的妥協之下,林嘯只能暫時將燕娜安置在了修遠林家的別院之中,並且派人照顧她,直到燕娜生下了這個孩子,也就是後來的林學。
只是,燕娜的心機和好運似乎隨着這個孩子的出身,就逐漸消失了。
燕娜曾經也做過進入修遠林家成爲側室的夢——她就算是再怎麼有野心愛做夢,也不敢想着以自己這種出身,還能被修遠林家這樣的大家族的子弟擡回去成了正妻,做一個妾,能夠衣食無憂一生,就已經是她最大的奢望了。
只可惜,也不知道是燕娜懷着孩子的時間不對,還是她根本就看錯了人,在生下孩子之後,林嘯對待林學和燕娜的態度徹底冰冷起來。
連月子都沒有出,林嘯就撤回了在燕娜身邊伺候的人,在林學出了哺乳期之後,就派人將林學從燕娜身邊奪走,交給了家僕撫養。
在先是失去了還算優越無憂的生活環境,又一下子失去了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燕娜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下來,幾乎是小病不斷,一直纏綿病榻。
最初聽說燕娜生病的時候,林嘯還會派人過來看看,卻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恩惠,似乎他只是要吊着燕娜的命,卻並不是在燕娜過得好不好。
漸漸的,林學也長大了一點,多少能見到自己的母親,在林學的印象之中,燕娜是一個不怎麼美、很柔弱、但卻是真心對自己好的人。
林學小小的腦袋裡面,並不能明白,爲什麼自己不能更自己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也不能和父親時常見面——明明別人家的孩子,不管是多麼貧窮的家庭,孩子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和母親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飯的生活,還能見到自己的父親。
這樣一種畸形的家庭結構,在林學的心中留下了非常大的傷口,也給林學後來的性格形成,造成了非常大的影響。
所以說,要是一個人成年之後成了變態,十有八九是可以在童年時期找到原因的。
只是,這樣的林學,在這種足以把人逼瘋的環境中,因爲還可以時不時見到自己的父母,享受母親柔聲細語的安慰和撫摸,纔沒有徹底黑化。
這樣的林學,即使在後來最初的林家搬遷上路的時候,被允許陪在燕娜身邊,看着周圍僕從像是說好了一般、對燕娜根本不搭理的時候,還能安慰自己,這根本不是林嘯的命令,只是這些人對燕娜視而不見慣了。
當這些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比如說,再不治療,燕娜就要沒命了之類的——那麼他們對於燕娜,就會重視起來了吧。
於是,當小小的林學帶着哭腔,命令搬遷隊伍之中,
修遠林家豢養的一個醫者給燕娜看病的時候,那醫者直接來了一句:“這要請少爺的命令纔可以。”
但聽見這句話,周圍的僕從卻一致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在這個時候,小小的林學才徹底放下了心中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是的,林嘯那是什麼人啊,高高在上的修遠林家少爺,未來修遠林家的當家人,不管是燕娜的存在,還是他林學的存在,對於林嘯而言,就像是光鮮亮麗的人生之中的一個污點,就算是死了,也不值得林嘯停下腳步、花上一點時間看一眼吧?
追根究底,林嘯之所以會將懷孕的燕娜留在修遠林家,也不過是不想讓自家血脈,就這麼流傳出去罷了。
或者猜測得更不好一點,林嘯之所以願意將燕娜和林學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爲的,就是哪一天他準備動手除去自己這個人生污點的時候,不至於找不到人吧?
林學從深沉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看着面前眉頭微皺,眼中神情卻分外微妙的譚琰,輕笑了一聲,忽然問道:“不管是歐陽公子還是風炎公子,他們和林嘯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我能問問,爲什麼你會對林嘯產生好感呢?”
這個問題,讓譚琰有些尷尬。
該怎麼說,說一切都是因爲林嘯的臉,還有林嘯舉手投足之間帶出來的那種,就像是“儒將”一般的氣質嗎?
譚琰敢保證,她要真敢這麼說,隔天辰風炎就敢真的叫一個儒將過來給譚琰360°無死角地展示一下什麼叫做“儒將”。
不管怎麼說,沒有親眼見過譚爸爸的人,估計是不會明白,林嘯給譚琰的那種衝擊力的。
但是,面對着林嘯的正牌兒子——雖然很明顯,兩人反目了——譚琰到底還是沒有那個臉說“因爲你爹長得和我爸爸非常相似”之類的話,只能輕輕哼了一聲,妄圖將這個問題矇混過關。
但林學卻像是和這個問題槓上了一樣,有些疑惑地看了譚琰一眼,道:“你……林嘯確實不是你會喜歡的類型,對不對?”
譚琰有些心不在焉,但也將這個問題聽進去了,便點了點頭。
林學卻像是鬆了一口氣一般:“太好了——要是你喜歡上林嘯,風炎公子會拆了整個林家吧。”
隨即,林學嗤笑一聲,半是嘲諷半是悲哀:“雖然現在的林家,也確實沒有什麼值得拆的東西了。”
這個家族,在決定搬遷之後,在外人看來,或許勢力還變得更加闊大了一些,但林學卻知道,這個大家族,已經開始了從內部的腐爛——若是沒有新的力量注入,這個家族註定要在幾年之內,腐爛徹底。
實際上,雖然譚琰也確實是很在意林學和林嘯甚至是整個林家之間的糾纏,但現在,更加讓譚琰疑惑的,卻是林學和徐敬生之間的交易。
“這個……”林學的面上出現了回憶的神色,緩緩道,“說起來,我能在枯城過得還算滋潤,多虧了徐敬生。”
譚琰微微挑眉,並沒有在這個時候插嘴。
林學低聲嘆息了一聲,緩緩道:“徐敬生在枯城太守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將近二十年。二十年前,我剛熟悉枯城,母親剛剛離世,父親……呵,林嘯安排了一場我走失的事故,把我送到了靠近荒郊的一個小農戶家中撫養。說起來,還要感謝林嘯,沒有把我送到什麼家生子的手裡,不然,有了那樣的經歷,我說不定要被打上奴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