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前輩？”
“哈，有意思……”
狹路相逢，隔着半截樓梯，就在此間氣氛瞬間凝滯肅殺時，“迭戈！”一隻蒼老手掌從迭戈肩後探出，按住槍身但又未完全壓下，踏前半步，老者神色平靜看向鷹鉤鼻男子，搖了搖頭，
“好久不見，羅納德。無意冒犯，但你的脾氣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惡劣。”
“哈，可能是碰到老朋友的關係吧，多少有點興奮。嗯，抱歉，理解下。”喚作羅納德的鷹鉤鼻中年男子聞言晃了晃肩膀，原本稍稍提起的琴箱也微不可察的換了個角度，目光移開，側頭看向兀自不服氣的迭戈，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意有所指笑道，“知道嗎小子，你很幸運，有個好老師。”
“用不着你說……”
“閉嘴，迭戈，把槍收起來。”收回搭在槍管上的手掌，老者乾脆結束掉此間對立氛圍，視線越過羅納德，眉頭微皺，“上面什麼情況？”
實事求是的講，雖然都是混得一個圈子，但殺手碰面這種事情還是不常見的，更不用說坐下來心平氣和的交流了，不過眼下情況又有些特殊，老者貌似與鷹鉤鼻男子相熟，那彼此簡單交換下情報就沒什麼問題了。
“就是你想得那樣，雪狼，這個混跡於歐美地下世界的一流暗殺團隊……噢，記得你以前好像有和他們打過交道吧？那多餘的就不說了，全員十二人，有一個算一個，全在上面躺着呢。”
說到這裡，羅納德也不禁吸了口氣，神情多少不可置信，同時又有些詭異亢奮，很複雜。說著作勢側身讓開位置，“其實我也是剛到，怎麼樣，要上去看看嗎？很精彩哦！”
“這樣啊……”老者顯然已有所心理準備，但還是不由得微楞，回過神來後緩緩點頭：“好。”
羅納德聞言輕咦了聲，隨即視線掠過迭戈，恍然挑眉：“看來你這次還真是帶新人啊？好吧，年輕人長長見識也好，免得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嘿，用不着拿眼睛瞪我，沒錯，小子，說的就是你……”
“羅納德！”老者皺眉打斷。
“哈，不說了……也沒什麼好說的，那就這樣，再見。”
鷹鉤鼻中年男子咧嘴笑了下，拎起琴箱從兩人身旁越過，徑直走下樓梯，快要消失時，“等等。”老者神情遲疑了下，還是看向轉身回望的羅納德，“這個任務你還會繼續進行下去，對嗎？”
“當然！爲什麼不呢？”羅納德理所當然攤手，“你知道的，我從不主動放棄。”
“但你殺不了他。”
“噢，是嗎？”羅納德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你看過現場，我不信你對那個亞洲人的實力一無所知。”老者平靜搖頭，繼續說道，“他很強，不出意外的話比你我都強。而且，這次任務出現的也有些蹊蹺，僱主應該不是普通人，可能有隱瞞些東西……”
“這樣纔有意思不是嗎？”不等老者說完，羅納德揮手打斷，嘴角上揚自信弧度，“我一直覺得，我們這行幹得不僅僅是架起遠程狙擊槍扣動扳機的輕鬆活計，我也厭煩了任務對象永遠只是金融投機分子、黑.幫頭目、毒梟等等，這也是我放棄陽光沙灘美女的休閒度假時光出現在這的原因。說到這些……”
頓了頓，羅納德看向老者笑着攤手，“你知道的，我沒有其他意思。事實上，嗯，我很感激你的建議與提醒，真的，雖然我並不需要。但是……蒼鷹，你確實該退休了，現在的你已經完全沒有了殺手之心！”
說罷，迎着老者怔怔目光，羅納德輕輕頷首以示歉意，乾脆轉身離開，不多時便是轟然引擎入耳，聽聲應是越野車之類，很快遠去。
“法克！我剛纔就該一槍崩了他！”樓道內，迭戈恨恨插回手槍，神情憤懣。
“好了，迭戈，這沒什麼。”
“可他冒犯了你，還……老爹難道你就一點不生氣嗎？”
“爲什麼要生氣？”老者莫名轉頭，“他說的是實話。”
“呃……”
“走吧，抓緊時間上去看看，警察要到了……”
走馬觀花，兩人的動作很快，也確實沒什麼好看的，無非就是一地狼藉與屍體而已，更何況還是認識的人，感觀總不會太好。待到清掃掉痕跡開車離開老舊發電站時，剛好與拉響警鈴疾馳而來的警車擦肩而過，再度迴轉公路。
接下來就是繼續行車了，沒什麼好說的，尤其是在老者有意壓制車速的情況下。
就這樣一直到中午時分，車窗外開始飄落雪花，這與車載廣播裡所預警的氣候——明後兩天才會出現特大暴風雪的預報明顯不相符合，不過兩人也沒在意，只當這是前期醞釀，雪勢也確實不大，至少不足以影響交通狀況，有一片沒一片的宛若柳絮，漫不經心的裝飾着這個世界。
可能是運氣不好，亦或者只是單純的沒有發現，中途車子只停了一次，在個郊外加油站。哦，他們有在加油站廁所裡找到個作工作人員打扮、但腦袋被按在馬桶裡的同行……
好吧，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反正當時兩人看了都沒多大反應，麻木不至於，更貼切的說法或許應該是習慣，另外可能還有點欣慰——這至少證明他們的路線沒有跑偏。
就這樣順着公路又開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車子駛進大型城鎮，在個十字路口處緩緩停下。迭戈開門走下，踩着稀疏雪花跑向不遠處的便利店，這是要順道解決午餐問題。
坐在車內的老者往外掃了幾眼後，正待升起車窗繼續閉目眼神，某個瞬間黑色保暖羽絨服卻是驀的一震，徐徐升起的車窗玻璃隨之驟然停止，怔怔睜眼，確認性質的瞥向前方後視鏡，頓了頓，緩緩扭頭。
視線穿過後窗，大概七八丈遠的路邊，停着輛頗爲扎眼的大切諾基，黝黑且龐大車身、高底盤以及加固穩定性的非承載式車身設計，兼具實用與霸氣的外觀，無一不在彰顯其出衆越野性能。
當然老者的關注重點顯然不是這些，眨了眨眼，下意識左右轉頭。天空雖然飄着小雪，十字路口卻不顯冷清，這裡本也就是生活住宅區，馬路另一側便是某大型倉儲商廈後門，進進出出，人來人往。視線隨之遊移，幾乎沒花費什麼功夫，很快就在馬路對面鎖定一道身影。
那是個身形勻稱挺拔的男子，應是剛從倉儲後門出來不久，不緊不慢走向路口，最終在斑馬線前站定，等候着交通指示燈。右手撐着一把應是贈送的廉價雨傘，其上還印有商廈的LOGO……這些無關緊要，最關鍵的是他左手，拎有一架頗爲眼熟的琴箱。
幾乎就在視線落去時，傘面邊緣下對方若有所覺側頭看來，相隔馬路，視線匯聚——老者呼吸微窒，宛若叢林裡被大型食肉野獸盯上的小動物，條件反射般，掩於車窗後的坐姿身軀驟然緊繃！
失誤了……
下一個瞬間，面無表情的老者內心閃過一絲懊悔，原不該暴露的，至少不應該這麼隨意。殺手天性警惕，對於危險有着近乎先知的感知能力，傳聞中的業內頂尖高手，甚至可以洞悉察覺千米外的高倍鏡鎖定！
當然眼下的情況又有點不同，本就是街頭偶遇，可以說剛纔若不是他主動望過去，對方不會這麼容易發現他的。只是因爲心繫老朋友的安危，所以才犯下這低級失誤。當然話說回來，只是多看兩眼便被瞬間鎖定位置，這也未免太誇張了點……
說來複雜，實則此般種種念頭只在老者腦海過了下，呼吸間便被拋之腦後。錯誤已經犯下，懊悔再多也是枉然。定定對視，不知過去多久，老者忽然深吸口氣，擡手摸上車把手，也就在這時，
呼——冷風灌進，主駕駛車門開啓，一道身影攜帶幾片雪花座進車內，是去而復返的迭戈，嘴裡叼着培根三明治，將個紙袋扔在副駕駛座椅上，含糊不清說道，
“沒找到麩皮麪包，只有黑麥麪包，我特意找店員打聽過了，這含糖量也不高，老爹你可以試試，就當換個口味。另外我給你叫了杯紅茶，嗯，法國經典紅茶……老爹？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老者轉過頭來說道，同時也打斷迭戈的扭頭動作，視線落在紙袋上，稍一沉吟，搖頭，“再跑一趟，幫我買杯咖啡回來。”
“咖啡？”迭戈聞言明顯一愣，“開什麼玩笑！上次可是我陪着你去醫院的，醫生說的我都記着呢，再說你都多少年沒喝這玩意了……”
“沒事，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清楚。”老者擺手打斷，稍頓，加重語氣再道，“就是忽然想喝！”
“那也不能，呃……”對上老者平靜卻明顯堅持的渾濁雙眼，迭戈撓頭想了想，肩膀塌下，“好吧，敗給你了。先說好啊，就這一次，就一杯，沒下回啊！”
“嗯，快去快回！”
“真拿你沒辦法，好端端的想喝什麼咖啡……”一邊嘟囔吐槽着，迭戈一邊莫名其妙的搖着頭再次拉開車門走下。
老者立刻回過頭來，路口處，身形挺拔的亞洲男子此時卻移開視線，看了看再次跑向便利店的迭戈，轉而又眯眼看了看老者，偏了下頭，神情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時，指示燈亮起。收回視線，撐傘踏前。
車廂內，老者收緊羽絨服拉鍊直至頸下，再次吸了口氣，啪嗒，果斷推開車門走下。不多的灰白劉海瞬間被呼嘯冷風捲起，似乎有增強趨勢的片片雪花自身旁周遭掠過，雙手插兜站在車旁，注視着那道挺拔身影順着人流走過斑馬線，接着腳下一轉，迎面走來。
對方的步伐並不急促，不緊不慢甚而瞧來有幾分悠閒的感覺，亦如街面上正常行走的路人。但奈何車子就停在路口處，所以只短短几個呼吸的功夫，兩人間的距離便無限接近，直至——中間只隔一輛車。
也就到這時，老者方纔真正看清對方的模樣，黃皮膚、黑頭髮，典型亞裔特徵，且從那張棱角分明宛若刀削斧鑿的面部輪廓來看，應還是亞裔血統中的佼佼者，也就是俗稱的帥哥。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看着對方腳步不停徑直走過，逐漸拉開距離，老者平靜神情終於不在，顯露幾分掙扎猶豫，探進兜裡的手掌不自覺握緊冰冷槍柄。
有機會的！
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以至於讓對方完全忽視了這邊存在，但現在的客觀事實就是對方全無防備的背對着，他則佔據有利位置，如此只需果斷拔槍，直接扣動扳機，一切也就順其自然結束……
但直至挺拔背影走出十餘步遠，老者依舊雙手插兜站在車旁，腳下生釘一般，就這麼看着對方再走幾步，掏出車鑰匙按下，身旁越野車前燈隨之閃爍數下，走近拉開車門，先是甩手把琴箱扔進，隨即探身上車，啓動，熟悉的發動機強勁轟鳴聲，稍稍後退，轉向，開出路邊，一腳油門匯入車流。
老者仍站在原地，怔怔出神的目送越野車遠去直至徹底消失不見。稍頃，一杯咖啡突兀出現眼前，茫然回頭，是去而復返的迭戈，
“老爹你怎麼下來了……老爹？”
“嗯？哦……車裡有點悶，下來透透氣。”如夢初醒般，老者接過溫熱咖啡杯放在嘴邊喝了口，許是瞬間充斥口腔的苦澀味道太過久遠陌生，整張褶褶巴巴老臉瞬間變得糾結生動起來，連咳數聲，瞧來委實不怎麼輕鬆的樣子。
“我說什麼了？這玩意你真不能喝！”迭戈見狀連忙擡手拍向老者後背，卻被後者側身躲開，“沒事，好長時間沒碰有點不太習慣……多喝兩口就好。”老者不在意擺手，隨即狀似不經意擦拭額頭，抹去地中海髮絲根處不知何時滲出的細密汗水。
事實也就是如此，止住咳嗽後，老者再次喝了幾小口，神色明顯緩和下來，還帶了幾許不易察覺的感慨。先前藉口支開迭戈去跑腿，單純是爲了保護對方，並沒有想太多，但現在看來卻着實是個明智決定——咖啡這東西真能定神！
或許在外人看來，方纔情景不過是路人間的一個擦肩而過，在這世界的各個街頭角落每時每刻都有發生，再尋常不過。但其中的兇險壓力，以及隱藏在誘惑機會背後的凜然殺機，就不爲外人道也了。
除了額頭汗水，實則在老者背後，羽絨服下整件保暖內衣夾層都是溼漉漉的，冷風襲來，後心處如墜冰窖，一片冰寒——這也就是方纔下意識躲開迭戈手掌的原因。
“那上車再喝吧，這鬼天氣，雪好像越下越大了。”迭戈拉開車門。
“等等……”老者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卻是先行轉頭，嗡嗡嗡——
視線所及，一行由輕型轎車、各式越野車總計十餘輛組成的大型車隊，由遠及近自眼前路面飛快掠過，呼嘯着捲起雪花飛揚。兩人下意識眯起雙眼，乍閃乍逝間，也不知看到了什麼，迭戈神情不由一愣：“這些人……”
“槍手……帕西諾家族？原來如此……”代號蒼鷹的老者反應要更快，眉頭微凝瞬間便想明白了什麼，一臉恍然。
“什麼？”迭戈沒聽清，轉頭問道。
“沒什麼。”目送車隊遠去後，老者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望向馬路對面綜合倉儲，接着又擡高視線，望向倉儲側後方的高樓天台——那是棟辦公寫字樓，並未周遭建築裡絕對制高點，然視野卻最爲開闊——輕點頭確定了什麼，最後回過頭來看向迭戈，乾脆說道，“這次的行程結束，我們回去。”
“好。”迭戈聞言微怔，卻也沒有追問緣由，乾脆應下。對於他來說，此番出來確實太過無聊，早點結束也好。正待拉門上車，愕然轉頭卻見老者拿着咖啡杯走向前方斑馬線，
“老爹你去哪？”
“去送一送老朋友。”老者頭也不回道，“雖然這並沒什麼意義，也是他期待的宿命結局……但既然知道，至少，我不該讓他葬身大雪。”
“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