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和青兒對視一眼,出去察看情況,只見男男女女一羣人,全圍在一個四十多歲、滿身綾羅的婦人周圍。那名婦人捂着胸口,皺着眉頭,臉色煞白,似乎正受到某種病症困擾。
婦人的女兒就是剛纔罵青兒是“掃把星”的小姐,看面相也不像個通情達理的人。彭珍珠是腦部穴道被銀針封阻後,身體強烈不適,纔會嘔吐昏厥,青兒不提防沒扶住她,也算不上一種過錯,到了那壞嘴巴的小姐口中,卻說得難麼難聽。青兒對她印象不好,於是附耳跟何當歸說:“看情況再救,有幾個貴婦自帶了大夫一起出門,這裡不缺大夫。”
“你!”
掃把星小姐滿面焦急地蹲在她母親身邊,一仰脖子就看見了何當歸,遂用下巴傲慢地點着她,命令式的口吻說:“快來給我娘看病!”
此刻,稍微明白事理的人,都不禁在心裡嘆息,這周家好歹也是幾代官宦傳家的,怎麼教出的女兒如此不明事理!孟七奶奶是四品郡主,在場的命婦中,只有兩三個能跟她平起平坐的,餘者都矮她一頭。就是周夫人本人,也只是五品誥命,何況她的女兒?就算這小丫頭擔心她娘,語氣急了點,但至少用個“請”字吧?清寧郡主可不是專職大夫,救不救人全憑她高興!
不過,如果郡主被激怒,拒絕提供幫助,而周夫人又有個什麼好歹,那無疑對郡主的名聲不利。反之,如果她就這麼忍氣吞聲地上去充當大夫,或許有一部分人說她識大體,但更多的人會笑話她怯懦可欺,往後也不會把她放在眼裡。說不準,不少官家太太都要打定了主意,把自家女兒往孟家的七房裡塞呢。
衆人都抱着看好戲的心態,只等看何當歸如何處理。這是件兩難的事,不論怎麼處理,她好像都得惹上是非。何況,那周夫人救活、救不活,又是兩說。
現場有片刻岑寂,呼——清涼的小風吹過去,呼——吹過來。這些人沒等到何當歸的反應,不禁焦躁起來,因爲何當歸壓根兒沒作任何反應,就好像沒聽見周小姐的命令似的。
周小姐火了,塗着蔻丹的手指點住何當歸的鼻尖,咋咋呼呼地說:“喊你呢,我讓你過來給我娘看病,你聾了!”
嘴巴可真夠臭的,不知這周家平日裡是怎麼嬌慣出這樣刁蠻的女兒的。在場很多夫人暗暗皺眉,在“兒媳婦人選”的名單中勾除了周小姐的名字,可嘆這周小姐還懵然不知。
何當歸還是沒反應,連面部表情都很茫然。這時,孟瑛淡淡開口道:“這是孟府的節宴,爲求一樂,加深彼此親戚感情才每年設宴。周小姐,你我兩家雖然定有婚約,但該有的禮數尊重不可廢,你對郡主不敬,來年的消暑節宴將不再歡迎你。”
周小姐吃了排頭,當衆被她的心上人批評,於是嗚咽着拿眼覷何當歸,哭訴道:“誰讓她見死不救?”
“喂!”
青兒突然冷不丁暴喝一聲,把周圍的人都嚇一跳。自從開宴以來,她們一直不斷受驚,膽兒小都快嚇出神經衰弱來了。她們不滿地看向青兒,只見她用很大的音量衝何當歸的耳朵喊話:“地上那位夫人在找大夫,你~~不~~去~~看看?”
這又是什麼情況?衆人迷惑。
下一刻,何當歸兩手往耳後一摸,好像從左右耳根處各拔出一根針來。纖指握針,亮在衆人面前,她微笑解釋道:“救人期間不能受干擾,所以封住了聽力。”她又轉頭看向青兒,翹着脣角問:“青兒,你剛纔在衝我嚷嚷什麼?我沒聽見,你再說一遍。”
“算了算了,不用你了!”周小姐態度惡劣地喊道。
因爲周夫人有個心悸的毛病,所以無論上哪裡都帶着兩名專管專治的大夫,一個出身藥師堂,另一個家裡有人在太醫院,都是醫名譽滿京城的好大夫,不比何當歸這個青澀丫頭看上去可靠多了?這時候,侯在外面馬車上的大夫趕過來了,一個拎着藥箱,另一個直接就取出藥丸,先餵了藥再診脈。
衆人還沒有散去,都好奇地關注着這邊的變化。今天的節宴出了這麼多事,可到目前爲止還沒有鬧出人命來,要是突然死一個赴宴的命婦,不知孟家又要如何應對呢?
“小姐……”爲周夫人治病的兩名大夫,吞吞吐吐地開口說,“恕我們無能爲力,夫人她……這一次沒救了。”
周小姐聞言大驚,淌着眼淚,不可置信地問:“沒救了?怎麼可能!娘今天出門前都好好的,早晨用膳的時候也好好的,昨晚,昨晚她也……”周小姐泣不成聲,她家裡的姨娘個個如狼似虎,一旦正室周夫人不在了,她這個嫡女還指望哪一個?
李大夫面色一時青,一時白,最後躊躇着說:“可能是夫人受到了驚嚇,小姐您知道的,夫人一點煩亂都不能見的。”
“哦!啊!”
周小姐一下子抓住了重點,也找到了宣泄對象,她環視着身爲東道主的孟家諸人,顫聲道:“你們家的節宴出了這麼多事,還把我娘給嚇死了,你們得承擔責任!”她衝上前,揪住孟瑛的袖口猛搖,有點兒揩油的嫌疑,梨花帶雨地嚷嚷着讓孟瑛負責,至於要怎麼負責,就極耐人尋味了。
*奶商氏好事多爲,又把皮球踢給何當歸,只聽她義正詞嚴地說:“七弟妹,今天的事全是你惹出來的,我也愛莫能助,只好讓你兜下來了。”
同時,大爺孟賢首次見到何當歸玉面,在心中驚爲天人,他暗恨上次在青州緣慳一面,現在近距離地端詳她精緻的面容與沉靜的氣質,真是越看越愛。聽商氏一門心思找何當歸的麻煩,孟賢大感不悅,冷下眉眼呵斥:“又關她什麼事?今天的節宴也是你急急火火攬上身的,出了事故,你不擔,還讓別人替你擔不成?”
商氏在賓客和家人面前沒臉,立刻紅了一雙眼眶,委委屈屈地說:“爺何必明知故問,整件事都是從羅家上門認親開始的,連那兩名肇事的兇徒,也是七弟妹發請帖邀進來的,與妾身何辜?”她說的“兇徒”,指的就是癡呆彭小姐和花魁藍鳳凰……好吧,那兩人雖然不兇悍,可確實帶來麻煩了呀。
這話聽起來也有兩分道理,可是商氏忘了,她總攬了孟家內宅大權,這種公開場合裡就跟先前的蘇夫人是同等地位的人。蘇夫人掌家二十年,何曾有人見她遇事推卸責任,在衆人面前不莊重起來?多少人在看着,商氏委屈撒嬌給誰看呢?終究是庶女,上不了檯面——許多賓客在心裡這麼琢磨着。
孟賢黑着臉說:“你不願攬這一宗事,那不如就交給二弟妹處置,事後我親自向父親稟明原委,自有公斷出來。”
越爭論下去,商氏越丟份兒,她的醋勁兒一向大,這會兒又疑心孟賢對何當歸的美貌動了心思,當下,商氏就只揪住何當歸的袖子,問到她的鼻子上:“你自己說,這件事的錯處在不在你?你該不該承擔責任?”
何當歸表情可憐如小貓,垂着修長白皙的頸子,細聲細氣地說:“大嫂說的有理,清寧不敢分辯,一定照實承擔責任。”怯弱的小白兔狀,把商氏襯托成了母老鴰。
孟瑛當然瞭解,何當歸纔不是什麼小白兔,不過他身爲嫡長子,這時候總要站出來說兩句公道話。論起親疏遠近,其實他跟商氏的關係很不錯,長嫂如母嘛,可這件事無論讓誰判,理都不站在商氏這邊。
假如有人上門找孟府的碴子,而孟府卻選擇“棄車保帥”,把自己人丟出去給外人欺負,那孟府也不配再名列大明七大望族之首了。
現在麼,何當歸已然變成貨真價實的“自己人”了。
孟瑛看一眼何當歸和青兒,沉聲道:“今日之事,在場諸位都可作見證,一切都是意外,大家歡歡喜喜而來,沒人希望看見不幸的事發生。周夫人出事之後,周小姐追究責任,這也很合情合理。”他低頭看一眼還掛在他袖子上的周小姐,淺色的脣勾起,緩緩道,“親戚歸親戚,公理歸公理麼,講公理,到哪兒都能說得通。”
周小姐抹一把眼淚,點頭稱是。
“既然大家都想看見一個公平的裁決……”孟瑛徐徐優雅的話鋒忽而一揚,冷眉喝道,“來人!拿父親的帖子投去應天府,讓應天府尹攜最好的仵作、最好的大夫速速趕來孟府,就說這裡出了人命大案!”
宴會兩旁有管家並管事婆子伺候,聽後立刻飛奔去外院傳信,生恐傳得慢了,自己多擔個責任。
周小姐愣住了,應天府尹?爲什麼要把府尹大人叫來?那可是她父親的頂頭上司,驚動了那位大人,事後如果被父親知道全是她挑唆的,那她在家裡的境遇就更悲慘了!
孟瑛低頭,用極溫柔的語調向她解釋:“周小姐莫怕,你母親死在孟家的節宴上,死因‘據說’是因爲驚嚇過度,被我們家的一點事故給活活嚇死了,這可就一件謀殺或者誤殺的人命大案了。周小姐你要‘兇手’填命,也十分合乎情理,可你也明白,這件事並不錯在清寧郡主,而是錯在羅、彭兩家。你要尋的兇手,現就住在那兩家的府上,我們又不能直接提着刀去那裡拿人,所以必須通過應天府,先確定了令堂的死因,然後就可以點兵捉拿兇手了。”
周小姐聽後,一張俏臉白慘慘的,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比周夫人被宣佈“不治”的時候更加蒼白。
她孃的死因?她孃的心疾已經患了十幾年,認識她孃的人全都知道這個病是個絕症,而且去年時,大夫也曾悄悄說過,夫人的大限估計就在這一兩年了……這時候還查什麼死因?其實她的本意,就是想讓三公子孟瑛對她允諾一句“負責”而已!他連個口頭上的承諾都不肯給嗎?她都已經放下矜持,對他表白過心跡了!
冷眼旁觀這一切的何當歸暗暗咂舌,喂喂,用不用玩兒得這麼大?孟瑛什麼時候也這麼彪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