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雲姜再次渾身一震,“怎麼會……這樣?”
連江天也呆了一下,不覺回過頭深深地盯着容夕那略顯激動的臉孔,跟着失聲叫了起來:“什麼,蕭祁御……竟是你和蕭離的孩子……”
這事,他可完全不知道。
“對,這就是褚茵耍得最大的陰謀。當年,我懷着孩子離開了京城,爲了逃開蕭離,我揚言去遊歷江湖,其實是,想尋個地方生孩子。可等我把孩子生下的當天,孩子就被搶了去。”
容夕追憶着過往,臉上皆是傷痛:“那時,搶我孩子的,是皇太后派去的人,但褚茵卻把我孩子搶了去。原因是,她小產了,精神受了刺激,所以她就移花接木,把我的孩子當作了她的孩子。
“十個月後,她跑來找我,故意向我炫耀她生了一個兒子。那時,我發現她一直在虐待孩子,就把孩子從她那邊救了過來,代爲撫養。
“就是我這個行爲徹底激怒了她,讓她開始佈局,想報復所有傷害過她的人。而我從來不知道,一直由我教養的孩子,是我的親生骨肉……直到我被蕭華帶去大齊,有過一次,容夕曾來見過我。
“她說:‘容夕,這輩子,你是再也見不着你兒子了。他雖然活着,但他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死了’。
“當時,我覺得奇怪。
“待到這幾年,我被她關了起來,她動不動就跑來找我發脾氣,恨我將前曾舊事皆忘了,恨我看不到那麼有趣的戲文,害她少了折磨我的樂趣。
“有過一次,她喝醉了,我才知道她做了這麼一件可怕的事情。
“這麼多年以來,祁御受盡委屈,全是因爲他不是她親生的,她要讓我兒子這輩子,不得母愛,並且只能被他的父皇憎恨,一次一次被利用,又被拋棄。”
眼淚,伴着她的陳述,不知不覺落下,對於那個孩子,她懷着深深的虧歉,當年,把他留下,給了他幾年的照看,是她唯一做的明智的事情,可後來呢,他所承受的非人經歷,都是她帶給他的。
二十二年了,她沒盡過爲人母的職責,那個狠心的父親,更沒給過半分溫柔。
做父母的,欠下的債,最後都讓他一個人受了。
這一切,對於他來說,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沐雲姜聽得雙眼發直,這真的是太悲摧了:
親生父親是太子,親生母子是準太子妃,卻因爲一系列的意外,明明應該受到千萬寵愛的驕子,變成了孽種。
被親生母親當徒弟養,被親生父親不當兒子看。
爲人質時,受盡折辱;回到京城,繼續被羞辱。小小年紀,請旨守關,用自己的性命悍衛邊城,立下戰功,卻沒有任何恩賞。
費盡心思,爲師父翻案,卻發現是“親生母親”設局,他被連累,而跟着變成了階下囚。
娶了一個心愛的妻子,竟被告知,那是親妹妹,而被迫和離,護她周全,逼她離開。
他這一生啊,活的真的是太苦太慘太累了。
不知不覺,沐雲姜的眼窩窩裡溼了,莫名的心疼逼着她,不由自由就落下了眼淚。
“這個該死的褚茵,竟設下如此連環計,把那小子真真的是害苦了……”
江天一想蕭祁御這二十餘年過的日子,也生了心疼,之前他是不喜這小子當徒婿的,現在知道他是容夕的孩子,他的反感全消了。
“前輩,是不是應該把這裡的前因後果說給皇上知道……”沐雲姜現在終於明白前世的蕭祁御是怎麼當上太子的了。
一定是皇帝知道了這其中的委原,始知這個一直被他厭惡的兒子,是心上人爲自己生下的。
也不對啊,前世,容夕叛國一事,至她死之時,一直沒查清啊……
這會兒,她對這件事充滿了疑惑,卻無法解開其中的迷團。
“是該把這件事說開了,大哥,要不,你回一趟京城,想法子讓褚茵親口承認這件事?不能讓祁御受這不白之冤……這些年,他爲國付出良多,即便他真是褚茵之子,也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容夕本能地看向江天。
原先,她盼着沐雲姜來,到時,她把真相一說,這孩子可以重回天都,讓這件事大白於天下。結果呢……她大着肚子。
讓她頂着個大肚子,回一趟天都,若萬一路上出點什麼事,她沒法交代。而自己呢,是再也不可能跑去見蕭離了。
這輩子,她與他,不能再見,否則她身邊這兩個孩子必性命難保。
“我不能去的,以後,我要寸步不離地守着你們娘三個人,現在你武功盡失,萬一被人發現你藏在這裡,沒有人護着你,你又要被人欺負了去。讓我跑這一趟,絕無可能……”
江天斷然拒絕,目光則在自己徒弟身上溜了一圈,而後嘆了一聲:
“這孩子也不行,瞧瞧這肚子大的……就讓那小子再受幾個月罪吧……等阿姜生了,出了月子,再回京城也不遲……反正是男孩子,受點罪,吃點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想想你一個姑娘家,都被關了那麼多年,他一個軍中長大的孩子,皮糙肉厚的,又有樹華那老小子盯着,死不了……”
容夕:“……”大哥就是心腸寬。
沐雲姜:“……”反正讓師父帶娃,只要不餓死就行。受不受罪,他管不着。她就是這麼被他帶大的。
容夕同意了:“罷了,這件事就過一陣子再說吧……”隨即她指了指沐雲姜的肚子,溫溫道,“阿姜,這娃娃定是祁御的吧?”
“嗯。”
沐雲姜承認了,只是臉上忽就飛起了一層紅塵:眼前這位既是蕭祁御的親生母親,那豈不成了她前婆婆。
這關係,好尷的。
“幾個月了?”
“快五個月了。”
“身子越發要沉了。要不這樣吧,你先不要離開了,就在這裡養着,我和你師父好好照看你。至於祁御,我們再另想法子爲他開罪吧。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得把胎養好……”
容夕看着這個漂漂亮亮的小女娃,一想到自己要當奶奶了,她心裡就有說不出來的歡喜。
沐雲姜想想,又四下望望,這邊挺寬敞的,風景也不錯,住下也好,便點下了頭,“好……”
“來來來,這裡房間還是比較多的,你自己挑一間,咱們呀得住得舒舒服服地才行……”
容夕溫溫婉婉地,把她拉了過去,“以後每日還需讀點書給它聽。那些在孕期該注意的事,我可以一點一點傳授給你知道……女子懷孩子的那十個月,真真是最難受的時候……也最該得夫婿愛護的時期,可惜祁御……算了,不提他……”
她感覺這孩子並不想聽到祁御的事。
沐雲姜從小沒娘疼,如今被前婆婆這麼摟着,好言好語地說着一些女子之間的貼己話,她感覺奇妙極了。
江天則在她們身後跟着,心頭懷着千萬感慨,所謂緣份一事,有時真的是妙不可言啊!
兜兜轉轉,他們還是聚在了一起。
最後,沐雲姜選擇在一處帶溫泉的地方住下。
在整理房間時,沐雲姜看向爲自己操持的容夕將軍,溫溫問道:
“前輩,鍾回他……一直在找你,他已毒發,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這件事,她覺得自己必須和她說一說的。
容夕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最後淡淡道:“他……命該如此!”
“您不想再見他一面了嗎?”
她好奇容夕心裡是怎麼想的。
不管怎樣,她和他總歸是生了兩個孩子的。以後,她又當如何向外頭那兩個孩子解釋:他們的父親怎麼就死在了外頭的呢?
容夕一邊整理枕頭,一邊輕輕說道:“當我失去記憶時,鍾回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丈夫。我以爲我得到了這世上最好的姻緣。最會疼人的男人。那些年,我過得很好。我也很感激他的愛護。
“當我找回記憶時,鍾回是這世上我最恨的仇人。他毀掉了數以萬計的容家軍,毀掉了權傾天下的容家,也毀掉了不可一試的容夕。
“容家軍,有那麼多兄弟姐妹,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他們一個個忠心於我,一個個以我爲馬首是瞻,結果呢,死得那是八.九不離十。
“那些性命,當如何算?
“阿姜,如果換作你是我,你當以怎樣的心態面對他?我以爲,從此江湖不見,應該是我和他最好的歸宿。
“若再見,我必手執長劍,手刃仇人,以祭我容家軍。可如此,你說,我又該怎麼向孩子們交代?”
平靜的語氣底下,透出來的是深深的悲哀。
任何一個女人,遇上這種事,都無法平靜面對的,太矛盾了。
如果心態不好,可能會自我了斷,如此就不會承受那些折磨了。
“嗯,相見不如不見。有情卻是無情。前輩,是我問錯了……”她輕輕嘆息。
容夕抹掉了眼角之淚:“我早已負了容家軍。當年,我爲保蕭離性命,爲找出我兒行蹤,而去大齊,已經把容將軍棄了。曾經,我也想告訴蕭離,當年真相,可惜,最終沒能成功。我的血書,都被截下……”
“再後來,我成了廢人,被抹了記憶,成了尋常婦人。被人圈養,渾渾噩噩便是這麼多年。早年的容夕已經死了,我現在只是一個想養着孩子長大的普通人。我的丈夫已經死了……只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否則,我只能一死以謝天下了……”
她沒尋死。
因爲她還有責任未了。
容家軍的屈辱,她的兒子已經幫忙洗白了。
餘生,她就這樣吧!
沐雲姜點了點頭:“前輩,往事已隨風逝,以後,你只做自在山中人吧!”
即便一死謝天下,也沒有意思的。
追不來什麼,兩個稚子無辜,又不可帶他們一起下黃泉,倒不如細心教養,將他們培養成才,將來代父爲國效命吧……”
容夕覺得這孩子真的是很蕙質蘭心,過來捋了捋她的那劉海,說道:“阿姜,你一口一聲喚我前輩,不覺彆扭?你是祁御的妻子,以後是不是應該叫我……”
“前輩,我和他已和離。”沐雲姜當即截斷她的後話,“雖然現在我知道他與我和離是爲了我好,但是,前輩,夫妻相處,應該是有商有量的,既然他先舍下了我,那我與他,便就這樣算了吧……”
她平靜地一笑:“人活於世間,並不是非得嫁人的。沒有男人,我沐雲姜照樣可以活得很好……”
容夕看着這個充滿自信的姑娘,不覺看向了另一個方向:
江天大哥將她養得極好,她那個傻兒子啊,以後會悔的……但他也算是活該吧……
*
四個月後。
白璧山莊上,安靜的竹廬間,忽然有人驚喜地叫了一聲:“生了,生了,是個姑娘……”
同一時間,一陣新生兒的啼哭聲響了起來,山林之間,更是發生了奇異的現象:千萬只鳥雀盤於半空,嘰嘰喳喳聲響徹雲霄。
一道道金霞自東方破雲而出,天際似有兩道形同金鳳的雲朵,懸於半空。如此奇景,百年難得一見。
哦,十六年前,大齊的七公主降世時,也曾有過這樣的奇景。
此刻的沐雲姜,並不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事,她有氣無力地躺在牀上,看着容夕把孩子包好了放在自己身邊。
“孩子很漂亮……阿姜,來,可以給她餵奶了!”
沐雲姜看着孩子,怔了怔。
前世,她生清歡時,孩子的背上長有一朵淺淺的蓮花,今生,她生的孩子,背上也有一朵蓮花,並且生在同一個位置上。
是清歡回來了嗎?
她給孩子餵奶,初初生養,她還沒多少乳汁,看着孩子那麼努力地吸着,她的心,一軟再軟。
“想過給孩子取什麼名字了嗎?”
容夕在邊上輕問。
沐雲姜想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就叫清歡吧!沐清歡。”
沒讓她姓蕭。
以後,這個孩子,是她一個人的。
容夕什麼也沒說。
這是一個個性極強的姑娘,她那兒子啊,沒把事情做好,得罪了媳婦,活該生個女兒不跟他姓。
而,彼時,天都之內,前世的蕭祁御,既將要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