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晴空萬里,嚴寒。庫圖佐夫騎着自己的膘肥體壯的小白馬,帶領一大羣對他不滿意,一路上竊竊私語的隨從人員前往多布羅耶。一路上隨處都可以見到一羣一羣聚攏在火堆旁邊烤火的在當天俘獲的法國人(在這一天俘虜了他們七千人)。在離多布羅耶不太遠的地方,一大羣衣衫襤褸的、用順手撿來的破爛裹着身子的俘虜們,站在擺在路上的一長列卸下來的大炮旁邊嘁嘁喳喳談着話。當總司令走過來的時候,談話聲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庫圖佐夫,他頭戴一頂有一道紅箍的白帽子、身穿從他那駝背上鼓凸起來的棉大衣,騎着小白馬沿大路緩緩走來:一位將軍正在向他報告那些大炮和俘虜是從什麼地方俘獲的。

看起來,好像是有一件什麼事情使庫圖佐夫懸掛着,因而那位將軍的報告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他不悅地眯着眼睛,專注地凝視那些法軍俘虜,這些俘虜的樣子特別可憐。大多數法國士兵的臉部成爲畸形,鼻子和兩頰都凍傷了,差不多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紅腫、糜爛。

靠近路邊站着一堆法國人。有兩個士兵(其中的一個臉上長滿了瘡)正在用手撕吃一塊生肉。在他們盯着過往的人的目光中,隱露着某種可怕的獸性的東西,那個滿臉生瘡的士兵惡狠狠地向庫圖佐夫盯了一眼,立即轉過身體,繼續做自己的事。

庫圖佐夫久久地凝視着這兩個士兵,他更加皺緊了眉頭,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在另外一個地方他看見一個俄國士兵笑着拍一個法國人的肩膀,很和氣地和他說着話,庫圖佐夫又一次以同樣的神情搖了搖頭。

“你說什麼?”他問那位將軍,將軍一面繼續報告,同時請總司令注意在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的前線所繳獲的法軍軍旗。

“啊,軍旗!”庫圖佐夫說,他顯然,他吃力地從沉思中回到了現實中來。他心不在焉地環顧四周,數千雙眼睛從四面八方望着他,期待他講話。

他在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隊前面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他的一個隨從人員向拿着法旗的士兵們招了招手,叫他們走過來把這些軍旗擺放在總司令的周圍。庫圖佐夫沉默了好幾分鐘,看起來他極不樂意,然而他又不得不服從由於他所處的地位所要求他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於是他擡起了頭,開始講話了。一大羣軍官圍住了他。他以專注的目光環視了一圈周圍的軍官,還認出了其中幾個人。

“感激大家!”他轉身朝着士兵們,緊接着又轉身朝着軍官們,說。籠罩在他周圍的是一片寂靜,可以十分清晰地聽見他那緩慢地說出來的話。“爲了艱苦,爲了忠誠的服務,感激你們大家。我們完全勝利了,俄羅斯不會忘記你們,光榮永遠屬於你們!”他稍稍停頓了片刻,環顧一下四周。

“把旗杆頭放低點,放低點,”他對一個在無意之中把他手裡拿着的法國鷹旗在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隊的軍旗前面壓低下去的士兵說。“再把它壓低一點,再壓低一點,好了,就這樣。烏拉!弟兄們!”他的下巴朝着士兵們迅速地擺動着,說。

“烏拉——拉——拉!”響起了數千人的歡呼聲。

在士兵們正在歡呼雀躍的時候,庫圖佐夫在坐騎上俯下身子,低下了頭,他的眼睛裡閃爍出一種溫情的、又彷彿是一種譏諷的亮光來。

“是這樣的,弟兄們,”當歡呼聲一停下來時,他說……

突然之間,他臉上的表情和他的聲音都變了:已經不再是一個總司令在講話,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在講話,很明顯,他現在想對夥伴們說幾句他想說的話。

在軍官們中間和在士兵的隊列中開始向前蠕動起來,以便能夠更加清楚地聽見他現在說的話。

“是這樣的,弟兄們。我知道你們很艱苦,但是這有什麼辦法呢?要忍耐,不會久了。讓我們把客人送走,那個時候就可以休息了。對你們的功績,沙皇是不會忘記你們的。你們是艱苦,但是你們畢竟是在自己的國家裡面;可是他們,你們看一下他們已經落到何等地步,”他指着俘虜們說道,“比最糟糕的叫化子還不如。當他們強大的時候,我們不可憐他們,可是現在可以可憐可憐他們了。他們也同樣是人嘛。對不對,弟兄們?”

他環顧四周,從盯住他的那些倔強的、報其崇敬的、又是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看得出來都同情他所講的話:他的眼角和嘴角皺起來,顯露出一個普通的老年人的微笑,他愈來愈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他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猶豫不決地低下頭。

“不過,把話又說回來,到底是誰叫他們到我們這兒來的?活該,這些畜……畜……!他突然擡起頭說。他把鞭子一揮,策馬疾馳而去,這是他在整個戰爭期間第一次策馬疾馳,他離開了已經亂了隊列,高興得縱聲大笑、高喊着“烏拉”的士兵們。

部隊未必能聽懂庫圖佐夫所講的話。誰也不能重述出元帥開頭莊嚴、結尾樸實、就像一般的慈祥老人所說的話;然而,老人的由衷之言不僅已經被理解,而且正是在老人善良的咒罵中表現出對敵人的憐憫和對我們事業的正義性的認識的偉大莊嚴的感情,這種感情也深藏在每一個士兵心中,他們以興高采烈、經久不息的歡呼聲表達出來了。在此之後,有一個將軍向總司令請示,是否要把他的車叫來,庫圖佐夫在回答時,出人意外地嗚咽起來,顯然他十分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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