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終章

大雪撲簌簌的落了一整夜。天亮起時,雪還在下。

屋子裡暖融融的。楊雁回撫着案几前的木製寶船,又細細賞了一回她男人的手藝。

俞謹白合衣躺在牀上,枕着雙臂,一隻腳擱在牀架上,另一隻腿架在自己另一條腿上,一副沒正形的樣子。他看着小嬌妻玲瓏窈窕的背影,懶洋洋的取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喜歡這些個。”

楊雁回道:“你懂得什麼?我只喜歡你做的這個。別人給我的,我還不稀罕呢。”

俞謹白笑道:“明兒就帶你坐真的去。”

俞謹白和楊雁回近日常提起要離京去遊玩的話題。原本就是說好了的,那時的語氣雖是半真半假,好似開玩笑,但兩個人都沒當這是玩笑話。近來,二人更是將這話越說越真了,連走後怎麼處置京中的宅子和人手都聊過。這京城,他們是越來越待不下去了。何況,二人本就更向往外頭的廣闊天地。

他們夫妻正拌嘴,秋吟進來道:“奶奶,外頭的大雪住了。師孃和林姑娘尋思着,要去哪裡賞梅花呢。”

楊雁回道:“去花浴堂啊。那裡也有梅花,專爲冬天賞梅種下的。這麼一說,我也想去了呢。“

這會子還不到開張的時候,若現在就過去,能在那裡玩上大半個時辰呢。若是開張了,賞梅泡澡的女客陸陸續續的過去,人一多了,楊雁回該不自在了。她如今在外頭人眼裡,真要跟怪物沒兩樣了。

俞謹白聞言,也來了精神,從牀上下來,道:“不如我和師父陪你們同去。”

“那裡……”

“不許男人進去。我知道規矩。可我反正已壞過一次規矩了。”

楊雁回道:“若只有師父去,那倒也罷了,可若你也去,成什麼樣子了?林姑娘是官宦小姐,我大哥是個舉人,你問問林姑娘如今肯和外男一起拋頭露面麼?”

以林妙致這樣的身份,早先若不是沒有辦法,也斷不會跟着俞謹白或者楊鴻上京。如今她沒什麼難處,自然不會再輕易去拋頭露面了。

尋常人家夫婦,滿可以結伴去遊覽名山大川,那些老古板看不慣,鎮日裡口誅筆伐,卻也阻不住年輕人的腳步。更何況只是賞個梅。偏林妙致是個未婚的官宦小姐,她往後又是要嫁楊鴻的,需得在京中生活很久,自然也不會輕易留人話柄。

俞謹白覺得這話不無道理,只得長嘆一聲打消了念頭。

……

楊雁迴帶着秋吟和雲香翠微,與林妙致紅衣共乘一輛車,一道去了花浴堂。

花浴堂雖不似以往那般繁花似錦,但被冰雪籠蓋,好似琉璃世界一般。在錯落的小橋樓閣之間,點綴於各處的梅花也頗有韻致。一衆妙齡女郎,身披輕裘,發挽雲髻,花顏玉貌,嫋嫋婷婷遊走在花間。

楊雁回走到一處梅花開得正豔的牆角,那一樹豔麗的梅花後,忽然轉出一個身形窈窕的佳人來,竟然是綠萍。

楊雁回下意識的退了兩步。她怕的不是綠萍,只是下意識的想避開那段過去。綠萍早已不再亂說話了,但也許久不來花浴堂了。不想今日綠萍竟也在這裡。

雲香和翠微見到綠萍也在,幾步便飛奔至近前,以防綠萍又來害雁回。

綠萍已然清醒了,不再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只是定定站在當下,冷冷的瞧着楊雁回,忽然道:“大小姐,咱們就當扯平了罷。我受了幾年罪,也夠還太太掉的那個骨肉了。”言罷,轉身而去。

落後了幾步的紅衣等人也過來,將楊雁回圍在當下。林妙致問道:“她對你說了什麼?”

楊雁回道:“她說我們扯平了。她的罪孽,也洗清了。”

紅衣冷笑一聲:“各人還各人的債,誰都跑不了,公平得很。做人麼,本就不能隨意造孽。”

楊雁回忽然有種深深的倦怠之意。這水晶宮一樣的花園,這開得熾烈的紅梅,都失了顏色,再沒了叫她賞玩的興致。

林妙致瞧她忽然意興闌珊,紅衣似是也有些累了,便也就提議不逛了。

她們一行人在望花樓上一處暖閣裡,圍坐在一起燙酒吃。外面的寒意,便被窄窄一道門,一扇窗,擋在了外頭。屋裡的炭盆被秋吟燒得正好,每個人手裡,也都塞着個手爐。暖閣的案几上,擺着楊鶯親手插的幾瓶盆栽,端的是漂亮雅緻。

紅衣道:“有熱茶沒有?要清茶,不要濃茶。我近來不宜飲酒。”

楊雁回抱着個手爐,對着牆上一幅山水圖看得入迷。她忽然幽幽開口,道:“這畫上再添上一對遊人就好了。最好還是一男一女。”

紅衣瞧了她一眼,似是聽出來了些意思。她問道:“你和謹白是要走麼?”

楊雁回道:“我們一直有這個意思,何況如今又是這般情形。”

他們夫妻一人揹着一身爛名聲,站到人前,便好似個笑話。俞謹白略好一些,楊雁回的聲譽尤其差,不只差,還怪。留下來,自己被人指指點點不說,也要連帶各自在乎的人被一起指點。總不能他們兩口子一輩子龜縮在俞宅裡,不出去見人。

若是出去遍覽各地美景,本就是他們想要的活法兒不說,遠離衆人的目光後,身邊人的日子也好過很多。

林妙致忙問道:“你們真要走?”

楊雁回道:“林姑娘,我們走了後,那座宅子就送你也罷。你就住在這裡,莫回貴西去了,京中能看顧你的人還多一些。那些家人媳婦子,也都還伺候你。”

楊雁回已買了那許多家人,總不好隨隨便便再轉手賣。林妙致一介孤女,又不好這時候住到楊家去,還是應當給她留個容身之處。

林妙致道:“無功不受祿,我怎麼好收下?何況,一直都是你們幫得我。若不是俞大哥和楊大哥兩次從貴西帶我入京,我爹的遺願只怕也不能完成。你們已經對我有恩了。”

楊雁回道:“林姑娘,你送來的證物也極重要,可是幫了大忙的,以後莫再說什麼恩不恩了。”

紅衣笑道:“如此也好。雁回,你們那宅子附近,還有幾座空置的宅子,我和你師父正想着買一座呢。我們打算在這裡久住。林姑娘,咱們往後雖不在一起住了,可還是鄰居。”

林妙致驚奇道:“向太太要在京中久住啊?”

紅衣的手撫在小腹上,笑的柔柔的,道:“總要等小傢伙大一些了,纔好再像以前那般四處遊玩。”

衆人聽得這話,俱都一喜。楊雁回道:“師孃居然已……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們竟還拉着師孃來賞梅,這卻是我們的不是了。”

紅衣道:“這是無妨的。若是有妨礙,你師父也不會叫我出來了。”

楊雁回又道:“我和謹白都還不知道呢。回去告訴謹白,他定然也高興的。”

……

俞謹白和楊雁回決定離開京城的事,很快便定了下來。過完年後,他們便走。雙方的長輩親朋,也都理解他們的決定。接下來,其餘人等便開始忙着爲她夫妻二人悉心準備贐儀。

楊雁回聞訊後,忙勸衆人別再忙了,他們二人只要輕裝簡從即可,不用帶那許多東西。

莊秀雲卻不是先忙着準備贐儀,她如今恨不能一日來看楊雁回三遭。直埋怨她,連她成親的日子都等不到。楊雁回也只能嘆息一聲:“我便是留到那時又如何?你成親的日子,我若去了,就喜慶不起來啦。”

莊秀雲一怔,又道:“你這是怎地了。當初還勸我別懼怕人家的閒言碎語呢。”

楊雁回道:“咱們兩個的事,畢竟不同。”

一句話說的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後來,莊秀雲便抱着楊雁回落淚:“你能來了真好。可你怎麼這麼快,又要走呢?”

楊鶯也很捨不得楊雁回,也時常來陪她說話,還給她新做了一件披風,好叫她禦寒,又給她編了兩個精緻的草籃子,叫她放在馬車裡,或者船艙裡,裡頭專門放些吃食用具等物。楊雁回很是喜歡,覺得楊鶯送來的衣裳和籃子,又合身又合用又好看。

楊鶯如今的手藝,在京城一帶也小有些名氣了。花浴堂的大堂裡,有一架六扇屏風,是她用青藤和乾花編出來的,更給花浴堂平添了幾分妖嬈和詩意。就是那架屏風,叫衆女客驚豔的。後來,京中體面人家的內眷,重金請她幫着編屏風,或者教人編屏風,抑或請她幫着弄弄盆栽。

楊雁回連連誇楊鶯的手藝好時,楊鶯也是淚漣漣道:“姐姐若是不走,我以後天天都給姐姐做這些小玩意兒,讓姐姐開心。”

楊雁回笑道:“小鶯如今也是大姑娘了,還要來說這些孩子話來哄我。”

楊鶯道:“哪個說孩子話了。”

楊雁回深深嘆口氣,忽然又正色道:“我若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看看爹孃。他們身邊,以後便好似沒女兒了,你就多代我向爹孃盡孝罷。”

楊鶯紅着眼圈點頭應下了。

秋吟每日裡看着她們傷感,也未免傷心起來。楊雁回若走了,她又該往哪裡去呢?雲香和翠微,阿四和阿五,還有宋嬤嬤,都還可以再回鎮南侯府去。可她並不是侯府的人哪。所幸楊雁回已替她想好了。楊雁回道:“你在楊家好些年了,我若走了,你往後自然還回楊家服侍太太去。”

秋吟猛點頭:“我一定盡心盡力服侍太太。”對於這個安排,秋吟很是滿意。

阿四阿五也頗爲傷懷,奶奶還沒幫他兩個娶媳婦呢,這就要走了。

就這麼,在大家萬分傷感的氣氛裡,轉眼便是除夕。

這日一大早,俞謹白先攜楊雁回給向經天夫婦拜了年,又去育嬰堂給張老先生拜年。

張老先生如今看到俞謹白,是一絲絲脾氣都沒有了。他又蒼老,又傷懷,直嘆說還沒看到小兩口生兒育女,他們便要走了。說着說着,便說道:“也不知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等到你回來。”

俞謹白其實很想和老爺子多待會兒,都到這個時候了,聽他嘮叨會兒也無妨。怎奈不過聽老頭兒多說了一會兒話就受不了啦,眼圈紅紅的道:“我以前又不是沒離開過京城。有一回,我去了那麼遠,足足走了一年。還有一回,我足足走了三年,還不是又回來了?怎麼這回大過年的,你老說的如此傷感,好像我不回來了似的。”

張老先生唏噓道:“早些回來呀。”

“你老這回是真囉嗦。”

“死小子,又討打。”

……

告別了張老先生後,兩口子又進京給方天德夫婦拜年。

蕭桐倒是沒怎麼見傷感,只是說了句:“日後常來信,給我們這些老傢伙們多報幾聲平安。”

楊雁回很乖覺,忙道:“乾孃一點兒也不老,看着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子骨就更不用說了,比媳婦兒好多了。”

蕭桐笑眯眯拉過她,輕輕拍她手背兩下,道:“雁回最乖,這張嘴最甜,最會哄人了。”又從一旁的小几上拿過一個紅包遞了過去,道,“這是壓歲錢。”

楊雁回忙接過來,又謝過了蕭桐。

方天德則是對俞謹白道:“除夕夜,老馮是一個人過的,這麼些年了,他除了有一年除夕不小心犯了家規,是跪着搓板過的,其他時候,倒也都是有人一同守歲的。你莫忘了也去瞧瞧他。大過年的,一個人守着那麼大個宅子,也怪可憐的。”

楊雁回在一邊聽得直抽嘴角。方天德口中的馮世興,和她所認識的馮世興,差距真是太大了。她真是想不出來,一副儒將風範,又生得清俊英挺的安國公跪搓板,還跪了一晚上,那得是個什麼樣兒。

俞謹白也聽得甚是無言,最後也只能應了方天德一聲:“孩兒知道了。”

待離開鎮南侯府,上了馬車,楊雁回這才拆開紅包,看蕭夫人包的銀票。

雖然楊雁回早料到了蕭夫人出手大方,但看到手裡的銀票後,還是怔了怔,這纔拿給俞謹白瞧。俞謹白也瞧得呆了一呆。

楊雁回嘆道:“五千兩,蕭夫人也真大方。她這是怕咱們路上受苦吧?可咱們怎麼能要蕭夫人這麼多銀子?”

俞謹白沉默片刻,這才道:“收好吧。”

楊雁回料想他是不願辜負蕭夫人一番好意,便也就依言貼身收好了。

小兩口趕到馮家後,已快到午飯時分。馮世興見到他們來,簡直笑得要合不上嘴,當下便留了他夫妻二人吃飯。

待下人擺上來一桌子豐盛的伙食後,馮世興便將一衆下人都揮退了,一個不留。

飯桌前沒了其他人,俞謹白纔不再口口聲聲的“馮公爺”了,他道:“爹,近來可好?”

馮世興道:“也還過得去。”

俞謹白道:“爹,如今事情都過去了,爹不如及早將溫夫人接回來吧。就說先前的事,不過是夫妻吵架鬧了一場,誰又能說什麼?”趁着皇帝眼下還顧不上管臣子家變這些小事,將溫夫人接回來,既能將先前的事一把抹平,又能讓他們夫妻團聚,多好,一舉兩得。

馮世興苦笑道:“我這麼做,將她當什麼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她的性子,也容不得我如此。”

“爹……”

馮世興道:“不說這個了。爹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咱們一起吃頓年飯。你陪爹喝幾杯。”

楊雁回此時此刻雖不必像大戶人家的媳婦一般站在一旁佈菜,還是有個上桌吃飯的優待的。但她還是很有眼力勁兒的幫他們父子倒了幾杯酒,瞧上去很是殷勤。惹得馮世興誇了好幾聲“賢媳”。

楊雁回也就卻之不恭,勉勉強強收下了這誇讚。

馮世興這頓酒,喝得又高興又傷懷,他道:“咱們往後若能連年夜飯也在一處吃,那可就好了。”

可這委實難辦。他們無親無故,若如此行事,難免惹人懷疑。何況若溫夫人還願意再回來,也是絕容不下俞謹白的。

見俞謹白沉默不答,馮世興自嘲的一笑:“是我想得有些多了。”

俞謹白道:“爹的想法,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馮世興又問道:“你們兩個過了元宵節,真要走麼?”

俞謹白道:“留下來也沒什麼好處。只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馮世興道:“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好……也好……”

……

拜別馮世興後,楊雁回手裡又多了一個紅包。她坐在馬車裡抽出來看,裡頭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楊雁回對俞謹白道:“還不知道爹是從哪裡湊來的五百兩銀子。”

安國公府幾乎已被溫夫人搬空了,馮世興俸祿雖不少,可馮家的下人多,開銷也大。他如今拿出五十兩隻怕都不容易,何況是五百兩了。

俞謹白望着那張銀票,出神半晌。

……

楊雁回初二回孃家時,跟閔氏說了想叫秋吟再回來的打算,她道:“秋吟聽說能再回來服侍娘,也高興得緊。”

閔氏和楊崎聽了這話,反倒傷心起來。閔氏道:“走了以後,多給家裡寫信。”

“女兒一定會的。”

楊崎道:“等過幾年,事情淡了,一定還回來。”

“這是自然的。”

楊鶴道:“小丫頭夠狠的,二哥的喜酒,秀雲姐的喜酒,你竟都不喝了。”

楊雁回笑道:“要麼,二哥晚幾年再娶?”

楊鶴立刻道:“那可不成。”耽誤爹孃抱孫子也就罷了,居然還要耽誤他早日抱得美人歸。這卻萬萬使不得了。

兄妹倆的話,又引得滿屋子人都笑起來。

楊鴻搖頭苦笑,道:“我看你們兩個,這輩子是改不了這吵嘴的毛病了。”

……

轉眼又是元宵佳節。

京中和以往一樣熱鬧。無論先前因爲太子和範佩行謀逆之事,倒下了多少不可一世的權貴,都不能損這熱鬧一絲一毫。

俞謹白和楊雁回沒帶隨從,兩個人一道在京中賞花燈。街市上到處都是陌生人,兩個人隨意走在人羣中,卻不必被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俞謹白還笑道:“咱們兩個第一次一起看花燈時的情形,你可還記得?那天晚上,你被人追的很是淒涼哪。”以至於都慌不擇路了。

楊雁回氣得拿着手裡新買的風車作勢打他:“你又來提這事。”她那晚着實狼狽。

不過,說起往事,楊雁回還是很感激俞謹白的。那一日,他幫了她不少呢。這麼想着,楊雁回也就不打他了,反而挽住了他胳膊。管他呢,反正街上誰也不認識誰,就算別人當她不是個正經婦人,又與她何干。

兩個人一直從楊雁回興致勃勃喜笑顏開,逛到她瞌睡連連。

俞謹白最後抱着睡着的楊雁回,進了他早就定好的客房內。這是京中最氣派的客棧裡最好的客房。楊雁回躺在牀上,睡得很安穩。俞謹白幫她蓋好被子,這才輕手輕腳的離去了。

……

楊雁回睡到半夜裡時,悠悠醒轉。目力漸漸適應了黑暗後,她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一片潔白的月光,灑遍了大半個屋子。只是她的枕邊並沒有熟悉的呼吸和體溫。

楊雁回推開錦被,披衣下牀,叫了一聲:“謹白。”

自然是不會有人迴應她的。

夜半時分的屋子裡靜的出奇。那會走過的喧譁熱鬧的燈市,彷彿只是在夢裡似的。

楊雁迴心底裡忽然從未有過的害怕。她又叫道:“謹白,你快出來。你別戲弄我。”

這一回,俞謹白終於被她喊了出來。他揹着個厚實的麻布縫製的袋子,從窗子裡跳了進來,落地雖輕,但那麻布袋子裡的卻發出了一陣還算好聽的聲音。

楊雁回連忙撲上去,依偎在他懷裡:“謹白,你去哪裡了。”

俞謹白騰出一隻手來,點燃桌上的油燈,笑道:“我去拿了些好東西來。”

“回來怎麼不走門?”

“我走時,怕人進來擾了你,是在裡頭插好了門的。既是跳窗子走的,自然還跳窗子回來。”

俞謹白將麻布袋子裡的東西倒在桌子上,那裡頭滾出來的,竟是四錠挺大的金元寶。楊雁回拿起一枚金元寶,掂了掂,道:“這麼重,有五十兩吧?”

“奶奶好手力,一錠元寶正是五十兩,這是二百兩。”

“你從哪裡弄來二百兩金子?”

俞謹白道:“這是我在賭坊贏的,遲遲未去領。再晚一些,日子就過了,賭坊就能賴掉不給我了。昨夜雖是正月十五,那賭坊也是通宵營業的。我便去將這錢領了來。”

“你居然去賭?”楊雁回不但不高興,反而有些生氣。

“就……就去了一回……去年就去了一回。”俞謹白道。

楊雁回更不高興了,用力一拍桌子:“怪不得這般鬼鬼祟祟的。哪裡是怕吵了我?我有那麼不通情達理麼?你定是想藏私房錢。”

俞謹白:“……”

……

正月十六,是個極好的天氣。藍天白雲,好風好日,比平日裡暖一些,並不如何冷。

俞謹白和楊雁回走時,來送行的人甚多。

二人決定從通州碼頭,登舟離京。岸邊充斥着離愁別緒。楊崎閔氏向經天紅衣張老先生莊山和夫婦等一衆長輩就不說了,楊鴻楊鶴莊秀雲楊鶯焦雲尚九兒等人也都來了。連許久未見的雲澤雲浩也來了。

衆人正在話別時,趙先生也帶了贐儀來爲他們兩個送行。只是並未見季少棠來。

不多時,葛倩蓉也趕了過來。葛倩蓉望着楊雁回,對她最想說的,只有兩個字:“謝謝。”秦明傑到現在還好好活着,已是楊雁回夫妻兩個大度了。楊雁回道:“小姨,你往後都要好好的。最難的日子都過來了。”葛倩蓉聞言直掉淚:“莞……雁回,保重。”

蕭夫人來得晚一些,但她甫一過來,便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俞謹白,我有話問你,你先跟我來。”

蕭桐拉過俞謹白,上了船,進了艙裡。岸上的人不明所以,又不好去打攪。何況蕭桐才拉了俞謹白進去,雲香和翠微便守在了船頭上,他們也沒法過去打攪。

楊雁回忙道:“我先進去瞧一瞧。”

蕭桐也不敢在這時候大喊,進得艙裡,只是一把將俞謹白推在一張矮几上,這才壓低了嗓音,低聲質問道:“你在戰場上,殺人沒殺夠麼?好端端的,你昨日半夜潛入馮家,殺馮世莊和馮世端夫婦做什麼?”

楊雁回此時進得艙內,聽聞這話,嚇了一跳。

俞謹白瘋了麼?馮家二房三房的人再如何,畢竟也和他是血親,勉強也還算得是他的長輩。他如此行事,卻是爲何?原來他昨夜出去的那一遭,不光是爲着取回他的私房錢哪

俞謹白站好後,理了理衣襟,道:“姨母都知道了?”

蕭桐道:“馮世興原本要尋個藉口來送你,如今也送不得了。他雖不認得那殺人的功夫是你使出來的,我卻是認得的。一劍封喉,你怎地這麼狠?還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你沒少撒迷香吧?”

俞謹白道:“他們本就該死。姨母既然知道了,還請姨母多幫忙遮掩一些。我爹他還是有幾分本事和手段的,若真查到我頭上,對誰都沒好處。”

“到底怎麼回事?”蕭桐問道。

俞謹白道:“我當初抓到齊聲後,刑訊過他。他親口跟我說,當初是馮家那兩個老王八蛋暗中指使他殺人的。那時候,齊聲和那兩個老王八蛋,都喜歡流連煙花之地,機緣巧合之下,他們便認識了。這纔有了後頭的事。”

楊雁回驚得一把拿帕子捂住脣,這才壓制住了驚呼出口的聲音。

那兩兄弟竟如此算計自己大哥。這頭故意指使人激怒胎相不好的大嫂,讓她動胎氣,那頭便對俞凝華母子痛下殺手。他們果真瞭解自己大哥,馮世興經此一事後,多年無子,也不願納妾。可惜的是,馮世興卻沒能真正瞭解過兩個弟弟。

蕭桐也被這話驚住了,半晌,方開口問道:“他們兩個是如何知道你們母子的?”

俞謹白麪色慘白,道:“他們並未對齊聲說過這個。不過齊聲聽兩個老畜生說話時,大約能猜到,是我爹有一日喝多了,宿醉在外。馮家派人去找他。那兩個老畜生後來找到我爹時,聽他說的醉話。”

楊雁回是聽過這麼一件事的。那一日,馮世興眼見俞凝華打扮的花枝招展,在煙花之地勾引男人,便喝醉了……原來後頭,竟還有這樣一件事。也難怪俞謹白從陝榆回來後,有段時間對馮世興態度大變。

楊雁回原本見過最骯髒的內宅,便是秦家和霍家。不想馮家也是不遑多讓,甚至更陰毒。

俞謹白對蕭桐道:“他們難道不該死麼”

若非他還要爲俞家翻案,在整垮範佩行和太子之前,不宜有更多麻煩纏身,他早就動手了,纔不會忍到昨夜。

俞謹白又冷笑一聲,道:“我昨夜殺他們之前,倒也叫他們說了幾句話。原來那兩個老畜生做了這樣的事後,也害怕被我爹發現。他們也曾想過殺齊聲滅口,只可惜已沒那個本事了。這麼多年了,他們也因心裡有鬼,活得很有些不自在。我一劍了結他們,還叫他們解脫了呢。”

蕭桐又呆了半晌,忽然道:“馮世興這個糊塗蛋。他這輩子,都活得稀裡糊塗。”

俞謹白急道:“你別跟他說。”

蕭桐問道:“爲什麼?他憑什麼不用知道?”

俞謹白靜默半晌,道:“他已經過得很苦了。”

蕭桐怔了半晌,火氣雖已全消,口中仍是道:“說的好像別人都好過似的。”

“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俞謹白道,“不要再有人繼續被那些事折磨了。往後,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活着,有什麼不好。”

楊雁回在一旁道:“姨母,謹白說的很對。”

蕭桐最終也只得揮揮手,道:“我知道了。這件事,從今往後,就爛在我心裡。便宜馮世興了”言罷,轉身出艙。

……

船開了,岸邊揮手的人羣越來越遠,直到漸漸看不見,楊雁回這才放下手來。

船順着風勢,一直沿着運河向南去。她並未回艙,仍舊站在甲板上看兩岸風景。俞謹白自然和她一起站在甲板上,瞧着兩岸大好河山。

楊雁回道:“那些骯髒的事,總算真的都過去了罷?”

冤情都已昭雪,惡人都已自食惡果。這人間,又是一個朗朗晴空。

或許晴空下的陰暗角落裡,又有新的罪惡在滋生,日後,又有人爲自己所受的冤屈復仇。只是這滾滾紅塵裡的無盡輪迴,都好似再和她們無關了。

俞謹白道:“自然都過去了。”

楊雁回忽又嘆道:“我到底還是天真了。我以前總是想着,若當年公爹能娶婆婆做正室就好了,婆婆就不會被賊人殺害,公爹也不用娶一個不喜歡的女子,夫妻兩個半生都不順心。”

可馮家真實的一面,竟比她所知道的更陰暗。俞凝華就算嫁進去了,只怕還不如做外室。

俞謹白道:“這想法倒是也沒錯。”若馮世興沒有那樣兩個混蛋弟弟的話。

楊雁回又笑道:“或許有一日,每一對有情的男女,婚姻都可以自主,也再不必講什麼門第,只肖品貌般配,性情相投便可。”

俞謹白大笑道:“你可真是喜歡《焚書》裡講的那套東西。或許會有那麼一日吧,不過咱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

風大了一些。俞謹白在楊雁回的襖子外頭,又裹了一件斗篷。

楊雁回對着碧藍的長天伸了個懶腰,道:“謹白,不如你來吟詩一首罷。”

俞謹白見她好興致,倒也不扭捏,擁着她,望着浩浩蕩蕩的運河,目力所及,是兩岸不斷向後退卻的冬景,他朗聲道: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

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閒雲兩袖風。”

楊雁回摸了摸被震得有些發疼的耳朵,不滿道:“你又揹着我偷偷讀《金瓶梅》。我已沒了你兩本了,你怎地還敢買?快交出來。”

“爲何你讀得我卻讀不得?”

“我當那是正經書來讀,你卻不是。你只能看到那書裡的淫。”

“你也太小瞧我。”

“快交出來別逼我搜身。”

“巴不得你搜,快來搜。要不要爲夫幫你搜。”

第265章 對策第204章 和好第86章 爲懲惡雁回亦作惡第210章 非禮第117章 聽人言楊鳴願救妹第192章 正事第161章 匣子第131章 情公子邂逅俏佳人第251章 質問第207章 新書第219章 大鬧第32章 懲戒第261章 波折第32章 懲戒第153章 看戲第159章 堵人第127章 忠烈侯痛打惡宮人第299章 擔憂第21章 閨蜜的遭遇(下)第305章 結束第80章 罵周氏雁回砸家宴第87章 姨母仗義巧爭名分第61章 糗事第188章 方家第298章 亂後第230章 日子第92章 起變故惡人強入局第74章 密謀第25章 上學記第204章 和好第276章 往事第180章 請罪第281章 少年第88章 訴悲苦母女生陰謀第285章 團聚第148章 懼內第271章 拒絕第136章 穆公子情誤楊家女第194章 三日第199章 秘密第210章 非禮第82章 惡老嫗黑心坑晚輩第81章 楊家女初會狠羅娘第251章 質問第47章 小堂妹的疑惑第163章 救人第57章 多事之秋第22章 暗算第274章 威脅第163章 救人第183章 新年第1章 楔子上·紅顏薄命第188章 方家第74章 密謀第83章 施巧計巧入公侯府第288章 懇求第14章 偷魚少年第161章 匣子第99章 迎新春智計驅大伯第57章 多事之秋第185章 正常章第75章 桃花朵朵開(上)第83章 施巧計巧入公侯府第151章 主意第230章 日子第153章 看戲第148章 懼內第115章 告忤逆楊鶯禍臨頭第279章 計策第102章 小兒女大鬧元宵節(三)第178章 託付第53章 特大喜訊第151章 主意第65章 心有牽掛第221章 口福第77章 中秋變故第134章 被擋駕佳人生怒意第188章 方家第158章 攔路第40章 說親第245章 前夕第72章 老爺發怒第104章 秦衙內幫瞞縱火案第171章 內情第270章 鬧事第259章 告狀第121章 焦雲尚情急爭鶯妹第4章 長兄長嫂第82章 惡老嫗黑心坑晚輩第201章 誤會第14章 偷魚少年第124章 京郊村建起女浴堂第301章 心願第194章 三日第240章 佈局第27章 訓子第133章 遭戲弄雁回懲頑兄第213章 家法第19章 搬石頭第191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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