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王府出來,長公主連午飯都沒用,帶着西嶺月直奔大明宮。此時郭鏦父子早已在宮門口等候多時,一家四口會合,一併去往拾翠殿面聖。
想來是天子正在氣頭上,足足教他們等了兩個時辰纔出現。長公主一見到自己的親弟弟李純,立刻下跪稟道:“聖上,福王他私自與藩鎮結交,其心可誅,還望聖上降罪於他!”
郭鏦也連忙帶着一子一女跪下,附和道:“啓稟聖上,福王不僅與魏博來往過密,還仗着月兒的關係和淄青結交,此事臣等一概不知,望聖上明鑑!”
年輕的天子眯起雙眼,目光從郭家四人身上一一掠過。長公主和郭鏦有此一言,其實他並不意外,畢竟他們一個是自己的親皇姐,一個是忠良之後百年世家子弟,自然拎得清孰輕孰重。
令他意外的是,郭仲霆和西嶺月竟然沒有爲李成軒求情。
他的視線先落在郭仲霆身上,沉聲問道:“仲霆,你自小與你福王舅舅最親近,此事你怎麼想?”
郭仲霆低着頭,極力裝作咬牙切齒樣:“皇帝舅舅明察,甥兒是被他給騙了!他帶着甥兒吃喝玩樂,從不置喙朝堂之事,更沒說過手足一句壞話,甥兒竟沒看出他的心思!”
“哦?他什麼心思?”帝王挑了挑眉。
“就是……和魏博聯姻的心思。”郭仲霆不敢擡頭。
“和魏博聯姻?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李純輕描淡寫地道,“朕一直操心他的婚事,眼見他有個好着落,朕高興還來不及。”
他話到此處,緩慢地走下丹墀,走到郭仲霆面前:“依你所言,這婚事難道有什麼不妥?你福王舅舅難道另有居心?”
明知故問!西嶺月暗自唾棄帝王的心機,也隱隱爲郭仲霆感到着急。這擺明了是要他親口說出福王的壞處,坐實李成軒懷有異心!
“這……”郭仲霆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額上落下兩顆汗珠,“這……福王他是……”
“福王他未經聖上允准,私自與藩鎮結交,這已犯了結黨的大忌!”郭鏦立刻接過話茬,“況且他還干涉大理寺斷案,隱瞞太后殿下生辰綱失竊之事,更是沒將聖上放在眼裡!其心可誅!”郭鏦果決地下斷語。
天子負手站在一旁,輕輕笑了。
就在這時,西嶺月卻突然開口:“父親這話錯了。”
郭鏦身形一僵,轉頭看她。郭仲霆也不停地朝她使眼色,唯恐她替李成軒辯解。
西嶺月卻無所畏懼地擡起頭來,直視天子:“聖上明鑑,福王他想與魏博聯姻,可不是結黨這麼簡單。他分明是看中了河朔三鎮的割據勢力,想要自立!恰好月兒的義兄又是淄青的未來女婿,藉着月兒這層關係,福王還想與淄青私下結交,不過他還沒走到這一步,便被父親和母親大人看穿了。可父親大人說,我們身爲臣子,被手足之情矇蔽了
雙眼,沒有看清福王的野心,這已是大大的錯處,故而來向您請罪。”西嶺月言罷,雙手舉過頭頂伏倒在地,深深叩首,“月兒雖長於民間,卻也知聖上英年登基,接連平定數個叛亂,深得民心。福王此舉根本是不自量力、以卵擊石!”
她話音落下,屋內的四人都很震驚。長公主夫婦和郭仲霆是驚訝於她不僅沒替李成軒求情,反而火上澆油;李純則意外於她說得如此直白,毫不遮掩,最後還逢迎了自己。
李純笑了:“月兒,你福王舅舅可是對你有恩的,你這麼說他,豈不是忘恩負義?”
西嶺月默然片刻,回道:“福王雖對月兒有恩,卻是私德。在家國大義面前,月兒分得清輕重!”
她知道這就是天子想要的答案,想要郭家親口說出李成軒的過錯,不單單是結黨,也不是勾結藩鎮,而是意圖自立!
那麼她就如他所願說出來,總好過讓郭鏦父子開口,更好過讓長公主開口。一旦他們說了這話,便是代表整個郭氏一族發言,會成爲天子手中的把柄!
果然,當她說出這番話之後,李純盯着她看了半晌。那雙肖似李成軒的俊目中隱隱閃動着審視的光芒,似乎在衡量她究竟是站在哪一邊。
半晌,天子才大笑起來,目露讚許:“好一個‘私德’,好一個‘大義’!月兒說得好,這纔是朕的好甥女!她把你們不敢說的、不該說的、說不
明白的,全說了!正說到朕的心頭上!”
“朕也是人,也念手足之情!可朕還是皇帝,是天下蒼生的依靠!”李純展開雙臂,面色沉痛,“在蒼生面前,朕唯有捨棄手足之情!這與月兒的‘私德大義’之說何其相似!”李純話到此處,情緒越發激動,竟然擡手命道,“來人!傳朕的旨意,西川縣主大義滅親,首告發福王有功,着封爲西川郡主,食邑再加一千戶!”
“聖上英明。”門口一個老宦官立即高聲應和。
西嶺月也大大方方地行禮拜謝:“月兒謝聖上隆恩!”
她重重磕頭,額頭緊貼着拾翠殿冰冷的漢白玉地磚,心頭竟也似那地磚一樣冰冷沉靜。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替李成軒說一句好話,否則不但會讓聖上更加生氣,還會連累整個郭家。
她知道這時候一定要落井下石,聖上心裡纔會痛快,纔會認爲李成軒沒有收買人心,纔會認爲他不會成功,纔會對他從輕發落。
她更知道李成軒一定懂得她的苦心,一定不會生她的氣!
雖然她很生氣,很想痛罵他一頓,罵他的愚孝,罵他的隱忍,罵他的沉默!
“皇帝!”乍然間,一個沉冷的女聲從殿外傳來,打破這死一樣的氣氛。
是皇太后!
衆人齊齊回頭,只見她站在拾翠殿門前,着一襲素淨至極的裙裾,髮髻上亦沒有任何點綴。她面有焦色地跨入門檻,急切地走到殿中央說道:“這
一切不關你弟弟的事,全是母后一人所爲!”
天子的臉色驟然變冷,假裝沒聽到她的話:“母后,您這是來做什麼?”
“來脫簪請罪!”皇太后說着便要向天子跪下,被後者手疾眼快地扶住,“母跪子,您是要折煞兒子嗎?”
王太后順勢抓住他的手臂:“那母后問你,你要如何處置你弟弟?”
李純陰沉着臉:“此事還需與六部、大理寺同議。”
“你別與我說那些虛的,”王太后一擺手,“你可是要將他貶爲庶人?”
李純倒是沒否認,平靜地道:“是,兒子本打算等您過完生辰再……”
“我再問你,”王太后一擺手阻止他說話,“甄羅法師呢?現下人在何處?”
“在大理寺獄中,”李純眯起雙目,“您來得正好,那女尼全招了,一切都是十六弟監守自盜。”
“監守自盜?”王太后聞言冷笑。
“是!十六弟已經認罪,盜竊您的生辰綱,私藏宮廷至寶。那些都是安史之亂被玄宗爺藏在長安城的寶物,尚功局亦有出庫記載,已經丟失了百年,這次終於找回來了!”李純再道。
“啪”的一聲響起,是王太后重重打了天子一巴掌:“你就如此冤枉你的同胞手足?皇帝,你安的是什麼心?”
“母后這話問得好,”李純捂着臉頰冷笑,“當着皇姐一家的面,兒子也想請您分辨分辨,十六弟他結交魏博,私藏宮廷至寶,他安的又是什麼心
?”
“你明知那不是他做的!那是……”
“白紙黑字,十六弟全認了!”李純冷冷打斷王太后的話,“大理寺卿親自去福王府筆訊的,母后想看卷宗嗎?”
“夠了!”王太后氣得心口疼痛,保養得宜的面部變得微微猙獰,“你說的這些,全是甄羅法師供出來的?”
“是!”李純斬釘截鐵。
“絕不可能!”王太后厲聲否認,“今日你要說任何一人指認此事,甚至你皇姐,母后都相信。唯獨甄羅法師,她絕不可能說出這些!”
“母后就如此相信她?”李純不屑冷笑。
王太后沒有再回答,猛地鬆開他的手臂,流下了眼淚:“這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真是太蠢了!盜取生辰綱,是我做的!”
其餘幾人對此事都已心知肚明,更體會到李成軒代母受過的一番苦心,可他們還是無法理解王太后爲何要這麼做。
尤其是長公主。她明知道此刻應當遵從李成軒的意願,把王太后趕回蓬萊殿,可不知爲何,她竟想放任她母后說出真相。也許是她私心裡明白,聖上不會對生母趕盡殺絕,但對胞弟絕不會手下留情。
“母后,您爲何要盜竊您自己的生辰綱啊?”長公主實在沒忍住,問出了口。
“都是因爲這孽子!”王太后擡手指向李純,“都是因爲你對浥兒打壓猜疑,令我日日膽戰心驚!”
李成軒這一輩皆以水字旁爲名,他原名“李浥”,而當
今聖上原名“李淳”。但後者在登基之時,按照祖制改諱爲“純”,所有手足便都隨天子改成了絞絲旁,李成軒也更名“李綰”。可王太后還是喜好喚他原來的名字“浥兒”。
“一直以來浥兒都沒有娶妻,我相中過多少閨秀,你都不肯下旨賜婚!就算浥兒他不同意,你一道聖旨定下來,他難道會抗旨不成?還不是你瞧我選的女子家世雄厚,怕他得了勢?”王太后聲淚俱下地控訴着,“眼看你待他越來越差,我這個做母親的豈能忍心?你不知道,我夜夜都做噩夢,夢見你殺了他!”
“因此,您就爲他定下田季安的妹子?”李純陰鷙地反問。
“我只想爲他找個強大的妻族,讓你別再欺負他!”王太后跌坐在地,雙手撐着地磚,雙肩聳動,“今年初,我無意中聽說田季安正爲胞妹選婿,我便託人帶話到魏博,願以福王正妃之位代子求娶。田季安應了,爲表誠意,送來一批生辰綱與我祝壽。”
李純聽到此處,表情更加陰鷙諷刺:“可笑兒子還以爲是魏博願意俯首稱臣,才送來壽禮向朕示好,不想他們是看中了十六弟!”
王太后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說道:“原本這批壽禮是送給我的,是你偏要充入尚功局!你可知那是魏博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福王妃的面子上,變相下定!”
“大唐開國以來,有哪個太后、皇后會私佔壽禮
?這是先長孫皇后立下的規矩!”李純言辭冷厲,“母后在宮中多年,難道會不清楚?”
“你別拿長孫皇后嚇唬我!規矩是規矩,可哪一朝皇帝沒有藏私?哪一朝太后沒有體己錢?況且我也不是爲了自己,我全是爲了浥兒!”王太后理直氣壯,“田季安嫁妹會帶來多少嫁妝?我總要出得起聘禮!總不能在浥兒定親時,隨意拿個十萬貫就把田家打發了!是你做得太絕!我不是沒問你要過,浥兒去鎮海前,頭三批生辰綱已經到了宮中,哪怕你能給我十之二三,我都不會出此下策!”
王太后此言一出,長公主一家四口都震驚不已。堂堂一朝太后盜竊自己的生辰壽禮,竟只是爲了給幼子下聘?
倒也是,畢竟魏博富甲一方,人財充裕。而唐皇室在安史之亂後連年征戰,元氣大傷,如今莫說宮中,就是國庫也不充盈了。
李純聞言更是氣極。如今的大唐千瘡百孔、國庫空虛,他登基之後是絞盡腦汁在開源節流!可饒是如此,他仍舊有爲親生母親大擺壽宴的孝心!而當他得知四地送來的生辰綱價值不菲時,他也曾暗自竊喜,計劃用這些壽禮充入後宮經費,節省開支。
他是從沒想過入宮多年、執掌鳳印多年的太后王氏,他的生母,竟然會利用他的一片孝心,爲了李成軒而不顧宮規,這讓他怎不生氣?!
“若我不去盜那生辰綱,你告訴我,
浥兒的聘禮從何而來?我的私房大抵只有二十萬貫,浥兒對錢財更不上心。而你!”王太后又是冷冷諷笑,“都說長兄如父,你又會給他多少?”
李純被問得面色鐵青:“就爲了如此可笑的理由,母后寧可晚節不保?”
“我老了,半隻腳都已經入了土,還在乎什麼名聲?”王太后擡手抹淚。
“那又爲何偏偏去盜鎮海的壽禮?”李純氣結,“你可知朝廷正要拿李錡問罪,他的壽禮丟失會鬧出多少風波?你這是在扯兒子的後腿!”
“可這是最快的法子了!前三批壽禮已經入了宮,斷沒有再盜出的可能,只有鎮海那批還來得及!”王太后試圖辯解。
李純氣得無話可說。
就在此時,西嶺月的聲音輕輕響起:“那您是如何……如何做的?”
王太后瞥了她一眼,緩緩地直起身子,藉機平復情緒、整理言辭:“我是打聽到有個扶桑僧人遊歷歸來,與浥兒前後腳抵達洛陽,便做了三十個一模一樣的箱子裝上石頭,讓甄羅法師假稱是自己的舊物,委託那扶桑僧人帶回長安。”
“我不讓浥兒把生辰綱送進宮裡,偏要秦瑟去取,還命她拐道安國寺替我請經,就是爲了將那三十箱生辰綱偷樑換柱。再後來,我又讓法師去取箱子,藏到了清修苑的密室之中。”
這一個個謎團,終於隨着王太后的一番自述而逐漸解開。爲何箱子上的封條會一模一樣?
爲何還會蓋着尚功局的印?皆因盜竊者就是當朝皇太后本人,手裡掌管着六局二十四司,才能說動杜尚功和錢司珍爲她賣命,事後又守口如瓶,畏罪自盡。
那秦瑟呢?她是否也知道內情?難道也參與了整個計劃?
“那封條上的字……”西嶺月還沒問出來,便被郭仲霆拽住衣袖,急忙暗示她住口。
但王太后已經聽到了,搖頭回道:“秦瑟那孩子毫不知情。她跟了我多年,習性如何、字跡如何,我還不清楚嗎?早在數月前我便讓錢司珍偷了她的書冊批註,開始模仿她的字了。”
“爲了讓她分神,我說要在壽宴上穿蜀錦翟衣,也是知道西川錦繡莊被端了,有意刁難她,讓她沒工夫理會生辰綱。可我千算萬算也沒想到,我那失散多年的外孫女竟然就是錦繡莊的傳人,三言兩語便將我的衣裳給解決了。秦瑟因此鬆了心神,才跑去過問生辰綱之事,教她發現鎮海那批丟了。”
王太后怨憤地看向西嶺月:“按我先前的計劃,此事原本能拖上一個月,屆時我壽宴臨近,誰都不敢聲張。待壽宴之後,生辰綱便會隨田忘言一起離開長安,誰也不會想得到。”
的確,按照王太后原來的計劃,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西嶺月還是存疑:“這偷換生辰綱的法子我是懷疑過的,在甄羅法師沒有取走箱子之前,我還去安國寺悄悄探過,可並沒有發現生辰綱
啊。”
聞言,王太后只沉吟一瞬,回道:“你很聰明,卻太單純。你不想想,浥兒爲何要把阿翠和阿丹送給你?”
“阿翠、阿丹……”西嶺月恍然大悟,這對孿生姐妹是太后的眼線!她忽然想起那日夜探安國寺之前,阿丹說是來了癸水,外出很久都沒有回來,一定是去通風報信了!
更甚者,查驗箱子時阿丹將自己換了出來,當時夜色已深,又不敢點燈,阿丹就算是看到那批生辰綱也會遮掩過去,不讓蕭憶和郭仲霆發現!
原來李成軒那時就知情了,他猜到是阿翠、阿丹裡應外合,纔將她們撥給了自己。原來,這就是她們姐妹所犯下的“過錯”!
西嶺月唯有苦笑搖頭:“您真是失算了。原本王爺懷疑是您做的,已經儘量替您遮掩,後來是因爲安成上人死於非命,大理寺突然插手,此事才捂不住了……若您當時及時收手,事情根本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誰說我殺了那和尚?”王太后恨恨否認,“他無權無勢,又毫不知情,我爲何要殺他?”
西嶺月大爲驚愕:“可……可他死了啊,還留下線索指向您啊!”
“這不可能!”王太后鳳目大睜,“我從沒殺過他!這案子從頭至尾,只有兩人因我而死,便是杜尚功和錢司珍!”
“那是甄羅法師自己殺的?”西嶺月再行推測。
“法師更不可能殺人!”王太后猶豫片刻,到底是不忍甄
羅法師受自己牽連,便坦誠地道,“事到如今我也瞞不住了,皇帝你動誰都不能動甄羅法師……她是你曾祖母。”
“什麼?”其餘五人異口同聲。
王太后面色灰敗地說出真相:“她便是失蹤多年的太皇太后沈氏,沈珍珠。”
一個時辰後,甄羅法師被帶進了大明宮拾翠殿。
雖然她已換過衣裳收拾整潔,但衆人還是一眼看出她受過刑,倦色深重。
王太后痛哭流涕,幾乎是爬到了甄羅法師的腳邊,抱着她的雙腿緊緊不放:“法師,都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你!是他們都瞞着我啊,不讓我知道……”
天子見狀神色複雜,幾欲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心裡是有愧的,因爲是他親自下令蔣維對甄羅法師用刑,而事後蔣維也回稟他說,甄羅法師已經招認是受了李成軒指使。
原本他也不相信,便又指派了大理寺卿去福王府質詢,而李成軒真的全承認了,把一切罪行獨自攬下,他這才藉機定罪。
他卻沒想到甄羅法師竟是他的曾祖母,是他們祖孫四代人苦苦尋找的沈珍珠!那麼她就絕不可能指認李成軒,指認她的親曾孫!
由此可見,是蔣維從中作梗故意欺君了。想到此處,李純心中異常惱怒——就因爲蔣維的自作聰明,把他和親兄弟之間的恩怨血淋淋地擺在了曾祖母面前……
甄羅法師,竟然就是曾祖母沈珍珠!
然而無論一屋子的人用何種
眼光打量甄羅法師,她的面色都很平靜,甚至微笑着安撫王太后:“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誤會你殺了安成上人,愧疚之下才將罪名都攬到自己頭上,卻不想害了你和福王。”
王太后只是搖頭抹淚,一句話都說不出。
西嶺月更是詫異萬分。這個轉折來得實在太快了,幾乎要將她和李成軒之前的猜測全部推翻!她原本以爲是王太后在民間找了個善於偷盜的尼姑做幫手,想必李成軒也是這般認爲的,當時纔會匆匆結案,把罪名全推給甄羅法師。
李純亦翕動嘴脣,掙扎良久才勉強開口問道:“母后,您是何時……何時找到曾祖母的?爲何不與兒臣說?”
聽到這一問,王太后竟然綻開一絲詭異的笑容,異常諷刺地看向他:“皇帝我兒,甄羅法師的身份可不是秘密,早在四十年前,代宗爺便已找到了她!這些年來,法師一心向佛不願回宮,故而歷代天子才一直下旨尋找,其實是做給法師一人看的,想教她明白子孫們的孝心,盼她能改變主意,早日回宮!”
“什……什麼?”李純直感到不可思議,難以置信。
王太后笑得越發諷刺:“此事乃代宗爺臨終前親自吩咐,只告訴儲君一人。德宗、順宗兩朝先帝皆秉承遺旨,口口相傳。怎麼,先帝沒告訴你嗎?”
李純霎時變了臉色。
殿內衆人聽到此處更是心驚肉跳——這幾乎算是告訴衆人,李
純登基的手段並不光彩,因此沒能從先帝口中聽到此事……
細想來,自代宗起,每一朝天子都會下旨尋找沈珍珠。倘若真是沈氏自己不願回來,子孫們想表明孝心,又不願戳破此事擾了她清修,的確有可能秘密傳下這道旨意,讓下一代天子繼續傳承。
況且甄羅法師一直住在東都洛陽,長安的住宅裡又藏了那許多寶物。而方纔李純分明說過,那些寶藏是安史之亂時長安淪陷,玄宗倉皇出逃來不及帶走的,尚功局還曾經有過出庫記錄!
那麼,把寶物藏在清修苑的地下密室之中,倒也極有可能,畢竟清修苑離大明宮已經很近了。倘若甄羅法師不是在安史之亂時出逃的宮人,又怎會擁有這許多寶藏?更何況以代宗對沈氏的感情,還立了她的兒子爲儲君,當年也不大可能拋下她獨自逃走。
之後王太后的一番話,也證實了衆人的猜測:“其實這許多年以來,民間對太皇太后的故事一直有所誤傳。當年她並不是被代宗拋下,而是自願留下看守一批不便攜帶的寶藏,因此才與代宗離散。長安收復之後,代宗沒將那批寶藏取回,也是因爲太皇太后不願回宮,他纔想留下個念想,讓太皇太后每年都回長安來看看。”
王太后邊說邊看向李純,冷冷笑道:“如今你可明白,我爲何要去盜生辰綱,卻不去動那密室裡的寶物了?”
李純哪裡還說得出
話,面色已慘白如紙,雙手死死緊握成拳。
彷彿只在頃刻之間,方纔那個聲淚俱下的皇太后已經消失了,她忽然變得冷漠、憤怒,狠狠瞪着李純,不留情面地指責他:“孽子,你爲了坐上皇位不擇手段,你……”
“母后!”
“外祖母!”
長公主和郭仲霆在此時亟亟喊道,後者更是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連哄帶推地將她拽出拾翠殿,口中還不停地說:“外祖母您累了,福王舅舅也會洗脫冤屈的,孫兒陪您回蓬萊殿吧。”
王太后哪裡肯離去,可她畢竟是個五十餘歲的婦人了,根本敵不過郭仲霆年輕力壯,便也只得被他拽着往外走,還不忘頻頻回頭怒視李純。
終於,在臨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她放棄了說出真相的想法,只是殷切地看着甄羅法師,連連叮囑:“法師,救救浥兒,救救他!”然後便被郭仲霆推着拐了個彎,身影消失在拾翠殿門外。
長公主這才長舒一口氣,對李純言道:“聖上,母后她是思念成軒以致神思錯亂,您莫要放在心上。”
李純不知在想些什麼,怔怔盯着殿門外不肯言語。
其實關於他登基的手段,早已是宗室之中公開的秘密了。沒錯,他的父親順宗皇帝在位僅半年,便在他和一羣宦官的逼迫下退位了。可這能怪他嗎?
當時朝廷內憂外患,祖父德宗突然撒手人寰,父皇順宗也已重度中風,甚至在登基大典時
口眼歪斜,連話都說不出來。那之後的半年,父皇的病情時好時壞,但已經無法自如行走,癱瘓在牀。自己身爲皇長子,衆望所歸,父皇卻遲遲不立自己爲太子……
他承認他當時是心虛的,因爲他怕父皇冊立十六弟李成軒。
一直以來他都明白自己深得祖父德宗的喜愛,父皇母后則更喜歡他的胞弟李成軒。祖父德宗在世時,自己的皇長孫之位穩如泰山,衆人幾乎已認定他是“第三天子”,是下下任儲君的不二之選。
可祖父的突然駕崩,父皇的突然登基,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他時刻都在擔心李成軒會搶走自己的位置!
因此,在看到父皇完全癱瘓、無法言語之後,他想名正言順地監國,便在某一個深夜,領着一羣宦官闖入了父皇的寢宮……
父皇當時雖口不能言,但還是答應冊立他爲太子,他也分明看到了父皇眼中的失望。再後來,父皇病情愈加嚴重,他又故技重施,領着一羣宦官跪求父皇退位……
想到此處,李純心中涌起一陣氣惱,衝口而出:“朕沒有做錯,朕是在顧全大局!父皇當時重病已久,根本無法處理朝政,卻還抓着大權不放!”
他在殿內大喊着,卻無人應他,也沒有人敢開口迴應。
只聽到李純一個人對着滿殿大吼:“我朝開國以來,逼父退位的還少嗎?太宗逼高祖,玄宗逼睿宗,肅宗又逼玄宗……哪一個不是臨
危受命?朕也是!朕也是!”
他睜大雙目看着殿上衆人,想要得到一絲迴應。
但一室沉默。
最終是甄羅法師開口嘆道:“聖上,從沒有人想搶奪你的皇位,你登基以來功績如何,世人都看在眼中,你無須擔心。”
“可你們都幫着十六弟!”李純像是終於遇到了至親,哭着跪倒在甄羅法師身邊,“爲什麼?曾祖母?你們爲何都幫着他?”
甄羅法師輕輕搖頭:“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誰都不偏幫。”她遲疑片刻,還是說道,“去年你登基之後,一直沒有派人到洛陽來探我,我便知道你父皇……沒有告訴你實情。”
她笑着握住天子的雙手,輕言安撫:“但你母后從未在我面前說過你一句壞話,她數次來信提起你平定劍南西川和夏綏銀的叛亂,言談之間頗爲驕傲。我也只道是福王成家艱難,苦於沒有聘禮,才幫你母后這個忙的。”
“當真?”李純竟像是個迷途的孩子一般,呆呆地望着甄羅法師,希冀得到她全部的安慰。
“當然是真的,那些書信我都帶回了長安,隨時可以拿給你看。”甄羅法師轉而嘆道,“你也要體諒你母后。你和福王都是她的孩子,一個掌握着天下,一個卻被排擠,她如何能忍心?她方纔那番話,也是被你氣急了纔會說出來,福王根本不知情。”
這番話李純是相信的。倘若李成軒知道甄羅法師的真實身份,他絕
不可能偷偷去清修苑查案。
“好孩子,你若還認我這個曾祖母,這次便算了吧。”甄羅法師再行勸慰,“你不想福王和魏博聯姻,我看他自己也不定樂意,倒不如你名正言順地回絕,再給他指一門親事。”
甄羅法師這一番肺腑之言,就像是聲聲佛號可以清心,李純亦在其中漸漸安寧下來,重新恢復了冷靜。
他渙散的眼神慢慢變得澄清,落下的眼淚也已風乾。他站直身體,穩住聲音,望向殿內的西嶺月和長公主夫婦,沉聲開口:“今日之事……”
“聖上放心,今日之事成軒永不會知曉。”長公主亦學着甄羅法師,綻開一個悲憫而又慈愛的笑容,試圖動之以情,“還有什麼比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更重要呢?”
果然李純流露出幾分動容之色,沉默須臾:“你們先回去,朕有些話要單獨與曾祖母說。”
長公主點頭,又開口提醒他道:“曾祖母年事已高,不宜操勞,聖上您可要當心。”
此言一出,李純更是面露愧色,更兼柔和,默默點頭。
長公主便不再多話,帶着夫婿和女兒一併告退,正要離去時,卻聽甄羅法師又突然開口:“你是月兒對嗎?”
西嶺月循聲轉身朝她行禮:“是,月兒在此。”
甄羅法師慈愛地望着她:“先前我誤會了你外祖母,以爲是她殺了安成上人,纔會替她頂罪。如今既知是個誤會,我更加寢食難安。你精於
斷案,又明瞭前因後果,我想請你幫我找出真兇,以告慰上人在天之靈。”
西嶺月也正有此意,忍不住就想開口答應,可到底是顧忌一旁的天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此時李純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便頷首道:“這是好事,朕會命京兆府全力協助你查案,你務必早日找到真兇,令太皇太后放心。”
聖上不再讓大理寺插手,而是改爲京兆府,讓西嶺月心念一動,似乎覺察到了什麼。
“是,月兒領命,謝太皇太后和聖上信任。”她重重行禮,便隨着長公主夫婦一道退下了。
當三人走出拾翠殿的大門時,已是天際紅霞漸隱,疏星點點,大明宮內華燈初上。站在龍首原的制高點,還能隱隱看到長安城內的景象,家家戶戶燈火朦朧,城內一片祥和安寧。
普通百姓又哪裡會了解皇族世家的富貴與驚險?那滋味實在難以形容,猶如冰火兩重天。
西嶺月生出一種失而復得的淡淡喜悅,心知李成軒和郭家都已經逃過了這一劫。她不禁轉頭望向拾翠殿的金漆匾額,再一次想起那個面容沉靜的傳奇女子。
太皇太后爲何不願意回宮呢?無人知道,就像無人知道她曾經歷過什麼。她這一生好似一盤紛繁複雜的棋局,每走一步都是傳奇,落子無悔。
而別人呢?是否也無悔?
聖上逼父退位,太后盜竊壽禮,李成軒代母受過,郭家明哲保身……
在宮廷這一盤盛大的棋局面前,沒有人能夠反悔,或許他們早已學會了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