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漫漫梨花開
那掉在地上、覆蓋在她鞋面上的是什麼東西?
一塊手帕?
一塊邊角草葉繡工精巧的手帕?
一塊邊角繡着草葉還沾染着花粉和點點鮮血的手帕?
她臉色有點不好看。
一定是剛纔收東西時不小心弄掉的。而上面的血……
似乎剛纔給墨鬆擦過嘴邊的血,然後就塞進了袖口。
她飛快瞟了眼自己左袖,動了動,之前沒在意還好,這一動頓時一陣劇痛從小臂上炸開。果然是傷口割得太深,止不住血,以至於把手帕都染起來了嗎?
不過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她要怎麼撿回手帕?進來的人不是瞎子,看到血一定會問,那是新鮮未乾涸的血,於是她們會接着找血的來源,然後好的結果是自己傷口被發現,敷衍過去,壞的結果是被搜身審問,然後一切一切被順藤摸瓜一樣摸出去,她所做的一切白費,等待她的是無情拷問以及最終的死亡。
她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明明都達到目的了。
想法說起來多,其實不過瞬息閃過。剎那之間蒼蒼作出取捨,手中還剩着的半勺藥汁不知怎麼就從墨鬆口邊流下。
方氏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她一眼認出了蒼蒼。作爲墨鬆的結髮妻子,她自然知道蒼蒼的身世,她就像長在她臉上的一塊疤,無時無刻不提醒着她如今這段婚姻這個家庭這個身份是賴來的,搶來的,不屬於她的。
是建立在另一個傾世女子的悲絕血債上的。
每每一想就心頭戰慄不止。
她望着蒼蒼坐在墨鬆身邊低頭喂藥的樣子,彷彿看到另一個身影,瞳孔急縮,只覺一股刺痛從眼睛一直扎進心窩,甚至來不及多想急步上去一把打掉蒼蒼的調羹。
瓷調羹在地上摔得粉碎,那聲響驚呆了所有人。包括方氏自己。
蒼蒼擡起頭來,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深靜似水,與記憶中那人何其相像,眨眼卻又是純然意外模樣,慌忙站起來垂頭喚道:“二夫人”。
“你……”方氏驚疑未定,後退一步,定定神沉聲問,“你怎麼在這裡?”
蒼蒼還沒回答,柳媽媽已上來扶了方氏一面解釋道:“夫人,她是杜媽媽安排來幫忙的。”
蒼蒼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方氏提高了聲音:“杜娘?她真是糊塗!”話說出口又覺得有失風度,擺擺手,“趕快帶走,二爺這兒是誰都能進來的嗎?”
她再沒瞧蒼蒼,彷彿多麼嫌棄不耐似的,沒人知道她心底有多麼緊張無力。蒼蒼報以一笑,早有人拿走了她手中的藥碗,她轉頭看方氏母女齊齊圍在墨鬆牀前,笑得更安靜了。最後瞥一眼牀底,確定手帕已被她踢進去看不到了,便順從地出去。
天色越發陰沉了,正月第一場雨落地,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蒼蒼挺直脊揹走出主院纔敢稍稍放鬆。她揉揉乾澀的眼睛,只覺心頭也澀澀的,喃喃地念道:“一家人,一家人……”搖搖頭,又低低笑起來,看到遠處的梨花林粉白一片,想是梨花開得正好,左右她現在還不想回逢春院,見四下無人,便擡步走過去。
梨花是她母親最愛的花,這是她後來聽母親的長姐也就是當今皇后殷據之母陸陸續續提起來的,恰好長安侯府邸裡就有這麼一片梨樹林。
這林子很新,栽下不過十**年,離二房又近。她曾經偷偷地幻想過這或許不是巧合,其中或許寄託着墨鬆對她母親的一番情意。
母親本是鎮國公府千寵萬嬌的國公女,與墨鬆自小定親,青梅竹馬男才女貌,要說他們有情也不是不可能。可這個猜想剛產生就被她掐滅了。
試問有哪個重情重義的男子會在未婚妻被抄家滅族之後,迫不及待地悔婚另娶?就好像有哪個父親會放任女兒在他眼皮底下爲奴爲婢?
墨珩曾說墨鬆愛她,蒼蒼翻來覆去地想,還是無法相信,縱然墨鬆並非她以爲的不堪,但也決好不到哪裡去的,左不過是當時他見兩人都活不下去,說點好聽的哄她,讓她死得好受些罷了。
所以她對墨鬆仍然有怨。對下毒之事她並不後悔,你不仁我便不義,這沒什麼好說的。重生後冒險救他,她其實心有不甘,但爲了避免造成前世的無辜死傷,爲了最後不窩囊地死於非命,這一世她必須走不一樣的道路。
而這個轉折點,她相信是在墨鬆中毒殘廢這裡。
大央皇族本是漠北遊牧民族,百餘年前趁中原皇庭**,民不聊生而舉兵進犯。中原漢族開始對他們很是反感,可無奈形勢比人強,不得不接受其統治。
不過同時殷氏也很忌憚中原高門世族的勢力,便學着漢人皇庭廣封公爵,給大世族形同皇族的待遇地位,這才鞏固了自己的統治地位。
可惜好景不長,幾十年後漠北人性子裡的兇悍強勢一點點暴露出來。他們不滿足於有那麼多家族同他們共擁江山,於是開始削爵,時至今日,原本公爵世閥林立的大央只餘幾枚碩果,俗稱一公二侯三子爵。
其中低斂的低斂,敵對的敵對,各自爲政,並無惺惺相惜的團結可言。而長安侯府看似根深蒂固,墨鼎臣也確實權柄滔天,實則內裡並非強大無匹。
就拿繼承人來說,侯府堪當大任的只有三人,墨鼎臣垂垂將老,墨珩年幼尚無根基,因此承上啓下的墨鬆便顯得尤其重要。
放眼全局,前世墨鬆殘廢算是皇權對族權又一次攻擊的始端,此後的一切皆因此而起,而這個始端又是蒼蒼一手造成。
所以她必須要阻止,至於甘不甘心……
她踩着柔軟溼地走在梨花林裡,不斷有雪白的花瓣被風吹落枝頭,落在她的頭上,臉上,沾着雨絲溫柔有如慈母的撫摸。
她攤開手讓花瓣積在掌心,暗暗猜想那從未見過的母親是否也有如這梨花一般潔淨柔和的心靈。
如果有,她一定會理解的吧。
“爲了一個不甘心,我恨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也搭上了一輩子,最後也確實有了結果,算是給您也給我自己有過交代了吧。”
她低低地說:“這一世我想試着放開,您看行嗎?等拿到了解藥救回墨鬆,這裡就沒我什麼事了,我想過一段寧靜無爭的日子。那些人愛鬥就讓他們鬥去,女兒一個人浪跡天涯也好,找個清淨地定居也好,總之離開這裡,好好地生活,不求榮華富貴,但求歲月靜好。您說……好不好?”
她翻過手掌任雪白花瓣飄落,睜眼看無有邊際的林子,黑枝白花兩相宜,細雨中恍若素筆描繪的水墨畫,素淡而粲然,熠熠地笑着一般,讓人繚亂了眼眸。
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充滿清雅花香和水汽的空氣,心裡一片輕鬆,彷彿放下了一個極重極重的包袱。她擡頭讓雨水洗刷臉頰,就像洗刷被仇恨嫉妒扭曲了的心。心想就這樣吧。
昨日種種昨日死,對墨氏的恩恩怨怨就讓它過去,重活一世若還要被同一樣東西束縛住,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就未免太辜負上蒼美意。
只是有一人……
蒼蒼唰地張開雙眼,慢慢低頭行走。臨死前那樣刻骨的恨意還在心頭縈繞,每每想起就呼吸不過來,心絞如同火燒。他要她恨他,他做到了,她已恨他入骨,不將那些悔恨痛苦還給他誓不罷休!
殷據!
她默唸着這個名字,渾身不受遏制地起了雞皮疙瘩,冷得幾乎要抖起來。
她咬咬牙,深呼吸數次,決定暫且撇開這樁恩怨,當務之急是先找他拿到解藥。月殺乃南周新藥密藥,除了他國都裡大概不會有別人持有解藥了。
她雖想不明白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謀害墨鬆有什麼意義,也不會天真地以爲那男人當真是爲了給母親、他的小姨“教訓負心漢”,但殷據既然動了這個心思就輕易不會放棄。她直覺殷據非表面這麼簡單,但前世直到最後他也對她有所保留,以致一時間她也看不清他這麼做的目的。不過可以肯定明着要殷據是絕對不會給的,她時間不多,得想個周全計劃才行。
唉。她沉下眼眸嘆了口氣,忽而覺得很冷,不由抱緊自己搓了搓雙臂。
這一動就牽動左臂上的傷口。她直齜牙,低低地呻吟。
“什麼人擅闖梨花林?”不料一個聲音陡然斜插進來,溫潤嗓音中帶着長途跋涉後的嘶啞疲憊,但其中的嚴厲慍怒仍舊顯露無疑。
這個聲音!
蒼蒼渾身一震,眼裡驀地潮溼了,緩緩擡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