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歸航
一百五十二、歸航
見芳華神色不對的陳健也跟在她後面,他看着芳華的動作默默不語。
等她倒完酒還站在那裡凝視海面時,陳健走上前問道:“你這是——?”
芳華轉過頭:“我說的江大哥全名叫江波,就是你說的那位雷達專家。”
“啊?!你是說他已經……”
“是,他已經不在了。就因爲他不顧自己還是一名晚期癌症患者,依然不分晝夜地工作,甚至爲了完成任務而拒絕服用有效的藥物。否則,他不會那麼早就離開人世的。”
芳華的心裡雖然還有悲痛,但已經能平靜地說出江波去世的情況。
而這份平靜是因爲,她現在明白也理解了江波的追求和抱負。他是個心底無私的人,他對他所愛的一切都愛得深沉。
想起自己曾在他面前說“什麼叫奉獻,這就叫奉獻!”,而江大哥說什麼來着?他說“我是沒這麼高覺悟了”。
唉,在江波面前說奉獻,我可真像個小丑啊!
芳華再看看身邊的陳健,不禁想:即使是和他相比,我也是渺小的。
她正想問問陳健的妻子現在怎麼樣了,卻在此時又聽到後甲板傳來了歌聲。
啊!是江波最喜歡的歌!
芳華的胸口一熱,她轉身說道:“走,唱歌去!這歌就是爲你們這些人唱的!”
他二人趕到後甲板,和全體遠望號官兵一起唱起了這首在原來的科工委、現在的總裝備部廣爲流傳的歌曲《祖國不會忘記》: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個,
在奔騰的浪花裡我是哪一朵,
……
不需要你認識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進,融進祖國的江河。
……
不需要你歌頌我,不需要你報答我,
我把青春融進,融進祖國的星座。
……
在通往宇宙的征途上,那無私拼搏的就是我,
在共和國的星河裡,那永遠閃光的就是我,
……”
在返航途中,因爲任務已經完成,人們都很放鬆,船上的文體活動也就更加豐富起來。例如,傳統的“大洋運動會”,會在整個航行途中陸續舉行拔河、跳遠、健美、兵乓球、棋類等20多個比賽項目。
拔河比賽中,擔任後勤的船務隊勇奪了冠軍。原因無它,這隊伍裡有幾位重量級廚師很能壓陣,再加上擁有最多的“半邊天”給他們吶喊加油,自是一路氣勢如虹地將各路強隊挑落馬下。
此外,每到黃昏,人們除了散步觀星外,又有更多的人在後甲板上跳起了集體舞,也就是32步。這種舞步在八十年代時的單位裡挺流行的,動作簡單,就跟走路差不多,芳華跟着大家走幾遍也學會了。喜歡跳32步的人還是挺多的,因爲有明快的音樂伴奏,活動強度也比散步大,很能鍛鍊身體。
雖然心情是放鬆了,但隨着船漸漸向西、向北,人們也越發思鄉了,去通信部給家裡打電話的人更多了。可是,芳華不在此列,因爲她相對來說,給家裡打電話很不方便。
因爲本船的特殊性質,是不能使用國際海事衛星電話,雖然自帶了衛星通信設備,但也主要是爲執行任務服務,所以只能與國內的遠望基地、衛星基地、指揮中心等相關單位聯絡。
要與外單位聯繫,中間又要多次中轉,有時撥打了半天也難以接通。而且船上的衛星電話也只在白天對船員開放8小時左右,但在大洋上和國內又有時差,也不方便。另外,當船遇上風浪,通信信號也不好。
所以,芳華曾經試着給家裡打電話失敗後,也就算了。而其他同志大多是總裝基地來的,他們的單位都是可以直接打通的。陳健還有點佔便宜的地方,他妻子也是通信站的,所以她那邊還可以直接打電話到船上。
芳華有時也羨慕他們兩個能隔三岔五地通上一次電話,哪像自己都三個月沒和嘉輝聯絡了。
不過她再想想,人家可是孕婦啊,這待遇就夠一般人心酸的了。唉,哪個女人懷孕時,不希望丈夫全程陪同照顧啊?
又要過國際日期變更線了,芳華想起自己又要回到東半球,而嘉輝還在西半球,兩人的距離又會再度拉遠了,就嘆了口氣。
不過,她又安慰自己,四年多都過來了,還在乎再等半年嗎?快了,澳門都回歸了,嘉輝也快回歸了。
返航的路上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其中又規避了兩次熱帶風暴。並且還遇到了一次寒潮。這颱風氣旋什麼的可以躲,寒潮這種大規模的冷空氣可是躲不過去的。
所以這一次,遠望號萬噸巨輪在大海中猶如一片樹葉,一會兒被拋到波峰,一會兒又被打入深深的浪谷,隨時都有顛覆的可能。船身也搖晃得很劇烈,鋼鐵的船體到處咔咔作響。本來都適應了海上風浪的海員們再次大批出現了暈船反應。
好在經過兩天兩夜與風浪的搏鬥,遠望號再次化險爲夷。老船員事後說,這還不算什麼,最危險的一次是在世界最深的海溝、馬裡亞納海溝處遇上風暴,那纔是隨時可能被拖入深淵啊。那次,船上的大部分人都寫下了遺書。
寒潮過後,一路就比較順利了,人們在船上迎來了千禧年。而就在元旦這天,船上的廣播響了起來:“恭喜本船次第三位遠望寶寶出生!讓我們爲通信部的陳健同志送上誠摯的祝福!”
大家都涌到通信部給陳健道喜,並且問他給剛出生的兒子起個什麼名字。剛當上爸爸的陳健早就樂得找不到北了,只說回去聽老婆的。
芳華也由衷地爲他高興,但她記得老媽曾經說起過陳健的兒子大名“遠航”,小名“洋洋”。現在才知道這名字是這麼來的啊。不過話說回來,“遠航”雖然含義很好,但實在是有點普通了。看來,這夫妻倆也是取名無能啊。
終於在一月中旬的某天早上,當芳華起牀後拉開舷窗的窗簾時,發現外面早見慣的深藍色的海水已經變成混黃一片了。這是快到長江口了,快到家了啊。
船員們也紛紛跑出來觀望遠方。慢慢地,可以看到長江口往來的船隻了。再近一些,可以看到江岸了。人們不禁歡呼起來:“祖國,我們回來了!”
船在下午就開回了基地。碼頭上舉行了場面很大的歡迎儀式,彩旗飄揚、鑼鼓喧天,人山人海。
家就在基地的船員早都迫不及待地下了船。芳華走在後面,踏上碼頭後走了兩步,她卻發現這碼頭好像並不平整,自己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晃晃悠悠的,比在船上走路還犯暈。這感覺,等她再走出很遠,才慢慢緩解了。
當天晚上,大家都住在基地招待所,等待他們的還有一次慶功宴。
芳華在宴會開始前,先在招待所里美美地洗了個熱水澡。唉,想想在船上每天就一桶水洗漱,一星期才能洗一次澡,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然後,她給家裡撥了個電話,本來是保平安的,卻知道了一個讓她驚喜的消息。
林爸林媽說,嘉輝已經提前拿到了博士學位,而且都回國七八天了。他回到成都第二天就去看了林徵宇,然後又去綿陽看了二老,知道芳華可能要一月底纔回來時,又回成都了。
芳華忙忙地又給成都的嘉輝家裡打電話,卻沒人接。這時,宴會又要開始了,她只好放下了電話。
芳華心裡高興得不知怎麼好了,她在宴會上特別得活躍,和誰都是酒到杯乾。可她畢竟沒有千杯不醉的酒量,結果宴會還沒結束她就醉倒了。好在,今天喝醉的不止她一人,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大家都更放鬆,再怎麼醉都沒事了。
三位室友把她扶回了房間,芳華吐了幾次後,發誓再也不喝這麼多了。過了一會兒酒勁發作,她就睡得迷迷糊糊了。夢中,覺得牀板還是搖晃的,人好像還在海上漂着呢。
第二天她醒了一會兒,腦袋還是很疼,胃也不舒服,就繼續睡到了下午。等她感覺好一點,再去打電話的時候還是沒人接。這時,招待所的人說幫她訂到了火車票,明天早上的。
芳華在傍晚又給嘉輝家打了一次,還是沒通。她猜想嘉輝大概是和姚阿姨走親訪友去了。這出國多年的兒子回來,肯定要帶着去親友家拜訪一番吧!
可惜,自己想着出海時用不上手機就沒帶,這會兒也聯絡不上嘉輝。算了,還是先回北京再聯絡他吧!反正他人都回來了,還怕見不着嗎?
不過,她還是又給林徵宇打了電話,說自己先回北京了,讓他幫着通知嘉輝一聲。
這兩天,基地體諒外來的同志們着急回家和親人團聚的心情,所以以最快的速度幫他們訂好了火車票或機票。這在春運期間可是不容易。
家在基地的秦主任還特意來招待所給芳華送行,並且將這次航行中太陽花開後收集的花籽送了一包給她,祝她以後的生活充滿陽光。
陳健、小康和芳華都不同車,他們在站臺匆匆告別,相約以後多聯絡。
芳華早上在招待所喝了點粥,中午在火車上買了盒飯,但因爲胃還不太舒服就沒吃完。
她幾乎在硬臥上睡了一天,卻感覺比昨天在招待所的牀上睡得還舒服,因爲這和在海上睡的感覺有點像。誰讓她將近四個月都是這樣搖晃着睡,已經習慣了。
到北京是晚上八點多,天上正飄着紛紛揚揚的雪花。好在芳華聽了天氣預報,在下車前就已經把羽絨服找出來穿身上了。
她打了個的士回醫院。因爲學員隊離正門挺遠,緊鄰家屬院。這下雪天,她可不想拖着行李走那麼遠。所以,她讓司機繞了大半圈,開到了醫院後門家屬院。
進了門向左走,有一個小斜坡路。天雖然黑了,但是兩邊家屬宿舍樓都有燈光斜照過來,路面看得還是很清楚的。
路上已經積了一層白雪,但上面有很多黑乎乎、斑駁雜亂的腳印。唉,北方的雪就這點不好,很快路上就這麼泥濘了。
芳華靠着路邊,踩着別人還沒踩過的雪,提着她那裝着四季衣服的大箱子,走十步歇兩步地爬着坡。平時也沒覺得這坡爬起來這麼累啊!
芳華停了一下,甩甩有點酸的手,再看看前方的學員隊門口也只有就十多步了,又深吸一口氣,心裡暗暗給自己加油:堅持一下,馬上到家了。
最後幾步,她踉踉蹌蹌地提着箱子衝到了門口,放下箱子,站定了,直喘氣。
唉,要不是不想讓那泥濘把箱子弄髒了,我至於這麼累嗎?
芳華彎腰把箱子的拉桿抽出來,轉身邁步正要往門裡走之時,悲劇發生了。
門口的水磨石地面本身就比較光滑,這會兒在積雪下面又結了一層薄冰。一時不察的芳華腳下一打滑,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咣噹”一聲來了個漂亮的側摔。
芳華連本能的保護動作都沒來得及做出,醒過神時就發現自己已經趴在地上了。然後才覺得左側胯部、左肩、左手臂都很痛很痛,而最痛的是左臉的顴骨,它也結結實實地和地板做了次親密接觸。
芳華一下子都痛木了,並且覺得頭也暈暈的。啊?!不會摔成腦震盪吧?
這時候,她聽到門內值班室有人在問:“什麼聲兒?是不是有人摔跤了?”然後是開窗戶的響動,大概是想探頭出來看看怎麼回事吧。
芳華長這麼大還沒摔得這麼難看呢,可不想被人看見。她忙用沒什麼事的右手撐地想坐起來,不料左半邊身子的鈍痛還沒緩過勁來,猛的一下子沒能起得來。
她只好歇了一下,然後微微轉身,慢慢將重心移到右側,準備再來一次。
不過來不及了,值班室裡已經出來了兩三個人,當先一人已經看見她了,喊了一聲:“林芳華,怎麼是你?沒事吧?”
芳華聽出來是學員隊隊長的聲音。哦嗬!這下可在領導面前出醜了。
她嘴裡忙說沒事沒事,然後忍痛左臂一用力,總算是把上半身撐起來了。這時候,她面前的光線突然被一個人遮住了。
那人蹲下來,左手扶着芳華的右臂,右手就要去託她的左手,嘴裡還說着:“摔哪兒了?嚴不嚴重?”
芳華聽到這聲音就立刻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只顧盯着那人的臉看,身子也完全任由他擺佈了。
他卻沒看芳華,只顧着半扶半抱地將芳華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後左臂摟着芳華,右手輕輕拂去芳華身上沾的雪泥。邊拂邊問:“活動一下,看看有沒有問題?”
旁邊的隊長也說:“沒事吧?小林?說話啊?”
芳華想說沒事,可喉嚨裡卻像被哽住了說不出話來,她只能搖頭示意沒事。
那人這纔有空看向芳華,看到她眼中的霧氣,不禁問:“很疼嗎?”
芳華點點頭。
那人又問:“能走嗎?”
芳華搖搖頭。
那人卻瞭然地微微一笑,輕聲說了句:“你就是我的剋星。”
然後他微一蹲身,右手在芳華腿彎下一抄,就把芳華抱了起來,向門內走去。
芳華把頭貼緊他的胸膛,聽着裡面傳出來的沉穩的“咚——嗒!咚——嗒!”的心跳聲,她緊繃的心也跟着放鬆了下來。
芳華不禁滿足地輕嘆了一聲:“嘉輝——。”
“嗯?”
“你回來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