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上鑲嵌了幾十盞鶴嘴銅燈,風吹進來,燭光一時跳跳爍爍。明滅不定的光線之下,九公子如子夜寒星般的眸子裡,怒意變成了驚鄂。驚鄂之色一閃,瞬間便又透出來幾分玩味。
九公子眸光灼灼跳亮,霎也不霎凝看了謝姜。
謝姜哪裡還管衆人什麼神態,什麼臉色。眸子裡似笑非笑,幽幽看了謝凝霜一眼,細聲細氣又問一句:“阿姐,使了那麼大力氣,阿姐腳疼了罷。”
這句話沒有一絲一毫質問的意思,仔細聽了,隱約還帶了幾分關心。
廳裡的人這會兒纔看出來情形不對。好似剛纔謝姜險些躍倒,不是因爲踩住了裙裾,更不是因爲畏縮心慌而出錯,而是因爲被謝大娘子下了絆子。跪在地上挾菜的丫頭,斟茶倒酒的僕婢,連同煮酒的奴役……,不約而同向右邊兒看。
覷了眼謝懷謹陰沉的臉色,謝奉熙陰陽怪氣道:“妹妹,咳!自己丟了臉也就罷了,怎得還攀扯阿霜?”說着話,眸光一斜,暗暗給謝凝霜使了個眼色。
謝凝霜眼中的尷尬慌亂頓時成了鄙夷,定了定神兒:“阿姜,你哪隻眼看見我踢你了?”
“哦!……。”謝姜悠悠拖了個長腔,而後腔調一轉,閒閒問道:“我只關心阿姐腳疼不疼,至於踢麼踢……,可是阿姐自己說的。”
上首穿了杏襖的斟酒丫頭“撲噗!”一聲。笑了半截兒,忙伸手捂住嘴巴。正廳裡原本靜寂,這半聲“笑”便顯得異常突兀刺耳。
小賤人!竟然這樣牙尖嘴利,專挑話裡的漏子。謝凝霜臉上閃過幾分懊惱,擡眼看了謝懷謹。辯解道:“阿父,阿霜沒有……。”短短半句話,語氣裡不光帶了幾分委屈可憐,更透出幾分哀求的意味。
謝懷謹臉色如常。如常……,既沒有半分發怒的意思,更沒有因爲宴席之上還有個外人,而透出半點尷尬。眸光無波無瀾。平平靜靜掃了眼謝姜。
姊妺兩人在宴席之上相互指責。不管最後哪個出乖露醜,終歸丟的是謝家人的臉面。謝姜彎如弦月的眉捎一挑,轉過身來。悠悠上了石階。
斟酒丫頭自知犯了錯,早就低頭垂手,退到了牆角兒。謝懷謹面前的案桌上,便僅擱了樽青瓷酒器。謝姜伸手拎了酒器。只覺觸手微涼,便仰了小臉兒。細聲問:“阿父,換了熱酒來敬,好麼?”
謝姜臉上笑意盈盈,仿似剛纔是自己出錯也好。是謝凝霜使壞伸腳也罷,全然沒有放在心裡面。謝懷謹眸子裡透出幾分讚許,擡手撫了頜下短髯。溫聲道:“嗯,阿姜去斟來。”
煮酒的碳爐陶甕。在正廳右側。兩個青衣僕役跪坐在一旁,一個往爐子里加碳,另一個僕役則左手拿了扇子往爐膛裡扇風,右手拿了長柄酒提,在甕裡攪了幾攪。
甕裡發出微微的“咕嘟”聲。酒已煮沸。
因着飲酒方便,而又不爲碳煙所薰,煮酒的陶甕碳爐離上首隔了七八步。謝姜捧了酒器過去,細聲道:“添酒罷。”
大家氏族裡,煮酒的僕役是專職。依着平常的規矩,拿酒提的僕役應該先接過酒器。僕伇沒有接酒器,不僅沒有去拿酒器,反而長柄酒提在甕裡一攪,舀了滿滿一吊沸酒出來。
酒香四溢,煙氣兒騰騰散了開來。煙氣蒸騰間,謝姜黑而大的眸子,忽然在酒提上凝了一凝。看到她露出這種神態……,九公子心裡升起幾分怪異,側臉吩咐夢沉:“去看看。”
看見了酒提,謝姜恍然想起新月說過,趙氏要在宴中用“熱湯。”那這個“熱湯”是不是……。謝姜心裡一瞬間轉過幾個念頭,當下不動聲色,轉而去看僕役。
剎那間僕役臉色突變,咬牙道:“去死罷!”,話音沒有落,便長柄一翻,將沸酒對着謝姜兜頭倒了下去。
廳裡頓時瀰漫了濃濃的米酒味。
世家貴女赴宴的時候,穿祈襉裙,再配穿大袖翩翩,飾帶層層疊疊的上裳,這是標準裝束。謝姜無比感謝韓嬤嬤絮叨了幾遍子規矩,自己纔會穿這身“行頭”。看見僕役眼神兒不對,便大袖一展。
寬大的衣袖,將頭臉遮的嚴嚴實實。
大廳裡“踢哩咣啷”一陣亂響……,“抓住他!”……。
丫頭尖叫“哎呀!”……,謝凝霜尖嚎道:“燙死啦,快快,脖頸裡頭……。”
紛亂嘈雜中,九公子低醇如琴的聲音無比清晰:“將人交給烏大。”……,“莫非謝家主惹了什麼惡人,故而會有人前來行刺?還是查一查罷。”
又謝懷謹略略發澀的嗓音:“快去看看。”
“燙着了麼?”
聲音越來越近,那一句“燙着了麼?”便在頭頂。
甚麼行刺?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僕役的矛頭哪裡是什麼家主。這人,偏偏往大了歪扯。謝姜擡眼看過去,九公子彎腰垂瞼,眸子裡不僅透出幾分關切,更多的居然是好笑……。
這人,幸災樂禍的樣子太明顯了罷!謝姜眼珠兒向上一斜,先送了九公子兩個大大的白眼兒,而後規規矩矩對了謝懷謹襝衽施禮:“阿姜無事,勞阿父掛心。”
眸光在謝姜臉上掃了幾掃,謝懷謹神色緩了下來。
妾生的賤種,也配讓人噓問,謝凝霜心裡恨恨罵了,臉上卻蹙眉咧嘴,做出疼痛難忍的模樣:“哎呦!疼死了!”。小丫頭嚇了一跳,想擡手扯開脖領子看看,又怕惹惱了她,只好端端勸慰:“大娘子,不過紅了一塊……。”
外頭冰雪盈尺,再是煮沸的酒灑出來,熱氣兒也散了大半兒。更何況謝凝霜離了五六步遠。小丫頭只看到她頸子後頭有點發紅,便實話實說。
沒有人來問問也就罷了,連個賤婢也敢頂嘴。謝凝霜心裡的怨氣不忿,瞬間便壓也壓不住,想也不想,擡手“啪”一聲摑在小丫頭臉上,尖斥道:“你是什麼東西!”
謝凝霜的聲音尖利、高亢,不但咬牙切齒,還透出無盡怨毒。
諾大個正廳裡,剎時靜了下來。
妨似甚麼聲音都沒有聽見,謝懷謹瞟了眼謝姜,扭又看了九公子,淡聲道:“勞煩王夫子送阿姜回去。”
這種情形下,明顯是要支走九公子。支人走……,便是要處理不方便讓外人見的事情。
“嗯。”九公子心知肚明。表面上看,剛纔是謝家兩個小娘子鬧彆扭。往深了看,就是謝凝霜不顧謝家聲譽,當着他這個外人欺辱妹妹,這種行爲,是家族裡的大忌。
世家聲譽,比性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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