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緩緩停下,側過頭來面對霍光。
霍光側臥在牀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那張側臉彷彿一下子看不出任何悲傷的痕跡。霍光不禁心跳加快,脣色發青,說話的聲音直哆嗦:“陛下……切莫忘了答應臣的事。”
“大將軍請放心……”劉病已的語氣輕鬆自如,卻又冷淡得叫人“心驚肉跳”:“你輔佐過朕,朕是一定會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一輩子都會記得,不會忘記一一”
霍光額頭冷汗直下,心裡直冒寒氣,浮現出不祥的預感。
“模模糊糊”中,皇帝陛下已經出門遠去了,霍光顫巍巍地喊住皇后:“成君……你一定要儘快快……儘快生下太……太子……”
霍光多聰明的一個人呵,他也知道利用和霍去病的這層血緣關係去打動皇帝,想借此替霍家留下一份血脈的做法並不是最穩妥的保障,真正能庇佑霍家渡過一切劫難的,唯有那個擁有霍氏血脈的太子。
丙吉知道霍光病危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了,這個時候陰氣重陽氣衰,一般快不行的老人都是在此刻去世。他趕快往大司馬大將軍府上趕,下了門口,還摔了一跤,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怎麼着,眼淚當時就止不住下來了。
進了大廳一看,好傢伙,張安世、韓增、魏相都等着呢,內外朝的其餘骨幹基本也都來了。當時丙吉一激靈,心說壞了。於是他對張安世說:“張將軍,這是不是有點過了,皇帝陛下沒得到信兒呢,所有大臣都來了,這傳出去讓人猜忌啊。”
沒想到張安世嘆了口氣:“皇帝陛下?已經在裡面了,哭的慘着呢……唉,丙大夫,說句大不敬的話啊,親生兒子也就這樣了。”
丙吉聽後再次淚眼朦朧。皇帝陛下親自到病危的大臣家來,還哭着值夜,歷朝歷代就沒有這麼重的禮遇。皇帝陛下此舉不僅穩往了霍家,而且收穫了大臣們的忠心,甚至連丙吉本人在那一刻都產生一種錯覺,認爲許平君的事情,劉病已真的是沒有一點異樣的感覺,否則他不會如此。
不知是否皇帝的洪福齊天,那一夜,霍光竟然緩過來了。但是太醫令看了也搖頭,給出四個字,叫“迴光返照”。
緊接着,就在第二天的早朝,皇帝陛下按霍光的心願頒下詔書,將霍光的兒子霍禹越級提拔爲右將軍。
右大將軍,金印紫綬,爵比上卿,這已經跟趙充國韓增一個地位了!
丙吉越想越覺得不對,但又不好阻止,這又不是打板子或者拉出去咔嚓,你們家升官封侯還一個勁兒勸諫的麼?那叫犯賤。而皇帝陛下也說的十分動情:大司馬大將軍對我有恩,對大漢也有恩,我報答不了他什麼了,所以昭告天下,升他兒子的官兒,讓大家知道好人是會福澤子孫的。皇帝陛下的這番話傳到朝野內外,天下的士子百姓都感動落淚。
任命霍禹的詔書是三月初七下達的,那個時候,霍光已經處於彌留的狀態。光祿大夫丙吉親自傳達了皇帝陛下的旨意,霍光已經說不出話來,但他神智還清醒,眼淚立刻就下來了。丙吉以爲他是感動的,就沒太在乎,誰知道霍光抓住丙吉就不鬆手了。原來霍光有話要對他說。
丙吉哽咽着問道:“霍光,你不放心什麼,就跟我說吧,北邊的匈奴?朝堂裡的人事安排?家裡的事情?”
但他問了好幾個問題,霍光只是攥着他的手,眼看着進的氣兒越來越少、出的氣兒越來越多,這哪裡是感動的啊,分明是心裡有事,要“死不瞑目”啊!
丙吉嚇壞了,趕快把霍光的妻子兒女全都找來。霍光眼睛亮了一下,拉起兒子霍禹的手,放在了丙吉手上,然後緊緊地攥了起來。原來霍光這是要搞臨終託孤!丙吉頓時淚流滿面。但他不明白的是,皇帝陛下直到此刻仍對霍光“言聽計從”,封了霍山侯爵,又破格提拔霍禹右將軍職位,他能管什麼?不過丙吉仍然答應下來了,就如同陪着老戰友走過無數大風大浪一樣,“義無反顧”地承擔起了這份責任。
這下霍光應該放心了吧?不。丙吉答應了以後,他更加不想死了,一直在喘氣,眼看着他不死不活的,都快要變成妖精了,這下把所有人都給嚇着了,碰巧此時,天空中也出現了異常,流星劃過,沉雷滾滾,要出事啊。
於是張安世、趙充國、韓增他們都來了,就連一直老得快走不動的當朝丞相韋賢也跑了過來。大家輪番上來問霍光到底還有啥心事,結果都沒猜對。最後丙吉沒轍了,只好去找皇帝陛下,說陛下這個我們來不了了,太嚇人了,您要對臨終關懷有研究,就行行好幫個忙吧。
劉病已聽後嘆了口氣,他說我下道聖旨,大司馬大將軍聽了以後,立刻昇仙,一秒都不帶耽誤的。
結果,皇帝陛下真的下了道詔書,交給丙吉,丙吉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大將軍去後,朕保霍家香火不絕!
三月初八,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霍光在得到了皇帝陛下這道詔書後,果然含笑而逝,正如劉病已所說的,一秒也沒耽誤。
但那一刻,滿朝文武對皇帝陛下如大海一般的智慧,能溝通天地鬼神的本領,不再是敬仰,而是害怕……
一般來講,皇帝陛下對大臣有這種禮遇的,純屬不正常,這太瘮人了。遍觀二千年歷史長河,下過這種保證的,一個是孝宣皇帝對霍光,一個是洪武皇帝對李善長,還有一個是雍正皇帝對嶽鍾琪,熟讀歷史的都知道,沒有哪個臣子得過好下場。
但古人不像現代人,特別重承諾,何況“金口玉言”天子作出的承諾,霍光是第一個得到這種禮遇的大臣,在這個時侯,誰也料不到後來的形勢會演變得如此慘烈。當然這是題外話。
自然除了丙吉以外,沒有哪個大臣猜得透這對君臣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到敢廢皇帝的霍光對皇帝的一份保證執着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