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是在這裡,又不是在這裡】
在離開回去之前,總士照例給沉睡在人工子宮中的一騎做好記錄體徵數據和監查所有儀器的工作。
沉默着做好這一切工作,最後,總士的目光停在那些數據上。
明明所有的檢查結果都在表明,一騎的同化現象不僅是得到抑制,甚至是在緩慢地逆轉回去。爲什麼看起來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明明以前偶爾會有睜眼和抖手之類的基本應激反應的。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
前有那個破產被逐的[企業家]說過的那些話,現在看着還在人工子宮內安然沉眠的一騎,總士心裡沒來由地一陣不安。
“你還在這裡嗎,一騎?”手掌按在那道玻璃蓋上,總士忍不住發出這樣的提問。
從口袋那張黑色的卡中,一騎溫和的聲音柔緩地傳出:[嗯,我還在這裡哦,總士。]
輕柔得仿若只是一場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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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士前輩?”
聽到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剛走出一騎專屬醫療室的總士停下腳步,循聲回頭看去。
總士認得對方——在自己成爲[企業家]、與莫名變成[資產]的一騎重遇的那個晚上,總士也是在去往研究所的路上遇見這名後輩。
“總士前輩你……是去探看一騎前輩嗎?”
“剛剛給一騎完成了日常的檢查和用藥調整。”
得到答案的後輩稍微垂落了眼神,“是這樣啊……”
留意到後輩閃爍的眼神,正直的總士一本正經地問:“是有什麼事情嗎?”
聽到總士的問話,這名年輕的後輩首先是一陣躊躇,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硬撐着讓自己看向總士說:“總士前輩去看望一騎前輩的次數,似乎……變少了?”
總士正直地解釋:“我每天都有去給一騎做例行的檢查和用藥調整。”
[……噗嗤。]
聽到這聲忍俊不禁,總士不過是悄無聲息地往大致的方向滑了個淡定的眼神過去,擅長於多線並行處理的優秀大腦依舊在接收那個跟自己說話的後輩的信息。
只不過,在另一方面,看樣子是被總士的正直解釋給嚇了一大跳,這名後輩一時間就慌了手腳,忙亂地分辯道:“不不、我不是說總士前輩你怠慢工作,我的意思是、是……”餘光不小心對上總士那正直的、願聞其詳的表情,這名後輩更加努力地組織着詞句,“以前……在完成那些工作後,總士前輩你會留下來多陪伴一騎前輩的,而現在,總士前輩你往往是一做完例行的工作就離開……”
猝不及防地被後輩翻起了舊事,總士稍微紅了下臉,忍不住有些侷促地乾咳一聲。
只不過這麼一點點的細微程度,是隻有一騎才能發現。
作爲沒能發現總士異樣的存在,那名年輕的後輩只是繼續把自己的話說完:“明明這樣是好的事情,但感覺上……果然還是,好難以形容。”
明明這樣是好的事情,明明這樣是意味着這位前輩正逐漸從過去的回憶中走出,但是……但是……
這位後輩暗暗捏緊了拳頭。
一想到那位還躺在人工子宮中沉睡的前輩,內心就感覺得……莫名地,有些難受。
領會到後輩在語無倫次中想要表達的意思,總士倒是如夢初醒般的猛地一怔。
——其他人,是看不到變成[資產]的一騎。
隨後,不動聲色地把這名後輩的小動作收在眼裡,總士不過是若有所思般的感嘆了聲:“是嗎……”
在這輕聲呢喃的語間,是不自覺放柔了的眼神。
在與後輩告別過後——
“一騎,當初,真的是很抱歉。”
[誒?]聽到總士這句來得沒頭沒腦的話,一騎自然而然地冒出這樣的疑問——[你在說什麼啦?]
對一騎的反應是意料之內,因此總士的補充說明隨即跟上:“當初我還沒從Festum那邊回來,卻與你保持着Crossing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子?”
總士說的是,當初自己還沒從Festum那邊成功重塑自己的身體的那段時期——那時候,就算是處於全天候Crossing的狀態,但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因此從他們的角度看來,一騎處於時不時自言自語的狀態。
處於那一種,讓周邊的人都感到無比擔心的狀態。
當然,嚴格來說,作爲與一騎處於全天候Crossing的對象,總士其實是大致知道當時一騎的處境的。
只不過眼下,立場對換過來之後,總士是更爲深刻地以主觀的角度意識到,在當初那兩年裡,一騎的心情。
然而,讓總士沒有想到的是,聽到自己的這些說話,卡內的那個存在竟然是以一陣沉默迴應自己。
一騎很少會這樣不給自己迴應。
正是深刻地明白到這一點,這樣的狀況讓總士感到有些疑惑。
在久久沒能得到迴應的眼下,總士快步走入就近的一個無人的研究室,然後直接拿出自己的那一張麥迪斯卡。
“一騎?”
總士他試探着問了聲,沒想到透過卡面的那雙圓窗,他見到的,是蹙着眉頭鼓着一邊腮幫別過了臉的一騎。
看起來,好像是在默默地鬧着彆扭那樣。
於是,總士一下子,蒙了。
“一騎?”一頭霧水的總士難得好脾氣地又問了聲。
聽到對自己的呼喚,那雙琥珀一般的目光飛快地瞟了總士一眼,旋即就迅速地逸開。
就這樣稍微僵持了不到五秒。
依然是頂着那種像是在鬧彆扭的神情,沉默了好一陣子的一騎跟總士冷不丁地說:“……那件事,不要道歉。”
“啥?”沒反應過來的總士一時間傻愣了眼,不過很快,他就緩過神來,知道一騎指的是讓一騎自己等待的那兩年。
看着一騎不知該算是鬧彆扭、還是在倔強地堅持着什麼的表情,之後,總士他像是忽然想通什麼那樣,輕輕呵出一下笑聲,說:“一騎,感覺我們這樣,似乎算是扯平了。”
餘光飛快地來回瞟了總士幾眼,在確認總士真的不會再跟自己道歉後,一騎終於重新恢復笑容,精神奕奕地用力一個點頭,“嗯!”
見到一騎終於重新露出笑容,總士的表情也不自覺地柔和起來。
“啊、對了,”精神恢復過來的一騎連着幾下眨眼,然後一臉無辜地轉到先前的一個話題中,“總士你之前真的是時不時呆在沉睡着的我這邊麼?”
被一騎這樣忽然一提起,在這種沒有其他人的場合中,總士的臉頰不自覺又紅熱了些許。不過他始終沒有偏開自己凝視對方的目光,只是噙着欣悅的淺笑說:“但是現在,無論是你,還是我,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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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那條奇怪的街上的[王]放出了話——在說好的留給總士考慮的、屬於現實世界的那幾天時間裡,總士和一騎沒再接到指名式的[交易]申請。
再加上義務式的[交易]還沒到時候,所以在那幾天裡,總士和一騎還真是鮮有的空閒。
只是,在約定到來的前一天上午,在一騎專屬的那個醫療室門外走道上……
“上午好,皆城君。”
“遠見?”迴應完對方的主動招呼後,總士一眼就留意到,今天的真矢是一身正式而又感覺幹練的軍方外交官打扮,原本還有些疑問的內心當下一片瞭然,不過還是順口問了句,“是又要出發到新國聯那邊嗎?”
真矢點點頭,順勢做出更詳盡的解釋——或者說,是彙報:“光弘他說新國聯那邊似乎有什麼新的舉措正在商議出臺,所以作爲龍宮島的代表,我需要去一趟。所以,在出發之前,就想過來看看一騎君。”說到後來,真矢的表情變成溫柔和失落並存。
總士若有所思地把頭點了點。
旋即,他在忽然間想起什麼那樣,鄭重其事地對真矢拜託道:“遠見,這一次出訪新國聯,可以麻煩你幫忙留意一下,新國聯最近有什麼新成員加入。”
鑑於總士實在是很少會主動做出這樣的拜託,於是真矢的表情即時變得慎重起來,一直以來能夠作出準確狙擊的眼神也隨即變得銳利起來。
儘管是相信着總士所在的研究所的保密工作,但爲了安全起見,真矢她還是壓下聲音,問總士:“皆城君你最近是有懷疑的對象?”
“我這邊有情報說,新國聯最近出現了一個在經濟領域方面十分擅長的存在。”總士一板一眼地解釋,“我們在經濟的這方面比較薄弱,所以我先想探探對方的底細,然後可以的話,再試試能不能讓那個神秘的存在幫幫我們。”
——當然,那只是用在現實世界當中的理由。
對總士和一騎來說,更爲深沉的理由是,需要確認一下[金融街]上的[企業家]對迴歸現實世界這件事上,到底是持有怎樣的一番主流態度。
聽完總士的這番解釋,真矢卻露出打量的神情。
——哪裡不太對勁呢?
在總士看來,真矢的面上,就是明明白白地寫着這個意思。
只不過,總士依然是那副紋絲不動的表情。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其實總士是很想告訴真矢“一騎現在就在自己身邊”這件事,以及跟真矢坦白那個名爲[金融街]的奇怪地方的事情。
只不過,考慮到之前來主和織姬的經驗,總士現在還真的沒有多少信心,真矢能對目前總士的處境理解多少。
既然如此,還是暫時先保密吧。
良久。
真矢的神情終於鬆開。
看似洞悉人心的冷靜於頃刻間散去,剩下的,是女性特有的溫和感覺。
“我明白了。”真矢露出平常那副甜美中帶着活潑的笑容,原本壓下去的聲音也重新揚起,“是向皆城君你直接說嗎?到時候的那些情報。”
“是的,只能向我彙報。”對於眼前的這位戰友,總士的表情很是放鬆,“麻煩你了,遠見。謝謝你能幫這個忙。”
然而,在往前走出幾步後,真矢又忽地回身叫住同樣準備走開的總士:“啊對了、還有一個事情。”
“嗯?”總士向真矢投出一個等待下文的眼神。
“以前在皆城君你還沒從Festum那邊回來的時候,我曾經擔心過,一騎君會被皆城君你帶走。然而現在,不知道爲什麼……”真矢的眼神垂落了些許,不自覺露出自嘲的笑容,“現在感覺,好像是要反過來的樣子。”
話音落下,在總士和真矢之間,一份微妙的沉默縈繞其間。
總士的神色有點複雜,問道:“那是遠見你的直覺?”
真矢眼神一震,目光流轉着定焦在總士的臉上,回答:“是我見到皆城君你之後的感覺。”
沒等總士爲這似曾相識的對話而回應些什麼,似乎沒察覺到異樣的真矢已經先一步跨入一騎正體的所在。
自動滑門倏地關上,把他們二人各自所處的空間分隔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