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節

仔細端詳着這個小姑娘,看着看着,嶽震不禁有些走神。更新超快小布赤身鮮明的民族服飾,讓他很容易就分辨出來,這是一個吐蕃族小女孩。

讓嶽震感到震顫的是那種笑容,一個小小女孩的笑容裡散發着讓人肅然起敬的神韻。不是嗎?微微下垂的眼角,若有若無的酒窩,笑吟吟,清澈明亮的眼睛,彷彿能夠看到你心靈的最深處。簡單的一個笑容裡,竟讓嶽震讀出了滄桑感,那種飽經磨難,卻依然堅守着善良與純真的滄桑。

他頓然開朗,這是一個民族的笑容,與年齡無關,與遭遇無關。這是一個民族,傳承千百年的笑容。不管世間如何變幻,他們依舊這樣執着的笑在你面前。

嶽震打量着布赤,小女孩同樣也在看着他。

小布赤此刻正在奇怪,沉睡的他和醒來的他,怎麼看起來不一樣了呢?是閉着眼睛和睜開眼睛的分別嗎?還不明白嶽震的變化到底在哪裡,但是她能感覺到,這位大哥哥的眼睛很好看,也很親切。

或許小女孩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小心眼裡已經有了一些變化。熟睡中的嶽震,是一個不幸落難的少年,是需要幫助的人。而突然醒來的他讓她多了一層莫名的親切感,喚起她渴望玩伴的童稚。此時的小布赤覺得他就是哥哥,可以信賴,可以述說心事的親人。

相互注視的片刻已經勝過所有的語言,不一會兒,一大一小兩個少年便歡顏相對,開始了真正的交流。

小女孩活潑靈動的肢體語言很快就讓嶽震明白,救自己的是她阿爸,是一位很出色的獵人,此刻不在家,山打獵去了。唯一讓嶽震覺得有些遺憾的是小女孩罕有出門的機會,她還說不太清楚此處的地理位置。

真的很神奇,兩個人在比比畫畫中漸漸有了默契。嶽震告訴小布赤,自己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南方,那裡有好多好多的水,像屋子一樣大的船,在面跑來跑去。

布赤很容易就傾倒在未知而美麗的世界裡,彎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着,彷彿依然看到綠綠的水面,嬉戲着潔白的大鳥兒。

直到嶽震的肚皮咕嚕咕嚕叫起來,小姑娘才快樂的笑着,跑去做飯。

安逸平靜的日子過得很快,在小布赤悉心的照料下,嶽震的身體飛快的康復着,沒幾天的功夫他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這段時間裡小布赤成了他的老師,教他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吐蕃語言,嶽震很快也能運用自如。能和小妹妹的交流愈來愈流暢,他還在心裡着實的得意了一把,很是得意自己的語言天賦。

嶽震能夠走出家門的時候,小布赤已經把他那身衣服洗得乾乾淨淨,該修補的地方也是縫的整整齊齊。

看到衣服細細密密有些歪扭的針腳,嶽震心裡酸酸的。他從不敢問及小妹妹的母親,這麼小的年紀,就能把家務料理的如此妥貼,可想而知,小妹妹和他的父親一定有着一段很辛酸的過去。

真正走到外面,見識了難以想象的生存環境,嶽震很是驚詫,心裡有了一種想哭的感動。

原來自己每天吃的,看似很粗糙的食物,那一小袋青稞面,一小罐鹽,一點點酥油,竟然就是這個家裡最珍貴的東西。難怪小布赤每次擺弄它們的時候,小小臉龐的神情總是那麼專注,那樣的虔誠。

體會到了艱苦,就讓嶽震更加感佩這裡人們的善良,儘管鄉鄰們都隔得很遠,但是當他們看到自己時,那種善意的笑容總是讓他心裡暖暖的。

慢慢的他便明白,在臨山原人們的眼裡,搭救一個落難的人是理所應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在這些淳樸善良的人們眼裡,格桑只是做了一件大家都會做的事情,當聽說這個落難的少年來自遙遠的大宋,纔會讓他們露出一點微微的好奇。

這些,不禁讓嶽震想起那些句子: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又見桃花源。雖然這裡閉塞,與世隔絕,但是這裡人們的心胸卻像天地一樣寬廣。雖然這裡一貧如洗,但是這裡沒有紛爭,只有安貧樂道;就好像年邁的波扎西老大爺,大老遠的跑來,就是要給小布赤和遠方的少年送來一罐香噴噴的野兔肉。

野味的香氣瀰漫在小草原,滿載而歸的獵手們紛紛回來,嶽震和小布赤的生活也變得有滋有味。

能看出來,每當小姑娘接過相鄰送來的禮物時她很開心,眼睛裡也閃爍着一種興奮的期待。嶽震知道,這是小布赤在期待着她的阿爸,期待着豐收的阿爸歸來,她也能爲大叔大嬸們送去一份禮物。

嶽震也很期待,從小布赤那裡聽到太多關於阿爸的故事,他當然很期待能夠快點見到這位救命恩人。

早晨起來嶽震就提着大瓦罐出門,在他強烈的要求下,小布赤才肯把每天收集雪水的工作交給他。雪已經開始慢慢的融化,由於這些日子經過的人多了起來,附近的雪不像前陣子那麼幹淨了,他打算再走遠些。

往罐子裡填充着白雪,剛剛快要凍僵的手也漸漸熱起來。嶽震忍不住又有些不忿,同在一片藍天下,爲什麼生存環境的差別就這麼大呢?聽小布赤講,等到雪完全化了,取水便成了臨山原人們最辛苦的工作,要到很遠的小水窪去取水,來回就得小半天的時間。

大家爲什麼不搬到水源附近住呢?搞不懂,嶽震想着這個小布赤也解釋不清楚的疑問,提着滿滿當當的瓦罐向回走去。

叮叮噹,叮叮噹,清脆的馬鈴聲由遠而近,一匹黃馬拉着爬犁慢慢而來。

雖然嶽震沒有關於格桑的印象,但是當爬犁停在他面前時,他立刻知道,爬犁下來的吐蕃漢子就是小妹妹的阿爸。發乎內心的感激讓嶽震放下瓦罐,手扶胸口向快步而來的獵人深深的鞠躬致意。他還只會說‘格桑大叔’四個字,而且很不標準,但是這已經比看到他壯實的身體還讓格桑感到驚喜了。

少年這種高原最尊敬的禮儀讓吐蕃漢子笑了起來,依然憨厚,還有些羞澀和驚慌。格桑的內心裡,覺得一個貴人是不需要對自己這樣的。

知道少年聽不懂太多的言語,格桑只是笑着,輕輕的錘錘他的胸膛。這讓嶽震感到很親切自然,那一點點初次見面的生澀很快就不翼而飛了。

搶走他手裡的瓦罐,格桑輕聲的嘀咕着。嶽震似懂非懂,猜測大叔肯定是在責備女兒,不該讓大病初癒的人幹這種活。他笑着搖搖頭,把胸膛拍的當當響,也趁這個機會認真的打量起恩人的模樣。

和臨山原所有的吐蕃漢子一樣,格桑有一張黝黑而健康的臉龐,艱苦的歲月也在他額頭留下一個深深的‘川’字。濃密的眉毛下眼睛很亮,挺拔的鼻子微微有些勾,在開朗的笑容裡透着男人才能看懂的剛強與堅毅。

同嶽震趕着爬犁一起回到家時,格桑發現那些責備的話根本說不出。女兒把少年叫做‘阿哥’時,親切而自然,看來早已不把他當做客人了。想到少年好起來終歸是要離去的,格桑不禁有些擔心,擔心小布赤肯定會要難過好一陣子。

儘管格桑的收穫不多,相比其他獵手顯得有些單薄,但是父女兩個依然很高興,小布赤忙活着把獵物分開,掰着小指頭,盤算着給這家送什麼,給那家又送去什麼。

嶽震在一旁默默地打下手,他心裡很明白,格桑大叔因爲救自己的這件事情,錯過了狩獵的最好季節。

雪一點點的融入大地,獵人的突擊行動要等到來年的開春了,漫長而又艱苦的山林追逐生活又將開始。格桑就趁着這段短暫的休閒時光,忙碌準備着一年當中需要用到的工具,修弓、制箭、打磨刀斧,把雨季裡必備的皮帳篷也修補一新。

嶽震一邊幫忙,一邊覺得不可思議。常見軍中兵器的他根本無法想象,就是眼前這些原始而簡陋的武器,居然就能獵獲山裡的那些走獸飛禽。

一段時間下來,嶽震覺得受益匪淺。不管是從格桑那裡聽來樸實而實用的野外生存技巧,還是獵人對各種武器使用的深刻認識,都讓他覺得茅塞頓開,進入了一個暫新的天地。而且每個獵人都是用刀的好手,尤其是使用短刀和大型野獸近身搏鬥的經驗,嶽震每次聽的都是如癡如醉,熱血沸騰,彷彿身臨其境。

兩個人朝夕相處,還讓嶽震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穫。他現在不但能用吐蕃語和格桑流暢的對話,就是女真話,回紇語,他也能聽懂,並且能說那麼幾句。

有格桑這樣見多識廣的老師,嶽震越來越覺得高原的生活,格外動人。

每年都來的那支商隊離開時,帶走臨山原所有的皮毛、藥材,留下了青稞、鹽巴。臨山原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所有即將離家的獵手又都坐到一起。嶽震一開始沒弄明白,到後來他才慢慢聽懂,大家商量的是羊羣的問題。

原來臨山原的草場有限,根本沒辦法飼養大羣的牛羊,這也是沒有牧民願意定居這裡的原因。但是羊肉、羊奶、酥油又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所以臨山原的人們也養羊,就是數量比較少,多的人家有五、六隻,少的人家只有兩、三隻。嶽震知道,小布赤每天都要照顧家裡一大一小,兩隻羊。

人們每年開春都要把所有的羊集中起來,留一個人放牧。現在大家討論的就是,今年誰要留下來。

五個小羊羔。留下來照顧羊羣的人,明年再合羣的時候可以從羊羣裡挑五個羊羔。

原打算和格桑山狩獵的嶽震不由得怦然心動。對於格桑家,這種人丁稀少的人家來說,五個羊羔無疑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能收穫五張好的羊皮不說,就是那些羊肉,製成風乾肉條,足夠爺倆渡過一個青黃不接的冬季。

“我去。”生怕被別人搶走的嶽震站起來。“我去放羊。”

接下來的事情讓嶽震很感動,沒有任何的遲疑,大家一致同意。因爲在臨山原人們的字典裡沒有‘不信任’這個詞彙,既然這個漢人少年答應了,他就一定能夠做好。大家心裡也都明白,這個好心的少年是想要報答格桑。自個家裡的那幾只羊,能託付給一個好心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回家的路,格桑一直很沉默,直到遠遠的看見了土屋,他才停下來。

“孩子,你不需要這樣的。儘管你沒有說過,大叔也能猜到,你是一個做大事情的人。從現在到冬季,還有很漫長的一段時光。”

嶽震笑了,儘管他比格桑大叔只矮一點,可是他也不敢去摟住大叔的肩頭,因爲他覺得格桑是長輩。“嘿嘿··大叔,您猜錯了。我哪是什麼做大事情的人。在南方,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讓親人快樂的生活。在這裡也一樣,您和小布赤是我的親人,能給家裡出一份力,我真的很開心。”

格桑用那雙閃亮的眼睛看着他,直到看得他心裡有點發毛。“唉,年輕人,大叔不會看錯的,算了不說這些了。既然你已經決定留下來到冬季,大叔也不會趕你回去的。”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是想盡快離開,而且還想讓大叔和布赤妹妹與我一起走。”

輕輕笑笑,格桑點頭說:“我能看出來,你很疼愛布赤,小布赤她也很喜歡你,你們兩個就像親兄妹一樣。孩子,你後來爲什麼改變主意了?”

嶽震沒有再看吐蕃漢子,而是看向安靜的臨山原,“後來慢慢的發現我錯了,您的根在這裡,您的魂也在這裡。我也許能夠帶您一起回去,但是我沒辦法把這裡的寧靜安詳也帶回去,我們那裡雖然很繁華,很富足,我也有能力讓您和布赤生活得很好,很安逸。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您想要的生活,我不能那樣自私。”

格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用力錘錘他的胸膛,很用力,然後才邁步往家裡走去。

本整理髮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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