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一)

晨曦初露,陶府總管哈德廣走出大門。

府前街道寬敞整潔,黑漆大門開着,望進去,影壁上的堆花牡丹圖和大大的“福”,煊赫極了。

“哈總管。”門口掃雪的家丁跟哈德廣招呼。大雪下了*,剛停。

哈德廣點了點頭,說:“快些把雪掃乾淨,別積下,省的回頭辦喜事的時候不方便。”

他說着話便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眼見巷子那頭,從青玉橋上,幾匹高頭大馬,閃電一般的俯衝下來。

待領頭的那匹白駿馬來到近前,他親自上前,擡手挽了繮繩,“七爺早。”

“廣叔早。”陶驤飛身從馬上下來。

他身後的隨從,也如飛燕一般輕巧的從馬上躍下。

“您怎麼打外邊兒回來呢?”哈德廣問。

“棲雲大營有點事,我趕過去看了看。”陶驤輕描淡寫地說。

“喲,那您可是連夜來回的?”哈德廣一驚。

陶驤嗯了一聲。

圖虎翼從哈德廣手裡接過馬繮繩,牽住了陶驤的白馬“賽雪”。陶驤伸手拍了拍賽雪的脖子,交待:“餵它一盒方糖。”

賽雪打了個響鼻兒。噴出來一團團白氣。

陶驤板着的面孔有一絲鬆動,說了聲“淘氣。”

“賽雪越來越精神了。”哈德廣讚道。七少爺的這匹馬實在是漂亮,只是脾氣暴,除了七少爺,也就是他的兩名近侍能靠近。“聽說七少爺又新得了匹好馬?”

圖虎翼笑道:“快別提那匹好馬了。那是馬呢,還是祖宗呢?好吃好喝伺候着,一不動的就尥蹶子。纔來了幾日,家裡的馬倌沒有一個沒被踢了的,二爺前次試了試,被摔的說想殺了它吃馬肉呢……七少,回頭您還是自個兒馴吧。”

哈德廣聽的也笑起來。

陶驤又拍了拍賽雪,示意圖虎翼牽馬進去,他“噔噔噔”地上臺階。靴子上的馬刺,釘在臺階上,發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

“少爺快進去吧,今兒好多事情等着您呢。”哈德廣說。

“嗯。”陶驤應了一聲。語氣裡一絲慵懶。

別的事情倒罷了,比較重要的一樣,是今晚父親會在家中設宴招待程之忱。雖說是家宴,一些頭面人物也會來,他少不得要作陪的。他想到這裡皺了下眉,將馬鞭扔給隨扈,擡手解着領下的鈕子。一路急行,貼身的衣服都溼透了。

他緩步往後走。

身後跟着的衛戍也不敢跟的緊了。

院門關的緊緊的,馬行健去敲門,來應門的是張媽。

陶驤見只有樓下燈亮着,看看張媽。

張媽小聲說:“夫人囑咐說不讓叫醒少奶奶。”

陶驤便有些納罕。

雖說她昨晚已經睏倦到神志不清的地步,這個時候也該起了。

張媽便低聲道:“昨晚上夫人在這裡,讓少奶奶喝的那杯茶,是安神的。”

陶驤瞪了一會兒眼。

他倒是留意到她喝那杯茶時有些遲疑,還以爲是她喝不慣這裡的水……這就難怪了。可照這樣,她別說這會兒起不來,會睡到什麼時候去,還真說不準了。

他皺起眉來,說了句“何至於”。

張媽便說:“若不是這杯茶,少奶奶無論如何都會起早去給老夫人請安的,壓根兒就休息不好。夫人說了,這兩日讓少奶奶好好休息休息,往後侍奉長輩的日子長着呢,不急在這一時。”

陶驤便沒有出聲。

他在樓下立了片刻,便說:“那就別吵她了吧。”

“少爺您不回房啊?”張媽見他是要走的樣子,忙問。

“我去老夫人那裡看看。”陶驤說着,重穿了大衣出來。他命隨扈都去休息,馬行健讓人都撤了,自己還是跟着他出來。

陶老夫人的院子距離他們的住處頗遠,陶驤邊走邊想着事情,不知不覺也就到了。

此時節祖母院中就只有臘梅花一枝獨秀,穿過院中時,就覺得有暗香襲來。他忍不住站下,看看這幾棵粗壯的臘梅……他忽然想到昨日他將她帶回,她在馬背上緊緊抓着他的馬褲。賽雪跑的極快,她下馬時臉色蒼白,一副隨時會昏倒的模樣,只是倔強的堅持住了。

她的隨從之忓被逄敦煌派人送出來時受了重傷。軍醫替他檢查傷口時解下來一堆用來包紮傷口的粗糙的布條中,有條精緻的手帕,是繡了梅花的。

淡青色的手帕,一角繡了一枝梅花。

看着就知道是誰的東西。

她好像是特別的喜歡梅花……信箋上也用梅。

他站住,伸手往口袋裡一摸。

馬行健以爲他想要什麼,忙問:“七少找什麼?”

他這纔想起來,早已是換過了制服。

“沒有。”他說。

“七少爺!七少爺來了!”從陶老夫人上房裡出來的幾個丫頭看到陶驤一行人進了院子,領頭的金萱先叫了起來“快去稟告老夫人,七少爺來了!”

好像什麼喜事一般。

“七哥!”上房裡簾子一打,一個蓬着一頭秀髮的少女鑽了出來,嬌憨的笑着,正是他的妹子陶爾宜。三下兩下跳過來,攀住他的胳膊,“七哥你可來了,奶奶唸叨你好幾日了。你再不來,我耳朵都要出繭子了,一定想法子把你給拖過來給奶奶瞧瞧!”

他看着爾宜皺眉,道:“沒個樣子。”

爾宜嘟起嘴,扯着陶驤的袖子,回頭對馬行健問道:“我七哥大清早的這又是發什麼瘋了,馬副官?”

馬行健笑笑,搖頭不語。

“問你們也是白問。七哥有什麼事兒,你們不幫忙藏着掖着、毀屍滅跡就怪了。我還指望從你們嘴裡問出個啥來麼?”爾宜笑着說。

“你這丫頭,當着我的面就敢教訓我的人。”陶驤看着妹妹那粉嘟嘟的臉,忍不住斥責的聲音都軟了幾分。

“嘿,七哥說起話來,比爹爹還像老頭子。”爾宜嘻嘻笑着。

陶驤不再說什麼。簾子已經打了起來,他一低頭。簾上的穗子還是碰着了他的帽檐。

“喲,對不住,七少爺。”金萱低呼,急忙收好了穗子。

正間青玉香爐裡,燃着檀香,給屋子裡添了幾分額外的暖意。

陶驤立了立。

祖母房中焚香時不外乎那麼幾個時候,打坐、參禪、作畫、彈琴……近來祖母彈琴作畫幾乎不見,這個時候,多半是在打坐的。

“是驤哥兒來了?”裡面傳來低沉沙啞的一聲呼喚,含着笑意。

“奶奶?”陶驤叫道。他回手將帽子遞給了馬行健。

爾宜對陶驤做個鬼臉兒,指指房裡,說:“奶奶見了七哥你,就是老戲詞兒裡說的,叫做龍顏大悅。”她說着高聲些,“奶奶,昨晚睡的好麼?”

“好的很。你還不快去洗漱更衣,當心遲到。”陶老夫人在裡面說。

“七少爺,老夫人讓您進來。”裡間門一開,銀萱出來,輕聲地說。

陶驤進了門。

爾宜在他身後跺腳,“七哥一來,奶奶就立馬兒不待見我了!”

金萱說:“老太太跟七少爺是有要話要說。”

“什麼要事,還不是那個醜八怪的事兒……”爾宜笑道。

“八小姐。”金萱急忙阻止她。

爾宜斜了她一眼,笑着低語:“就是醜八怪嘛,又不是我說的,你也不是沒聽見昨兒晚上大姑奶奶怎麼形容的。”

裡面陶驤自然是聽到了爾宜說“醜八怪”,眉頭略皺。

銀萱帶着他往裡走,他一瞅,果然祖母正在禪椅上打坐。他站住,就見銀萱過去,在老太太身邊低聲的說了句什麼。

陶老夫人閉着眼睛,調勻呼吸,慢慢的擡起眼皮來。

陶驤看到奶奶那細長的眼睛,燈影下微光閃爍,微笑了,“奶奶,我回來了。”

陶老夫人盤着腿,坐在禪椅上,說:“先洗把臉吧。銀萱,叫金萱近來,你們伺候七少爺洗臉——瞧那埋汰樣兒。”

陶驤脫了外衣,就手在銅盆裡洗着。

銀萱給他連換了三盆誰,他才從容地洗乾淨。

陶老夫人擡眼看着穿着白襯衫站在自己跟前兒的孫子,乾淨清爽的模樣,真讓人心頭一陣暢快。她讓陶驤坐下,吩咐金萱:“去拿七少爺愛吃的點心,讓他先墊墊。”

金萱答應着出去,銀萱捧了新泡的熱茶上來,給陶驤斟茶。

陶老夫人靜靜地抽着水煙。

咕咕作響的菸袋,嫋嫋地從她一張一翕的嘴角冒出的煙,都讓陶驤覺得安寧。

不一會兒金萱進來,把剛剛陶老夫人說的那些吃食給一樣一樣放在小桌上。

陶驤看到點心碟子裡有牡丹餅,說:“這時候,還有牡丹餅?”

這牡丹餅原只是在春天牡丹花開的時候纔有的時令吃食。廚房裡製作食物的牡丹花,都是專門培植的。當年花期摘下,製成牡丹花醬封存,可到年節制些點心。

陶老夫人淡淡地說:“我彷彿記得先前誰愛吃這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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