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意綿延千里,鶯飛草長卻不見半個人煙,我們馳馬跑了一天一夜,到了江夏稍做休息後又坐船北上,連續幾日的奔波,讓我有些力不從心,不過腿上的傷口癒合的不錯,我已經可以慢慢行走。
“舞兮你看,這馬與你還真有緣分!”
一下船,那匹“踢雲烏騅”就跟了上來,在我身邊停定,居然前蹄微微俯下,看樣子就像是在催我上馬。
“還真是一匹懂事的好馬!”我對衛玠笑笑,他伸手將我扶上了馬背。
回到河東,一路行來,只見一片又一片的殘垣斷壁,還有那無數雜草遮掩不住的白骨,顯然這裡已經不復從前那般光景。胡人南侵猶如蝗蟲過境,將來不及帶走的百姓盡數擄走,肆意殺戮凌辱已不足爲怪。
“舞兮,據北方逃回來的漢人說,胡人糧草不濟時會殺漢人女子爲食,美其名曰“兩腳羊”,一個冬天就吃了五萬餘人,北方早已生靈塗炭。”衛玠說着看向那一堆堆森森的白骨。
我不由一陣寒意深深,怒罵道:“這幫禽獸,我一定要殺盡這幫胡人!”
衛玠翻身上馬,攬住我的腰,輕聲說道:“胡人無道,自有天收,如今五胡佔據中原,彼此再無法齊心,各族攻伐不休,只要朝廷勵精圖治,收復故土指日可待!”
“朝廷?”我語氣輕蔑:“你指的是王衍他們?他們只會空談,早被胡人嚇破了膽,在江南醉生夢死,還指望他們?”
衛玠低頭看着我:“這世上總有如你我這般清醒之人,若無人敢過江,等我救回大哥,我便請岳父還有王敦將軍幫忙,在江夏舉一支義兵殺回河東!”
聽了他的話,我頓時來了精神:“此話當真?”
“我衛玠雖然只是一介書生,可我明白若失去家園也會失去自己畢生所愛,任人擺佈而不得善終,舞兮,我不能失去你!”衛玠一本正經,字字真誠,話到最後卻有些哽咽。
我扭頭按住他的脣:“你不會失去我的!”
衛玠輕輕按住我的手指:“我親歷胡人南來、家破人亡的慘劇,如今有了你,我再不能讓你受到任何傷害,若不爲蒼生,只是爲了你一人而戰,我也百死而不旋踵!”
言罷,衛玠一拉僵繩,駿馬長嘶一聲,我們便如箭一般穿行在了那一層層的綠浪之中。
……
清河乃是世家望族的聚集之地,金銀財帛自然不少,護衛家丁也不少,但同樣也是胡人血腥屠戮最慘烈之地。
衛家老宅也沒有逃過刀兵之災,原本的錦繡家園如今已是滿眼斑駁,閣樓殘破,遍地塵泥,宅內早被洗劫一空。
“死了很多人!”下了馬,我跟在衛玠身後,心裡很是不安。
衛玠沒有說話,我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的沉默讓我越發覺得可怕,他推開了一扇扇殘破的門,每一間廳室都有刀劈斧砍的痕跡,一具具屍骸都是殘缺不全,衛玠慢慢握緊了拳頭。
我走上前去,對他說道:“我查看了所有的屍骸,都不是衛璪大哥的,他一定還活着,胡人也許並沒有殺他!”
衛玠看了我一眼,目光裡隱藏着什麼,他沉穩的伸出手想要將附在牆壁上的血跡抹掉,可那是鮮血噴濺過的痕跡,隨着時日漸深,早已沁入了牆體,怎麼可能被他輕易抹去。
“你說句話行不行?你這樣我很害怕!”我說着連忙伸手握住他的雙手:“我們明日便去附近的郡城打探一下消息,胡人若想在中原立足,不可能毀去那樣的大城,在那定能找到衛璪大哥的消息。”
“舞兮,你怕嗎?”衛玠突然問道。
“怕?”我神色一緊,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你這樣我自然怕!若你問的是其它,那我也可以告訴你,我也是上過戰場的,親手殺死的胡人也不計其數,我怎麼會怕?”
衛玠握緊我的手有些顫動,隨即將我緊緊地擁在懷裡:“舞兮,你的樂觀堅強一直在感染着我,你不同於其它女子,你從不會屈從於命運,是我不好,沒有一直在你身邊!”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衛玠,以前的事我們都應該忘掉,我知道你對樂廣之女有很深的愧疚,可是她已經死了,你不能把這些都說成是你的錯,只能說是命運做弄,你……”
我話到一半,衛玠搖頭,聲音很輕但是非常用力:“我現在說的不是她,我對她愧疚,是我慶幸當時娶的不是你!舞兮……”
“我懂!你不要再說了!”衛玠對我的感情已然很深了,若我還在意他因爲保全了我而讓另一個女人受到傷害,連那最後一絲自責,愧疚的念頭都要剝奪,那我不是愛他,只是愛自己。
夕陽西下,我們的剪影越來越長,久久的,我們就這樣相擁着,直到影子慢慢變淡,最後沐浴在了星光之下。
衛家老宅雖然一片荒涼,但它卻成了我和衛玠的家,一個只屬於我們倆的家。
翌日,天清氣朗,衛玠與我簡單梳洗了一下便策馬去了清河郡城。
城內依舊人聲鼎沸,但往來的人羣裡卻多了許多穿着胡裘的胡人。他們走街串巷,絲毫沒有半點的陌生感,街兩側的商鋪也都照常營業,似乎並沒有因爲郡城外的殺戮而改變,然而我卻能從那些店家、路人不經意的眼神和動作裡看到對胡人的恐懼和厭惡,那種刻在骨子裡的仇恨,是無論怎麼掩飾都無法磨滅的。
除了男子,還有許多胡人女子也在逛着街市,她們穿着各式皮毛製成的衣物,嬉鬧着追逐着從這一頭跑向那一頭,又會在琳琅滿目的首飾店、成衣店前駐足,與漢家女子一樣愛這些美麗的東西。
不過,我很快發現了她們與漢家女子的不同:當衛玠入城後,纔不過走了數百步,便有好多位胡女在看見他的樣貌之後圍聚了過來,各自從腰間的皮囊內取出一朵顏色各異的花朵,揚手便丟在了衛玠的身上,然後便兩眼灼灼地看着衛玠。
“瞧,那漢人男子好美!待他收了我的花就是我的男人了!”
我們一路走來,耳邊盡是這些饒人的聲音。衛玠卻並不在意這些女子的舉動,只是輕輕地拂袖,將那些花兒從身上拂去,然後拉緊我的手,依舊徑直向城內走去。
那些胡女見他並不拾取鮮花,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仍不肯離去,遠遠地跟在我和衛玠身後。
“胡女豪放,見到心儀的男子便會將鮮花拋擲到那男子身旁,若是那男子撿取,兩人便會立刻成其好事!”衛玠見我有些悶悶不樂,便側身解釋到。
“哦!”我輕應一聲:“沒想到她們對你也有興趣,誰叫你長的那麼好看。”
說完,我回頭狠狠地瞪了那些胡女一眼,但卻並沒有將她們嚇跑,漸漸的,街市兩旁的民居里也有少女不斷地打開窗戶,將各色的鮮花、絲巾丟了下來,我與衛玠一路前行,就像是在花雨之中趕路一般,髮絲、衣衫上盡是花兒。
眼看街市就要走到底,我們卻依然一無所獲。街市裡的漢人在胡人來之後便整日惶恐地躲在屋內,對於城外之事完全一無所知。
“衛玠,我想青樓內也有胡人光顧,說不定能探聽到些許消息,要不然我們去那裡!”
我突然停下腳步,輕輕地扯了一下衛玠,因爲前方就是數間青樓,那些青樓的女子本就在樓前攬客,衛玠的出現早就引起了她們的注意,這樣更好,青樓可是男人去的地方,那些胡人女子應該不會再跟來。
“啪!”
就在衛玠猶豫之時,我的肩膀上突然被重重地砸了一下,我順勢一捋,將那砸痛我的物件攥在了手裡。原來是一團鮮花,被人用絲線紮成了花球。
“舞兮,你有沒有事?”衛玠擔心的將我拉向一旁。
“我沒事!”說着,我惱怒地想將這花球拋掉,可就在要脫手之時,卻猛然瞧見那花球內分明夾着一條小小的絲帛,上面依稀寫着幾個漢字。
“衛玠,不對!你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我將花球遞到了衛玠面前。
衛玠看了一眼,隨即念道:“若想知曉衛璪下落,午時於城南十里亭一聚!”
衛玠讀完,擡頭搜尋拋下花球的人,卻一無所獲,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臉上:“舞兮,我們離開這裡!”話完,他將那布帛塞進袖口,拉着我便向城南急匆匆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