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抵達京城，夜幕裡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方卓與張聞毅等人來不及感受六月雨水也掩蓋不住的燥熱，上車之後就直奔萬壽路而去。
電話已經打過，但領導有會在開，能不能見到還不可知。
劉宗宏在副駕座位上整理略顯凌亂的資料，既有中芯高管、董事和各大股東的，也有來自晶圓聯盟的。
張聞毅在略顯笨拙的按着手機，給老朋友發消息，也給關心中芯的朋友回消息。
股東大會的結果已經傳開，中芯是上市公司，也發了公告，現在大家都知道中芯CEO落選董事，大股東大唐有意爭奪控制權。
以及，一些行業內和關心半導體的人更知道兩天前的中芯董事長病逝。
方卓這裡同樣收到了很多消息，但他現在無暇理會，上車第一件事是打給了申城實業的掌門人滕義隆，詢問今日情況，得到了一個“確實知情但也事發突然”的答案。
大唐是提前打招呼了，但這個提前的時間很短，導致了股東大會上投票只能觀望它的突襲，最終是投了個棄權票。
“滕總，中芯需要穩定，大唐在這個時候反對王寧國的入選，這對公司發展有害無益。”方卓沉聲給出自己的判斷，直接了當的說道，“2號還有董事會，大唐是不是還要推個別的董事長？你們要坐視這次動盪嗎？”
藤義隆沒有立即說話，好一會之後才說道：“方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也在連夜開會研究這個事，可是，大唐的意思是，他們也是來建設公司的……”
方卓皺眉，這是大唐那邊又進行了進一步的溝通。
藤義隆簡單說了下大唐對中芯的規劃和設計，不出所料，是那一套整合的說辭，是要發揮內地半導體市場的潛力，以及，要在申城擴大規模。
最後，他爲難的說道：“方總，如果說是冰芯有什麼事需要幫忙，需要合作，這都好說，可是，這畢竟是中芯的事……”
方卓反問：“滕總，我不是中芯股東嗎？”
“是，方總，你是，問題在於，中芯畢竟是在申城這邊發展起來的。”藤義隆頓了頓，“不管是從公司發展角度還是怎麼說，我們都覺得申城還是很適合繼續做大做強的。”
“滕總，如果大唐在今天之前已經有過細緻的溝通，已經與江博士、王總他們談過大唐對中芯的規劃，即便彼此意見有分歧，它現在站出來要左右公司的發展，好，我也認爲這是中芯內部戰略的問題，我都不說什麼。”方卓冷靜的說道，“它是怎麼做的？趁着大家都悲痛江博士去世之際突襲股東會，這是什麼做法？”
藤義隆不語。
方卓逼問：“滕總，這是做事的方法嗎？沒有規劃，忽然跳出來大談整合，這是你認爲的適合做大做強的方法嗎？這是你們申城實業這個股東的態度嗎？”
藤義隆有些受不住這樣的厲聲逼問，小聲答道：“方總，這個、這個……大唐正在和中芯的楊世寧談，它那邊認爲楊世寧是可以負責起更重要職務的。”
大唐行不行還不知道，但楊世寧曾經在01年就加入過中芯，後來去了特許半導體，在那邊搞了65nm的研發到量產，在10年的時候又被江博士請來擔任COO，希望能夠推進中芯的高端技術進展。
楊世寧肯定是有能力的，按理說，進一步取代王寧國乃至擔任董事長，也不無可能。
相較於王寧國的竭力扭轉財務狀況，他的職務和工作都更重研發，也就對王寧國主導下的中芯戰略有些不滿。
大唐現在與楊世寧談，恐怕也是注意到了這一點，它雖是大股東，短時間內想掌控中芯還是需要藉助內部派系。
方卓知道楊世寧，除了與江博士談過內部高層，也在於當初楊世寧過來的時候，中芯爲了給他讓位，曾經的CTO季明華被動了位置。
這一動，季明華立即反彈……彈彈到了冰芯，如今是負責冰芯存儲業務的CTO。
如季明華、楊世寧這樣的人才，心氣都很高，一旦沒得到公允的待遇和充分的尊重，心裡自然會有想法。
“楊世寧怎麼說？”方卓直接問道。
藤義隆有些尷尬的答道：“大唐方面還沒給結果，他們對2號的人選應該會在明天確定下來。”
“滕總，2號董事會，你們是鐵着心要站在大唐那邊了？”方卓仍舊直接。
藤義隆很爲難，模糊的說道：“方總，我們得基於現狀來判斷，到底什麼是符合中芯、符合申城實業的選擇。”
“滕總，你覺得大唐這次能拿到控制權？”方卓忽然問道。
藤義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依舊在說：“方總，大唐畢竟是大股東，如果楊世寧想更進一步……”
方卓肯定的給了自己的答案：“大唐拿不到。”
藤義隆聽着方總的語氣，沉默幾秒：“方總就這麼肯定？”
“因爲，它下手太糙了。”方卓給出理由，“它覺得看到了機會，臨時起意，又現在才和楊世寧談，滕總，你覺得這樣粗糙的手法能把事做成嗎？”
藤義隆感覺自己腦子抽了一下：“……”
咦，要是其它理由，不好說，要是來自方總對爭奪控制權手法的評價……
要是來自方總對搞事手法的評價……
藤義隆忽然覺得這比什麼都有說服力。
方卓感受到電話另一端的沉默，緩了緩語氣，說道：“滕總，我必須重申我的意思，中芯需要的不是動盪，而是發展，實在不行，2號董事會你可以留到最後再投票，我相信我們之後會取得更多的共識。”
藤義隆先前被逼問，這麼一緩就像是彈簧彈了回來，答應道：“好，方總，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們申城實業也是希望中芯好好發展的。”
通話結束。
藤義隆放下手機，左思右想，愈發覺得方總那個“下手太糙”的評價深入己心，而他也提供了一條不那麼尖銳的路子。
董事會一共7票，前面6票要是就能定下來，那就不用己方費功夫了。
至於這個“更多的共識”……
如果大唐在董事會上不成器，方總後續有動作，那也沒什麼好選的。
藤義隆思慮片刻，打電話給副總，要求他轉告大唐那邊，眼下還是需要尋求管理層和股東們的理解，特別是第五大股東的理解。
“滕總，方總那邊很不滿嗎？”副總詢問。
“方總已經表明了態度，可能會過問這個事了。”藤義隆說道，“但他不是董事，就這個董事會而言，力度有限。”
不管方總如何，董事會就這些票數，投出來就是投出來。
“方總與中芯這邊的關係……”副總遲疑。
冰芯毫無疑問是與中芯存在一定程度的競爭關係，而且，不少中芯的人是跳槽或被挖到了冰芯，再加上，方卓去年從中芯董事會退出……
這兩家真正的關係看起來似乎不是那麼親密無間，這次歸根結底又是中芯自己的事情。
“聽說冰芯當初起步得到了中芯很大的幫助，現在看來應該是真的。”藤義隆思索着說道，“方總和江博士、張總的私交看起來比想象中還好，還有，方總那個‘同氣連枝’……”
江湖上有流傳過來自方總的話，中芯冰芯，同氣連枝。
話當然是怎麼漂亮怎麼說，況且，這特麼不是五嶽盟主的臺詞嘛，合着到你嘴裡成真的了？
藤義隆和方總沒有打過太多的交道，包括冰芯在申城的生產線也自有方總和易科系的運轉邏輯，現在這麼一對話，先前的印象顯然是不太對的。
他認真的想了想，還是說道：“反正，我們要求股東們彼此理解，這是對的，董事會看看情況就知道了。”
這次大唐的動作已經引起了波瀾，明天市裡還要開會研究，原則上，這是中芯內部的事情，但是吧，方總那個沉寂的中芯股東，也不能說人家不是股東啊。
另一邊的方卓掛掉電話，又立即打給了另一位中芯董事劉尊義，他是中投國際的香江董事長。相較於與藤義隆的溝通，這邊就順利很多。
大唐與中投雖然有類似背景，但並不意味着具體業務上都保持一致看法，恰恰相反，今年中投在進入中芯時就和大唐不太愉快。
本來中投打算投資3.5億美元，因爲大唐這個大股東的反對，數字縮水到2.5億美元，而大唐爲了鞏固股權地位，又與中芯簽訂了額外認購協議，認購8497萬股可換股優先股及認股權證優先股。
當初中芯引進大唐是希望大唐作爲一個戰略投資者的角色，但現在大唐顯然已經不滿足於這樣的定位。
“中投應該沒問題，劉總很爽快，他是認可你接替董事長職務的。”方卓放下手機，給了張聞毅一個好消息。
從與劉尊義的溝通來看，中投這次也是很懵，猝不及防的跟着投了棄權票。
而方卓這邊一表示尋求穩定，劉尊義就給了同樣的看法。
張聞毅點了點頭，說道：“之前的電話會議上是沒什麼問題的。”
大家之前是已經有共識的，但在江博士病逝後陡然生出了變化。
方卓聽到這話，冷笑了一聲，但沒有過多的展示怒氣，只是說道：“川西剛和陳立武那邊等我們明天回到申城再當面溝通。”
他已經收到了陳立武的短信，約好了明天再談。
“川西剛如果沒問題的話，我們這次董事會應該還是穩的。”張聞毅思索道。
“川西剛那邊，我已經讓張汝京張總去和他溝通，他的立場如無意外，也是從公司的角度出發。”方卓說着安排，又說道，“大唐肯定也在爭取票數，明天這兩位需要再鞏固，也得請公司的高層一起再過來開會。”
先統合了一部分內部，再和董事們談票數。
張聞毅點了點頭，清楚方總心裡有鬥爭的輪廓。
他剛要說話，忽然想起來方總剛纔和藤義隆的電話，問道：“方總，你今天爲什麼沒請楊世寧過來，他在中芯和王寧國、季克非被認爲是鐵三角啊。”
事發之後在易科召開的中芯高層會，除了自己還有CEO、CFO、CMO等人，這會一想，還真是少了CTO楊世寧。
楊世寧在中芯是兩個職務，CTO兼任COO。
自重返中芯，外界就認爲楊、王、季是中芯高層的鐵三角，有希望給中芯帶來複蘇和發展。
“直覺。”方卓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嘆了口氣，“鐵三角總是不穩的。”
認真的說，中芯高層就那麼幾位，大唐不可能短時間就直接把自己的人空降過來，必然在內部尋找突破，它自己反對了王寧國，再找也就是楊世寧了。
至於楊世寧怎麼想……
面前如果有機會再進一步，如果能讓公司按照他的戰略設想來前進，未必不願意嘗試一把。
張聞毅對方總的回答，嗯，這算什麼直覺？神秘人直覺？
他問了個關鍵的問題：“如果楊世寧願意和大唐一起，那他怎麼處理？”
“每個人每一方都有各自的考慮，就算把大唐從董事會踢出去，它仍舊是大股東。”方卓慢慢說道，“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擊敗誰，是要把力量重新凝集起來，我認爲楊世寧是能交流的。”
他吸了口氣：“破壞容易建設難，當年我到新浪就有這樣的感覺，還是要儘量的把體系和團隊都團結起來，中芯現在出現混亂只是羣龍無首，挫敗了大唐，一切都好說。”
張聞毅看着皺眉的方總，思考了下，方總當年到新浪……似乎也是好些年的事情了。
他忽然想到了金庸武俠裡的描述，那時候是凌厲剛猛和新浪羣雄爭鋒是吧，現在這麼看方總有條不紊的佈置、交流、闡述，頗有些“不滯於物”的感覺。
轎車慢慢減速，目的地到了，門口已經有秘書在等着。
“方總，差不多還要一個小時，你們先在辦公室裡等一等。”秘書確認了晚上就能見。
方卓點了點頭，趁着還沒下車又和張聞毅說了句：“今天能見，那明天我們去月壇南街。”
兩個部門都因爲冰芯而常打交道，這邊頻率多一些，那邊還多了些私人關係，南街的領導之前在皖省負責工作，當初他就在廬州看着冰芯打樁子，如今冰芯發展成這樣，方卓每每見他都能瞧見最真實的笑容。
等待的時間沒有閒着，方卓整理了劉宗宏遞上的資料，簡單過了過輪廓，用來做準備。
晚上十一點一刻，領導開完會，走進了辦公室。
“方總你匆匆跑來京城是告狀來了？”領導開口就是這麼一句。
“唉。”
方卓還沒回答就聽見旁邊的張聞毅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領導對着張聞毅笑道：“老張，是他帶你還是你帶他來告狀？”
張聞毅嘆道：“我是不想來的，我一把年紀了，何苦蹚渾水，要是江上洲能自己來，我是說什麼都不會大半夜往這裡鑽的。”
領導聽到了江上洲的名字，笑意消失，扭頭看向方卓，談起正事：“方總，你們這一趟我知道是爲什麼，人家大唐的彙報也遞上來了，要加強產業建設，要探索更符合內地發展的IDM模式，你覺得它不行嗎？”
方卓斬釘截鐵的說道：“不行，它不行！”
“你是一秒都不想的就說不行，你這樣說，你是搞過調研？”領導不客氣的問道。
方卓摸向桌上厚厚的一沓材料。
領導瞧見這一幕，想着有時候也從晶圓聯盟拿內地產業的第一手和第一線數據，話鋒一轉：“就算過去不行，現在下苦功，以後總是不行？”
張聞毅深深的嘆了口氣：“唉。”
領導看了過去。
“冰芯這樣深耕國內的企業董事長說不行，我是相信他的判斷的。”張聞毅表明態度。
方卓指了指材料：“不管是大唐本身的情況還是中芯剛穩定的局面，我都認爲它這次的做法很欠考慮，領導，我這次來不是因爲我在中芯的股份要縮水，是因爲產業發展不易，實在看不下去。”
“坐，都坐。”領導走了兩步，先坐下來。
“大唐這樣突然襲擊，王寧國、季克非、曾宗琳以及中芯的一批人才，他們要怎麼想？任由這麼下去，不動盪是不可能的。”方卓說道，“我可以坐視，但不光是我個人感情上看不過去，包括我們冰芯的許多人也很憤慨，我不知道它遞上來的報告怎麼描述它的做法。”
“一，它沒有那個整合能力。”方卓指了指桌上的材料，這是最新趕工的分析報告。
“二，它這次完全不是從中芯角度出發，是枉顧了公司整體利益。”
“三，它這樣的舉動傷害到了一批半導體人，我不說全部，最起碼是一批知道江博士如何推動產業發展的人。”
方卓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我不認可大唐這次尋求對中芯的控制權，也不認爲它能成功，只要按規則來的話。”
領導看了眼面前的這兩位，思考了一會，問道：“那你這位冰芯董事長是想對中芯怎麼樣呢？吸收消化？合二爲一？”
方卓眉頭皺起，誠實的說道：“我還沒想好。”
張聞毅不自覺深深的嘆了口氣：“唉！”
方卓看了眼張總，這裡是不用嘆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