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太遠,約納看不清刺客之王在做什麼,更看不清東方人臉上的表情,頭頂的烏雲逐漸散去,陽光灑遍蒼茫戰場,看起來巨怪已經被完全粉碎,這場戰爭將以龍家的慘勝作爲最終結局,
忽然間遠方鼓聲響起,“金戈騎兵。”約納驚覺轉身,看到在深紅色詛咒之土的外圍,有一片黑壓壓的影子正緩緩走來,占星術士握緊法杖,挺直胸膛,站在原地,這一次他決定不再逃避戰鬥,既然阿賽可以爲自己憎恨的家族獻出全力,那自己何嘗不能爲自己的信念而舉起屠刀,“零式”湮滅星陣在席拉霏娜中飛速醞釀,少年眯起眼睛,看視野邊緣的敵人緩緩變大,
足足幾分鐘後,他纔看清那是一羣什麼樣的敵人,穿着藍布黑布短衫,扎着襆頭或戴着小帽,膚色蠟黃,身形瘦弱,衣着骯髒,走路搖搖晃晃的男人;眼中淌着淚水,身穿短襖布裙,足踏繡花鞋,以銅釵草草紮起長髮,明知清水之珍貴還是以手帕沾水擦乾淨臉孔的女人;懵懂無知,口中咀嚼着略有一絲甜味的草根,流着鼻涕的孩童;因飢餓而步伐不穩,身形佝僂得只要微微彎腰額頭就會觸到地面,彷彿隨時會倒地不起的老人,這些東方大陸的平民,涼隋國的農夫,被後秦軍隊整村掠奪的戰利品,成百上千戶,成千上萬人,正擁擠着、哭泣着、咒罵着踏入這片不詳之土,就算對魔法一無所知,他們也能感覺到這吞噬了千萬人生命的詛咒之土的可怖,腳踩在深紅色土壤上面,彷彿能聽到浸透鮮血的土地深處發出淒厲的呻吟,
可他們沒法後退,只要步伐稍慢一點,心窩就會傳來冰涼的、甜滋滋的鋼鐵味道,那是被身後金戈騎兵手中的武器穿透胸膛的感覺,“前進。”合着進軍的咚咚戰鼓聲,騎兵方陣發出整齊的吶喊,“前進,前進,前進。”
“你們……要做什麼,停下,停下。”約納吃驚地叫道,“這是戰場,不要進來。”
幾千名涼隋平民漫山遍野而來,逐漸佔滿了他的全部視線,這毫無準備的一幕讓約納慌了手腳,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看那些面容悲慼、眼如死灰的東方人默默地擁擠過來,“大老爺,饒了我們吧。”一個矮小的男人忽然撲通跪倒在地,向約納砰砰磕着響頭,“您要殺就殺了我,可我的老婆剛剛生下孩子不久,他們不能死啊,大老爺,您就把這女人收下吧,她才十七歲,去年才嫁給我破的瓜,是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做事勤快,待人也好,牀上也放得開,一定能把您服侍得熨熨帖帖的,大老爺,這孩子,這孩子將來長大以後可以一輩子侍奉您,給您當牛做馬,只要您賞口飯吃就行啊,他也吃不多,有喂狗的那點糧食就能養活他了啊大老爺,……您就行行好吧。”
“你、你快起來,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快站起來,這樣很危險……”占星術士不知所措地喊道,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後面密密麻麻的人羣已經將男人擠倒在地,無數雙穿着骯髒布鞋的腳從他身上踩踏過去,只發出半聲慘叫,男人就沒了聲音,一個懷抱幼子的年輕女人根本沒有回頭看一眼,咬着牙關撞開一個又一個男人,向約納的方向慢慢走來,“大老爺,您答應我夫君的話,可一定要說到做到。”她尖叫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約納無助地張開雙手,推開身旁的平民,身形如一頁小舟在驚濤駭浪中飄擺不定,“小心那個孩子。”看到女人踉蹌一下差點跌倒,約納忍不住叫道,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幅畫面,在聖博倫碧綠的山間原野,那熟悉的木屋門口,男人和女人倒在血泊,裝有嬰兒的襁褓藏在樹上靜靜等待救世主來臨,在這一刻,17歲少年忽然覺得與那看起來剛剛滿月的小嬰兒有了某種聯繫,他開始推搡着衆人向前走去,想要接過那喪父不久的嬰孩,
忽然有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約納伸手一摸,指尖已被染成紅色,他茫然四顧,看到這種廉價的液體正在四處噴灑,一陣風吹過人羣,慘叫聲顯得如此遙遠,幾顆頭顱咕嚕嚕沿着地面滾動,恐懼驅使人們逃走,可哪裡纔是安全的方向,若高空中有一隻冥冥的眼睛,定能看到此時的龍家大宅城下,兩萬三千四百名涼隋平民組成了一幅雜亂無章的圖畫,構成畫面的每一個點都在做着不規則的運動,因爲沒有一個人知道該向何處逃亡,十個鋒利的箭頭刺進這灰藍色的色塊,描繪出十條血色線條,灰藍色很快將紅色覆蓋,但箭頭調轉方向再次穿過畫面,畫下鮮血染成的分割線,
前一秒,母親還在抱着孩子奔跑,下一秒,一名金戈騎兵掠過她背後,年輕女人的脖頸出現了一條明晰的血痕,她仍然向前奔了三四步,直到頭顱掉落,世界開始飛速旋轉,她眼中的生命之火尚未熄滅,但顛倒錯亂的視野中出現了自己抱着嬰孩的身軀,那臂彎中的小小生靈已經不再哭泣,金戈騎兵的一擊不僅割開了母親的喉嚨,更帶走了嬰兒的生命,“虎娃……”女人張開嘴巴,叫了聲兒子的名字,“咚。”頭顱落地,兩個軀體栽倒,鮮血漾出一地桃花,
約納呆住了,他伸出的雙手凝在空中,十六年前,那藏在樹上的襁褓被年老的占星術士輕輕抱起,而十六年後,嬰孩的靈魂已被詛咒之土奪走,他卻連一聲“你好”都來不及說出口,
“保持隊形,每兩個百人隊之間間隔四十丈,錐形衝鋒隊形。”金戈騎兵的指揮官高聲喊道:“每次衝鋒不要殺死太多的人,不準離隊追擊,記住,要最大限度製造恐懼,而不是將這些人殺光,……還有,不要用輕薄的佩劍殺人,也不要攻擊大腿、胸骨、頭頂這些堅硬的部位,以防損壞武器,你們的戰戈是爲了戰爭而鍛造的,不能在這些肉雞菜狗身上消磨。”
“遵命。”騎兵團齊聲應道,
兩次衝鋒,上千名平民失去了生命,痛苦的靈魂碎片被雅古詛咒之土吸取,滋養了巨怪刑天殘缺的形體,龍家大宅的廢墟里,那穿着生鏽鐵盔的戰士剛剛喘息片刻,就看到大塊大塊的黑色物質正瘋狂地伸展觸角融合在一起,慢慢生出手和腳來,“該死。”刺客之王西米昂·龍昶淡淡地咒罵了一句,重新舉起手中的鏽劍,
第六支百人隊位於整個衝鋒陣型的中間位置,百夫長在第一次衝鋒時就注意到一個異樣的人影,儘管隔着茫茫人海看不真切,不過那深藍色長袍絕對不是農夫應有的穿着,第二次衝鋒,他同樣看到了那個可疑人物,這次幾乎可以肯定那並非手無寸鐵的俘虜,而是手執長長法杖的敵人,
當第三次衝鋒的鼓聲響起,百夫長帶着第六百人隊改變路線,徑直向法師的方向衝去,馳騁在隊伍最前端的百夫長左右揮舞戰戈,將平民如稻草一樣割稻,一名身形高壯的農夫忽然跳了出來,一拳向他打來,百夫長一拉繮繩,胯下獅虎獸人立而起,張開大嘴“咔吧”一聲咬掉了敵人的半個頭顱,“殺掉一名法師可是不小功勞,不知道是呂家人、龍家人還是助拳的外人。”他毫不在意地碾過農夫屍體向前衝鋒,一邊思忖道,
平民驚慌逃竄,前方忽然開闊起來,“在那兒。”百夫長握緊戰戈,遠處那藍袍法師的身影個頭不高,戴着兜帽看不清臉孔,身旁隱隱約約有一圈紅色的花瓣在飛舞,也不知是什麼防禦魔法,不過無論何種防禦魔法,百夫長都有信心將之狠狠切開,他手中的附魔戰戈“鐵斷”是後秦國八把名戈之一,由身爲騎兵團將軍的父親手中繼承而來,具有削金斷鐵的可怕破壞力,“喝。”催動獅虎獸猛然加速,轉瞬間就到了法師身前,百夫長墨李十三手中金戈飛斬而下,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有人喃喃低語的聲音,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唸誦着什麼經文似的東西,墨李十三很奇怪自己何以聽到對方的自言自語,也很奇怪這一瞬間爲何會顯得如此漫長,金戈與法師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這時席拉霏娜頂端亮起光芒,
“世上所有事是星辰於黃道的投影,我們生存、擁有、交流、遺傳、創造、管理、分擔、改變、超越、實現、交際與內省,都有星空高高俯視,心存敬畏,常常仰望。”
約納睜開雙眼,那本來如星空般澄澈的雙眼,如今盛開着狂怒的風暴,那沉重如鉛汞掀起波浪、炙熱如正午烈陽、在平靜中壓縮到極點而終於爆炸的刻骨憤怒,燃燒了占星術士全部的精神能量,
“……請星空借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