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不能告訴你。”龍姬說,
“爲什麼。”破破爛爛的男孩問,
“父親說不要輕易將真名告訴陌生人,若對方是言靈術士的話就糟了,你可以叫我做龍姬。”女孩回答道,“你想告訴我什麼,坐過來說吧。”
“喔,好。”
龍昶輕輕一躍從垛口落下,無聲無息坐在龍姬身邊,藉着如水月光終於看清他的臉孔,那面色青白、皮膚剝落、眼瞳渙散的面孔確實不屬於活生生的人類,龍姬發出驚奇的短促叫聲,但並未感到害怕,若說醜陋的程度,自己通過“冥婚”召喚來的異界戀人要可怕得多了說起來,這種形容醜惡、帶着死者氣息的怪物反而令她感覺親近,
“你不怕我。”男孩扭過頭,用露出白骨的嘴巴說,
“這是‘惡化’的結果麼。”龍姬反問道,
龍昶搖搖頭,“這是我在萬骨坑裡得到的能力,名叫‘甲軀’,這個身體其實是已經死去的,所以龍脊守衛察覺不到我身上的氣息,偷偷潛過來也不會驚醒打盹的內務使,我的真身正在異界修煉……哎呀,又受傷了。”他的手臂上噗地憑空多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翻卷,沒有鮮血流出,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的真身受傷,就會折射在這具身體,理論上應該把這種聯繫減弱的吧,總之,不方便的地方很多呢。”
女孩用亮晶晶的黑眼睛盯着他:“也就是說,你的真身和召喚物其實是倒轉了,憑藉召喚物生活在世間。”
“可以這麼說,但異界也是真實的,也可以說我是很辛苦地活在異界呢。”龍昶眯起眼睛回答道,
龍姬點點頭:“這種能力……跟我的能力其實很像,只是我的實力還太弱,根本沒辦法將異界的夥伴帶過來,即使用盡全力召喚,也只是一堆不成形的白骨罷了。”
破破爛爛的男孩望着月亮,雙腳在牆頭晃晃悠悠:“你是宗家子弟,不用變得很強也可以安然活過這一世了,哪像我們,一輩子不能離開這個大監牢,每天擠在鴿子籠裡爲了食物強迫頭,不知道哪天身邊的人就會惡化成怪物把自己吞掉,幸好沒有怪物對我感興趣,他們不愛吃死人吧,大概。”
“命運是沒辦法選擇的。”女孩的眼中沒有彷徨與迷茫,“這話是教書先生告訴我的,怨天尤人一點用也沒有,說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麼。”
“喔對啦,差點忘了。”龍昶一拍腦袋,“不是有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死掉了嗎,我知道是誰殺死了她,這段時間我經常越過龍脊到這邊來閒逛,正巧看到了那一幕,不知道能對誰說,憋在肚子裡漲得五臟六腑都快爆炸啦。”
“龍怡。”龍姬轉頭看他,“龍怡死去的時候你在旁邊。”
男孩點頭道:“那天晚上我就坐在那邊的樹上,盤算着偷點什麼東西回去換錢,你知道宗家的物事在我們那邊特別值錢,就算一個香爐兩卷竹帛也夠換一週的飯錢,不過又怕驚動那些大人物,被人一發現我就完蛋啦,我坐在那裡等夜色再深一點,這時候,那個圓臉的小姑娘獨個兒走出了院子,沿着小巷拐了個彎,到了另一個院子裡面,那裡站着箇中年人在等她,只看了一眼,我就嚇得心肝差點從嗓子眼裡蹦出來,,說笑而已啦,這個身體的心肝早爛掉了,,那個男人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厲害的人,就算隔着三五十步遠,還是能感覺到他身上發出的那種又尖又利的殺氣,像無數小針一樣扎得皮膚生疼。”
“你認得出他嗎。”龍姬問,
龍昶被氣樂了:“整個宗家我半個人也不認識啊,就算家主站在面前我也分辨不出來,能認出他纔是有鬼咧,總之是個很厲害的強者就對了,他先是小聲說了點什麼話,離得太遠我聽不清,後來小姑娘蹲在地上,發動了什麼法術,許多爛泥巴從地磚的縫隙裡擠出來,在地上排成了歪歪扭扭的文字,具體寫的是什麼,離得太遠我看不清,就算看清了也認不出,又沒人教我識字……總之看完了這行字,那個男人點了點頭,一擡手就把小姑娘殺死了,看不到是怎樣出手的,好像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割斷了小姑娘的喉嚨,血噴出五步之外,他把小姑娘揪起來,回到這個院子,把她掛在旗杆上,向我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就消失不見了,這一眼差點把我嚇得從樹上掉下來,我身上一點活人的氣息都沒有,又沒有呼吸和心跳,居然還能引起他的警覺,嚇死我了……”
“看不見的刀子。”女孩皺起眉頭,“等一下,這不對啊,我們發現龍怡的時候,旗杆下的地面有泥土形成的‘僞泥’偈語,偈語預言了她自己的死期,如果她在別處被殺死的話,怎麼可能在旗杆上發動能力寫出偈語。”
男孩又拍拍腦門,從頭骨上的一個破洞能看到他青白色的腦漿在顱骨裡面晃晃悠悠,“忘記說了忘記說了,男人殺死小姑娘之後,用腳把地上的字抹掉,回到這個院子,把屍體掛上旗杆,然後站在那裡召出了泥漿,形成那行看不懂的鬼畫符,他好像有着跟小姑娘一樣的能力來着。”
“這更不可能了啊。”龍姬疑惑道,“龍怡的‘僞泥’是三百年一見的特異能力,整個龍家都沒有其他人會用呀,你確定沒有看錯嗎。”
“看錯,哼。”龍昶氣得提高了音量:“別看這具身體視力、聽力都不怎樣,但只要是我龍昶說出口的事情,就敢打一萬個保票,要是說出半句假話,讓龍神把我砸成肉末剁成餡包成包子丟給野狗吃。”
女孩搖搖頭:“不是說你說謊,而是……等等,你說的看不見的刀子,是不是這個樣子。”她伸出手捏個指訣,醞釀了半晌,劍指從空中用力劃過,牆頭的一片青瓦“噼”的一聲裂爲兩半,喘了幾口氣,龍姬問道:“我練得不好,不過是像這種模樣嗎。”
“對啊對啊。”男孩喜道,“就是這樣子,比你強上一億萬倍就對了。”
龍姬表情顯得有點迷惑,“這是龍家九法之一‘鐮龍’,就算在宗家,能夠練成的人也不多,我已經決定放棄這項修行了……那麼你說的那個男人長得什麼模樣呢。”
龍昶想了想,“中等個頭,不胖不瘦,穿黑衣,蒙着臉,看不清長相,應該有鬍子,眼睛亮得嚇人,哦對了,他穿着的鞋很奇怪,好像兩隻都是左腳的,不過走起路來還是快得很。”
“竟然是他。”線索忽然在龍姬心中串聯起來,五歲女孩瞪大眼睛,被自己的念頭所震驚,男孩描述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親,她不常見到父親,最近一次見面是在兩週前,父親穿着兩隻左腳鞋,說最近“鐮龍”之術已經大成,開始着重修煉“跛龍”步法,穿十五斤重的鉛底左腳鞋半年,再換兩隻右腳鞋半年,這是跛龍相當高級的修煉功法了,而父親身上,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他絕不對別人說起,也只是在一次談話中偶然透露給龍姬一鱗半爪,
那天父親出外執行任務得勝歸來,興致很高,宴席上多喝了幾杯,夜色低垂之時屏退從人,只留父女兩人在房中,父親醉醺醺地說要表演一個新把戲,只見他手指將酒杯一彈,插一根筷子進去,整杯酒就凝成了一塊硬邦邦的堅冰,筷子一提,就提出一個晶瑩剔透的冰棒,父親一邊咔嚓咔嚓嚼着冰塊,一邊說“這是在鋤奸中斬殺的一名龍家叛將身上吸收來的能力,很少見的冰系,沒什麼大用,不過還挺有趣。”
龍姬沒有說話,在龍家一千零二十種血脈能力之外,據說還有一種極其罕見的能力叫做“大噬”,傳說中這種能力使用者在殺死另一名龍家人的時候,能夠將他的血脈能力收爲己用,好比一本空白的字典,每殺一名血脈繼承人,就在字典上寫下一行新詞,龍姬隱隱猜測到自己的父親就是傳說中“大噬”之力的持有者,如果龍昶所說的不假,那麼就是父親殺死了龍怡,奪取了“僞泥”之力,將屍體掛在旗杆上面整整一夜,
龍姬與父親一點都不親近,但這個猜測還是讓她心臟收緊,一旁的龍昶沒察覺她情緒的變化,擡頭望着月亮:“哎呀糟糕,超過時間了,這下得拿出點真本事才能回去啦,子時三刻內務使換班,那個討厭的十三代老頭能感應到亡者之氣……真麻煩,一聊起天來就忘了時間,我走啦,龍姬,過兩天再來找你玩。”男孩說着站起身來,
“等一下,我還有問題……”龍姬伸出手,只抓到了空氣,
血紅色花朵在圍牆上盛開,霎時間鋪成一片華麗的花毯,來自異界的曼殊沙華絢爛盛開,一隻纏滿繃帶的手臂穿越虛空緩緩舉起,接着花海中升起來自異界的少年,龍脊上拔劍聲響起,內務使發現了異狀開始吶喊起來,龍姬躍下矮牆回到院落,回頭一望,月光下那異界的少年正無畏地迎向執刀仗劍的內務使,靈動的眼神在她臉上一轉,嘴角浮現笑容,
十五年後,聖河古難南岸的驛站裡,一朵銀玫瑰瑩瑩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