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從河面上吹過來,火勢迅速增大,林子裡噼裡啪啦作響。
林子在瞬間着火了。
我們直往後退。
“項旺福,項建軍還在林子裡!”揭飛翔的眼睛紅紅的。
“什麼?”我大聲叫道。
“他們還在林子裡!”
“還沒出來嗎?怎麼會還沒出來?”我問道。
“我們趕快去看看。”
但是,我們走來的小路被火勢覆蓋了,高溫的火焰把我們擋在外面。大火一路燒過去。
“怎麼辦?”我說。
“我也不知道。但願他們已經出去了。你看沙灘上那麼多人,說不定他們已經出去了。咱們繼續撲火去,反正一時也過不去了。”
“好。”
我們重新去撲火。被火燒烤過的地方黑乎乎的,溫度要高出好幾度。我們的褲子上衣服上盡是被樹枝劃過的一條條的黑線。
程家莊的村民們從另一頭趕過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來了。他們挑來了水桶,帶來了射水槍。他們手裡拿着瓢或盆,從水溝裡舀水衝上山林。
火勢迅速弱下去。
我和揭飛翔接過兩個小孩子手裡的桶和瓢,到河裡裝水往林子裡着火的地方跑,一趟又一趟。
數不清多少趟之後,我們停下來,我感覺自己都要虛脫了。
揭飛翔臉上塗滿了黑乎乎的碳粉。汗水從額頭往下流,便在他臉上留下一條條清晰的水痕。
“媽的,簡直要死去。”揭飛翔說。
“你看你的臉,比包公的臉還要黑。”我喘着氣說。那樣子真的太滑稽了。
“你笑我,你不是一個樣?可惜這一身衣服了。”
“反正也值了。還好大火沒有燒過去,否則整個村都要毀了。”我說。
“那倒不會。就是靠近林子的幾家會被燒掉。你沒看見嗎?家家戶戶都有射水槍。”
項建軍從小路上跑過來。
“項旺福呢?項旺福沒和你們在一起嗎?”項建軍問道。
“什麼?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我說。
“他哪和我在一起?”項建軍瞪大了眼睛。
“怎麼會?他不是去林子裡找你了嗎?你不是在林子裡睡覺嗎?”揭飛翔說。
“啊?怎麼可能?我在林子裡躺了會兒就走了。火勢那麼大,他幹嘛去林子裡?”
“他說你在林子裡便去找你了。他怕你被火圍了。”
“糟糕!”項建軍往林子裡衝。
我們跟着往林子裡衝。
林子裡,那些低矮的灌木叢全都黑乎乎的,剩了光禿禿的杆子立在那裡。到處都是濃煙。一些沒有燃盡的地方還在燃燒,還有噼裡啪啦的聲音發出來。
一棵老樟樹底下,圍着一羣人。他們吵吵鬧鬧的。
我們向那羣人跑去。
“還有氣嗎?”有人問道。
“哪還有氣?早死了。”另一個人說。
“嘖嘖,是誰家的孩子?快看看是誰家的孩子?”前面一個人說。
“不像是村裡人。我們沒見過。”又有一個人說。
我聽見有人這麼議論。
我的腦袋嗡嗡直響。
我跟着項建軍他們撥開人羣鑽進去。
就見一個人躺在地上,渾身漆黑。衣服被大火燒的只剩了零星幾片碎片。他的右手還握着松樹枝幹,但松樹枝被燒的只剩了短短的一截。
是項旺福!
“項旺福,項旺福!”項建軍撲在了項旺福身上。
我和揭飛翔默默地走近。
“你醒醒,項旺福!項旺福!!”項建軍拼命地搖着項旺福的身子。
項旺福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
有人去扶項建軍,項建軍把那個人甩開了。他聲嘶力竭。
我的眼淚禁不住掉下來。
“你們認識嗎?是你們什麼人嗎?”一個年長一點的問揭飛翔。
“是我的同學。燒死的是我的同學!怎麼會出這樣的意外,我的媽。”揭飛翔哽咽着。
“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鐵路中學。他是和我們一起來打火的。”我說。
好多同學圍過來了。
朱竹武也來了。他神情凝重,派人把項建軍拖開,他蹲下身子親自辨認。
朱竹武站起來時,我注意到他一臉煞白。
“你是老師吧?你確定他是你的學生嗎?”那個年長的人問道,“我們認不出是我們村哪家的孩子。”
“他是我的學生,他和那兩個學生一起來撲火。”朱竹武說。他指了指我們兩個。
“我看見了。你教的學生非常不錯。我是村長,我會向鎮鎮府彙報的。”村長說。
“他手裡拿的就是撲火的東西。是不是,鄭啓航?”朱竹武說。
“是。是松樹枝。”我說。
“他怎麼往這邊撲火?你們不是在一塊的嗎?”朱竹武問道。
很多人都看着我。一些村民嘖嘖嘆息。班上的同學都在抹眼淚。
“我們一開始是在一塊。”揭飛翔說,“撲了一陣子他想起項建軍在林子裡,便往林子裡跑了。”
“這麼說他是來救人的嘍。”村長說。
“是。他怕項建軍被火圍了。”
“項建軍是哪個?”
“是那個。”朱竹武指了指項建軍。
“哎呀,太了不起了。如果年紀大點他都可以評爲烈士了。真的太了不起了。”村長連連感慨。
和程家莊的村長做了一些交談之後,朱竹武命令我們回學校。我們到村裡借柴刀砍了幾根毛竹拼成了一個簡易擔架,然後把項旺福的屍體搬上擔架。
我和項建軍擡着項旺福的屍體返回。
項旺福的身體並沒有被灼燒成怎樣,所以並不像被電灼燒而死的人那樣屍體會成倍的縮小。他的身材還是那個樣子。
但是項旺福的頭髮全燒光了,他的眉毛也燒光了。我猜想這應該是項旺福死後火苗漫過他的屍體時燒的,他的衣服也應該是這樣被燒掉的。
所以我猜想項旺福是被窒息而死。
項建軍脫了他的外套蓋在項旺福身上。揭飛翔脫了外套蓋住了項旺福的頭。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悶,誰也不敢說笑,也沒有人有心情說笑。朱竹武始終繃着臉。
“很多東西真的要講命。”我記起我和項旺福去林子裡撿柴火時項旺福這麼說。
那時項旺福料到他會是這個命嗎?
什麼叫命?你無法預測你的人生軌跡便稱之爲命。
四個小時前項旺福還感慨熊研菲的命,他還說他想的很開,說畢業了哪怕回去種田打獵都很開心,卻不料現在躺在擔架上已然無知無覺。
兩個小時前項旺福還跟我們一起揹着班主任喝酒,一塊聊天,一起說事,喝多了和我一起在草地上沉沉睡去,卻不料現在永永遠遠地睡去,再也不能醒來。
一個小時前項旺福還和我們一同撲火,一塊揮汗如雨,只爲着一個心願——阻止大火往村莊蔓延,直至爲了喚醒還在林子裡睡覺的項建軍而毫不猶豫地鑽進火勢依舊猖獗的林子。
生命便因此終結。
一陣悲痛從心頭涌起:世事無常。
……
說來也怪,那一天我們擡着項旺福的屍體往學校趕的時候,風一直刮。烏雲從西邊飄向我們頂頭的天空,太陽很快被遮住了,氣溫迅速降下來。許多同學不得不套上毛衣穿起外套。我們還沒有到學校,雨便落下來了。
毛毛細雨一直下個不停。
彷彿又回到了冬天。
我們把項旺福的屍體停放在高中部教學樓一樓的走廊上,而後,聽從朱竹武的吩咐,我和吳建華去項旺福家報信。朱竹武在學校處理相關事務。
我和吳建華騎車去項旺福家報信。
當我們帶着項旺福的母親回到學校時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回家了,校長和兩個副校長以及朱竹武站在走廊下面。還來了兩個公安局的人。教育局也來了人。
我們的褲腳和袖子都被雨水淋溼了。
項建軍和揭飛翔守在項旺福屍體旁邊。
項旺福的母親一進校門便哭出了聲。她丟開手中的傘小跑着衝向高中部教學樓,伏在項旺福的屍體上痛哭。
哭聲在校園裡迴盪。
稍後項旺福的哥哥姐姐等親人也趕來了。
我和吳建華、揭飛翔退到了一旁。
教育局領導和校長與項旺福的家人理論了很久,我們隱隱約約聽見是關於賠付的事和安葬的事。後來,項旺福的家人提的要求局裡和學校都答應了。
項旺福的家人有一個很奇特的請求,那就是讓項旺福的屍體停放在學校,並且將項旺福埋在附近的山上。他們希望學校儘快落實安葬地。
原來,項旺福那個村有個習俗,凡是客死在外而又未成年的人的屍體一律不能進村,而且不能大肆操辦,一切從簡。按村裡的說法,未成年而死,屬於短命鬼,得讓他儘早轉世,所以安葬越簡陋越好,倘若他看中哪家,便徑直去投胎。
校長再不情願也只好答應了。
那個晚上我們守候在項旺福的屍體旁邊守到了凌晨兩點鐘,我們趴在一樓教室的桌子上不斷打瞌睡。項旺福的母親多次催我們去睡覺,可我們都不願離開,我和吳建華只是回去換了衣服加了一件外套。
利用回寢室的時間我去政教處給熊妍菲打了個電話。
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個晚上。
風從破了的窗戶口吹進來,冷的我們發抖。氣溫變化實在太大了。
兩點鐘之後我和吳建華、揭飛翔回寢室睡了兩三個小時,而項建軍則一直坐到天亮。我們怎麼勸他都勸不了。
第二天天矇矇亮我們就醒了。我們是被一陣爆竹聲吵醒的。我們原以爲是項旺福的家人打爆竹,等我們跑到項旺福的屍體停放地,才知道爆竹聲是從附近街道上傳來的。項旺福那裡清清靜靜的。
這真是個奇怪的風俗。不上香不放爆竹,甚至不允許親人嚎啕大哭。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到處都溼漉漉的。校園死寂,雨滴從樹幹上滴落在地上的聲音我們甚至都能聽見。
項旺福整個的被一塊布矇住了。他安安靜靜的,彷彿是一個笑話。這個笑話讓人淚流滿面。
教育局的人來的出奇的早。據說那個看上去很有派頭的人是教育局的二把手,他把來晚了的校長一頓臭罵。校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他們是送錢來的。
項旺福的安葬地也已落實了。
項旺福的兩個哥哥用我們製作的簡易擔架擡着項旺福的屍體便往學校後門走。項旺福的另一個哥哥到學校找了幾塊木板扛在肩上。總務處主任找來了鋤頭和鐵鍬。
我們幾個無聲地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