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此景他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有這麼一天，和夢中的人相對而飲。月色下，宋冰瑩的臉更加朦朧柔美，如夢如幻。阿牛這時才一驚，恍然道：“已經那麼晚了，我該回去了，不打擾小姐休息了！”“阿牛，這就要走！”宋冰瑩眼神迷迷離離。“明天我可以再來看小姐！”“阿牛，你別走再陪我喝”宋冰瑩一把拉住阿牛，阿牛全身如觸電一般，又想彈開，又被黏住似得放不卡。阮青雲端着茶走到院子的紫藤架邊，鄭仕遠正坐在那裡看書，阮青雲放下茶，站在他身邊，道：“院子裡有些冷清，你早點把冰瑩接回來吧！”
“有念祖，我從來不覺得冷清。”鄭仕遠沒有擡頭，淡淡道。“仕遠哥，我不知道你和冰瑩出了什麼問題，但是把冰瑩一個人放在鄉間那麼久，總不是好事，她是女子，想來時放不下半身段，你若不去接她回來，只怕她也負氣不肯回來的。”“讓她冷靜冷靜也好！”鄭仕遠放下書。“你坐吧。”阮青雲坐下來，道：“無論怎麼說，她都是你的妻子，她是千金小姐，或許性子有些任性孩子氣，但她和我一樣，心裡都是你，再做錯什麼事，你也要原諒她。”鄭仕遠轉過身，凝視她。“也許她沒有你想得那麼單純，那麼孩子氣呢？也許她也沒有把你想得那麼好呢？”“她犯什麼錯，初衷一定都是因爲太在乎你，太愛你了。”
“你爲什麼總是把人往好處想？兩女侍一夫，你覺得真的可以太平地過日子嗎？你不與她爭，或許她也非要和你鬥！難道你就不想獨你一人在這裡！”阮青雲紅了臉，說：“哪個女子不想獨佔夫君！又有哪個女子願意自己的丈夫左擁右抱呢！我自小在你爭我奪的深宅里長大，我爹妻妾成羣，明爭暗鬥，爭風吃醋的戲天天上演，我看得太多了，我母親，我姐姐都深受其害，所以我不想去爭，不想去鬥，爭爭鬥鬥，到頭來苦的都是女人，男人依舊會有新歡”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看鄭仕遠的臉色。“我也知道，也有癡情的男人，就像仕遠哥，對自己的原配妻子念念不忘，可惜這樣的女子，這樣的福氣，畢竟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和阮青雅，青瀾都出自阮家，性情卻完全不同。”“青雅姐姐是嫡出，自小就受爹的寵愛，自然和我這樣從小沒有地位可言的庶出不能比，我姐姐的性子極倔，不就和仕遠哥是一類人嗎！我想你們當初會相知相愛，也許就是因爲你們性子很像，都是外冷內熱，倔強驕傲的人。”鄭仕遠失笑。“過去我真是不瞭解你，沒想到你洞悉世事。”“我可沒那本事，不過是把你們都放在心上。”“青雲，你怨我嗎？”鄭仕遠深邃的眸子停留在她臉上。“我怎麼會怨你呢！我已經很知足了！”鄭仕遠不禁撫摸她絕色的臉。“我常常覺得你像一盅好茶，入口清甜，回味無窮，喝多還會上癮。”阮青雲的臉被他拭紅，卻依舊沒有忘記她此番的目的。
“早點把冰瑩接回來吧，我們畢竟都是一家子。”宋冰瑩第二天早晨醒來，腦子裡轟的一下，驚覺自己昨晚做了什麼事，雖然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但屬於他的味道還留在被褥上，她踢掉了被褥，把枕頭扔得遠遠的，生怕自己再聞到那股味道。她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恨不能自己也已經沉在水底，永遠都不要上岸。她跌跌撞撞地起牀，沒有喚下人，自己胡亂地穿衣梳妝，雙手不停地顫抖，嘴脣不停地打顫，對着鏡子坐了很久很久，才撐起身子，朝門口走去。她輕輕地打開門，竟看到雯姐一臉擔憂地站在門口，宋冰瑩害怕她開口，猛地又關上了門，靠在門後，喘着粗氣，心似乎都要跳出喉嚨來。雯姐在外面悄悄地拍門，用極低的聲音，貼着門口說：“小姐，開門吧，你總不能永遠都把自己關在裡面。”宋冰瑩一隻手咬在嘴裡，眼淚瞬間成河，雯姐道：“開門吧，小姐，沒事的，沒事的，還有我呢！”宋冰瑩終於控制不住，打開了門，一頭撲進雯姐的懷裡，咬着嘴脣，發着抖，道：“我恨他，我恨他，他不知道我的好，他不知道我的好！我要讓他知道不是沒有人喜歡我的，不是沒有人要我的！”
“小姐，別說了，別說了。”雯姐清晨來到院子，看見阿牛偷偷摸摸地跑了出來，她便了然壞了事。“我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做！爲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我恨他！我恨他！我恨我自己！”宋冰瑩抽泣得渾身發抖，好像渾身上下都被人用鞭子不停地抽打，痛徹心扉。“沒事了，小姐，沒事了。”“雯姐，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不能留了，我不知道我留下來，還要做出什麼樣的事，我要回去，回到那個籠子裡去，回去回去！”“好，我們回去！你這個傻孩子，老爺要是知道你這麼糟踐自己，泉下難安吶！”宋冰瑩聽到雯姐提自己的爺爺，更是哭得傷心欲絕。鄭仕遠預備去接宋冰瑩，剛上了馬車，看見巷口進來一輛自家的馬車，他跳下車看，那輛馬車停下來，出來的正是宋冰瑩，宋冰瑩也沒想到此刻就看到他，一臉尷尬。
“我正要去接你，你倒回來了。”鄭仕遠便吩咐下人搬東西，卸馬車。宋冰瑩看到鄭仕遠的一瞬間，心裡各種防線又一次崩潰，她原以爲自己恨他恨到不惜踐踏自己去報復他都行，而當她再次見到他，驀然發現自己對他的愛還是比恨更深。這些日子以來對他的思念在見到他的一刻都得以釋放，而得知他是來接她的時候，心裡升起無以加復的愧疚和羞辱感，還有深深的懊悔。宋冰瑩自詡冰雪聰明，此刻卻覺得自己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情，在鄭仕遠眼前，自己的心被照得分明，依舊是愛和依賴，依舊是仰慕和崇拜。
安頓好一切，雯姐遣走了其餘的人，對宋冰瑩道：“今日看二爺的情緒不錯，適才青雲奶奶過來也暗示，今晚可以讓人叫二爺過來這裡。”宋冰瑩臉色發白，雯姐道：“我們得找好後路纔對，萬一以後出了問題”“雯姐！別說了！”“讓二爺來，那我們也能安心，到時候萬一你肚子大了，那就是二爺的了！”“雯姐！”宋冰瑩的臉一陣白一陣紅。“不，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的！”“可是萬一以後”“別說了，你不要說了！”宋冰瑩捂起耳朵，跑進了內室。宋冰瑩沒有讓人請鄭仕遠來，鄭仕遠也沒有過來，一直都沒有夜宿宋冰瑩處。一個月後，雯姐發現宋冰瑩的月事不曾來，心下暗自着急，宋冰瑩自己卻一切如常，似乎毫不擔心，毫不在意。
又過了一個月，雯姐忍不住了。“小姐啊，我看這是壞了，我們得想對策啊！那個青雲奶奶是一點都瞞不過的，上次儷娘一眼就被她瞧出是假的，她也能一眼就看出你是真的呀！”“雯姐，你去請大夫來！”“小姐是什麼打算？先告訴我啊！”雯姐急道。“叫你請就去請！你親自去！”宋冰瑩命令道，雯姐心裡嘟囔着，只得去請大夫。等雯姐親自帶了大夫回來時，發現屋內鄭仕遠和阮青雲都在，雯姐愈發疑惑，心跳加速，感覺不詳，卻見宋冰瑩面色依舊平靜。“請大夫給我把脈吧！”宋冰瑩道。
“小姐！”雯姐叫道。“來吧！”宋冰瑩坐在榻邊，把手伸了出來，大夫上前細細地把脈，雯姐在一邊看着冷汗直冒。大夫把完脈，笑道：“恭喜奶奶，恭喜鄭爺，奶奶是懷孕了！”鄭仕遠和阮青雲聽聞俱是一驚。雯姐的腳一軟，連忙扶住了門框，她不知道宋冰瑩倒底打的是什麼主意。“雯姐，送大夫出去！”宋冰瑩說道，雯姐閉了閉眼睛，帶着大夫踉蹌地走了出去。宋冰瑩走到鄭仕遠面前，小臉蒼白，跪了下來。“你應該曉得，這孩子不是你的！你休了我吧！”阮青雲震驚地用手捂住了嘴，宋冰瑩道：“你若不信我懷孕，可以讓青雲姐姐也替我把把脈！”鄭仕遠默然許久，對阮青雲道：“你先出去吧！”阮青雲先是一愣，隨即道：“仕遠哥，你別生氣，先弄清楚事情前因後果再說，冰瑩定是有苦衷的”“你出去吧，把門關上！”
鄭仕遠面無表情，口氣卻不容置疑，阮青雲擔心地看了看宋冰瑩，慢慢地出去，關上了房門。門窗緊閉的房間略顯悶熱，宋冰瑩額上的細汗弄溼了劉海，鄭仕遠道：“別跪着，起來吧！”宋冰瑩站了起來，鄭仕遠問她：“你是不是恨我？”對於鄭仕遠的脾性，宋冰瑩以爲很瞭解，她本以爲鄭仕遠得知此事後，一定會嚴懲她，羞辱她，休了她，卻沒有想到他那麼鎮定，還問到了她的心頭事。“我遠不如青雲姐姐，我做不到！我恨你，也恨我自己！”“你那麼聰明，竟然也會做出這麼傻的事，用這種方法來激怒我，報復我，要不是恨極了我，聰明如你，怎麼會這麼傻，做出這樣的事呢！”
宋冰瑩的淚頓時決堤，他始終了解她，能看透她。她觸到他深邃的雙眸，如寒潭似利劍。“阮青瀾，葉鏡儀，阮青雲，你心裡有沒有過宋冰瑩？”“你應該知道，你進鄭家後，我待你如何，你不明白嗎？”“你對阮青瀾，對葉鏡儀都專一如斯，我也想要你的專一！”“冰瑩，你終於能與我坦然相對了。”鄭仕遠舒了口氣，說：“你和青雲，我誰都不能辜負，但是註定都辜負了！我過去一向都希望自己以後只娶一個妻子，但是你和青雲我都不能不管。當初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讓你們都過得好。”“如今好辦了！你休了我，只對青雲姐姐好！”“難道你真的希望我休了你？”宋冰瑩別過頭，淚流不停。“我回家後，腦子裡都是你，可是恨你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恨你，我恨你不來接我！既然你不珍惜我，不在乎我，不愛我，我就讓你知道，還是有人愛我，還是有人要我，有人在乎我的！是的，我要報復你，我要用自己的身體來報復你，讓你受羞辱，讓你心痛！也只有，你才能真正記住我，在乎我！”“冰瑩，你真的太傻了。你用最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報復我，你何必如此！”
“是啊，我何必如此！回來見到你之後，我才發現，爲何呢，是因爲我還是太愛你了！做錯了事後，我竟然一心想的就是回到你身邊，我想的還是你！我的心很難過，覺得自己受傷了，還是想第一時間到你身邊，好像這樣才安全，這樣才讓自己安心，我真是恨自己，恨自己那麼不爭氣！”宋冰瑩滿臉淚水，渾身顫抖，雙手攪着帕子，難以自持，鄭仕遠上前輕輕抱住了她。“我是心痛，真的心痛！我不配你如此對我！”宋冰瑩身心徹底崩潰，倒在鄭仕遠的懷裡，雙手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失聲痛哭。
“冰瑩，我不配你如此對我！你以後再不要這樣傷害自己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不用想，我不會休你，你肚子裡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就是鄭家的孩子。”宋冰瑩在他懷裡直搖頭，再說不出話來。鄭家女眷帶着三個孩子在二房的院子裡祭月，鄭仕鴻坐在花廳裡，對鄭仕遠說：“說起豔福，二哥是我們家運道最好的，不過說起馭妻，還是得向我學學哩！”鄭仕遠淡淡笑道：“學你！被兩個女人管得手腳難伸吧！”鄭仕鴻紅了紅臉，笑道：“看你這話說的！我這是表面被她們束着罷了，你看看我們房裡如今多太平，小妍和丁寧都多好啊！”“難道二房不太平嗎！”鄭仕遠睨他一眼。“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鄭仕鴻笑道：“我的意思是對付女人總要有一套的，不管如何，表面上得哄着，多哄就行！我看二位嫂嫂都是好哄的，你稍加哄哄，她們不知道多服帖你呢！”“你這套留着自己用吧！”鄭仕遠笑道。此時女眷們都進來了，賀妍笑道：“在說什麼呢？”“說今年的月餅味道不錯。”鄭仕鴻笑道，說完對鄭仕遠眨了眨眼睛。雯姐端上來一碗燕窩粥，對宋冰瑩道：“小姐，先喝了這個再吃飯。二爺特地吩咐的。”“瞧瞧二哥對冰瑩真是上心。一次小產就這麼照顧。”賀妍笑道，瞪了一眼鄭仕鴻：“哪裡像你，還得我和丁寧來照顧你！”宋冰瑩笑道：“小叔子對姐姐也很好，這裡的月餅都是他親自去買的，說都是你喜歡吃的哩！”宋冰瑩不願意留下那個孩子，瞞着鄭仕遠吃了藥，打掉了孩子。對她來說好似一次重生，一次重頭來過。
在自己的骨肉精血從自己的身體裡流逝掉的時候，當自己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腦子裡卻異常清醒，恍然發現自己好好地活着，留在鄭仕遠身邊，有鄭仕遠的關心和愛護，是多麼讓自己滿足的事情。鄭念祖鄭念飛鄭念慈都圍在阮青雲身邊，要她說關於月亮的一切傳說，阮青雲溫柔地笑道：“等會兒你們好好地吃了飯，雲姨纔跟你們講，講好多故事。一邊吃月餅一邊講！”丁寧吩咐奶孃：“別讓他們纏着姑奶奶了，帶他們去小桌吃飯去！”隨即笑着對阮青雲道：“今年咱們吃了飯還去走月亮不？”
阮青雲未及說話，賀妍便笑道：“去年我沒去，今年咱們一起去！”“我們也一起去吧！”鄭仕鴻道：“你們都走了，我和二哥兩個人好沒意思！”“你們在家該幹嘛幹嘛！男人走什麼月亮！”賀妍笑道。“青雲飯莊照例有舞獅，青雲也很久沒有去飯莊了。”鄭仕遠帶着少有的和煦的笑意。此刻她忽然想起過去姐姐阮青瀾告訴她的，鄭仕遠是她遇見過最好的男子，那般溫情和煦。三個孩子聽見鄭仕遠的話，都跳起來道：“我們也去，我們也去！”“自然少不了你們！”丁寧笑道。花廳內一派和樂融融，笑語盈盈，窗外明月高懸，微風陣陣，深院重重都籠着淡淡的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