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陽這次來申城極其低調，隨行的只有一位極其信任的秘書。
儘管理論上不會引起什麼關注，但他仍然想要謹慎的與方總達成某種不宜宣說的合作。
正如方總所說，是歐洲PE公司們找上了他，而不是方總想要如何如何，他頂多會有些場外配合，不會真的充當幕後黑手，不會真的想要主導高通事變。
這種能起到一定作用的名義恰好也是安華高所需要的。
不論輿論還是高通內部，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惡意收購者，而安華高需要爭取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任何一張選票，自然也就要披上讓人理解的外衣。
這不是惡意收購，是對高通未來的發展願景存在不同看法。
甚至，是對芯片的未來發展存在不同看法。
陳富陽作爲一個非典型半導體人，他其實也真的有些與高通宣揚的不同看法，認爲手機芯片的未來是漸進式的，很難再有革命性的創新。
這也就意味着高通這樣的IC公司很難再在股價上有突飛猛進的增長，如此信號對於股東們的判斷至關重要，也會是他們衡量收購價格的關鍵因素。
陳富陽的心情在見過方總之後比較高昂，本想晚飯的時候再多和這位交流交流，沒想到方總要回去陪家人，也就……也就只好接受MIGA基金孔總的招待。
這倒是不委屈，畢竟，孔總在圈裡也是威名赫赫。
除了易科二度軋空那次的露面，這位一直顯得頗爲神秘，但是，據傳，他這幾年在歐洲金融市場頗爲活躍，是華爾街炙手可熱的座上賓。
陳富陽對於金融市場的事不太瞭解，只覺得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而現在有這樣一位從旁掠陣，他這個“小方卓”陡然體會到一種“真方卓”的快樂。
晚上小宴沒有別人，陳富陽兩杯酒後自然而然的還是聊起收購高通事宜，詢問孔總對這個事情的看法。
“想收購高通，這很難。”孔豫沒有絲毫客套，直言不諱的先定了前提，一句話就讓安華高掌門人的笑容僵在臉上。
但他隨即給出了第二句話：“不過，真想收購它，這段時間大概也就是最好的機會。”
高通最重要市場之一的華夏有反壟斷調查還沒結束，易科在基帶芯片領域取得突破，一批手機廠商聯合起來反抗高通的霸權，二級市場的信心已經受到動搖……
正是這種內外動搖的時刻才最容易趁虛而入，一旦讓高通緩過來，難度又陡增了。
孔豫很坦誠的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安華高如果能入主高通自然是好的，即便只是逼退雅各布，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很不錯的局面。”
陳富陽皺着的眉頭聽到這話才鬆開，忍不住笑道：“孔總，你真是實話實說。”
“沒什麼不能說的，客觀事實是這樣，安華高要是能成功收購高通，仍舊需要面臨易科的衝擊，只是，那時候的局面可能和現在又有不同，大家就是這樣博弈罷了。”孔豫直白的說道。
陳富陽微微點頭，喜歡孔總把話放在臺面上的風格。
易科與高通正在進行產品、技術、專利的複雜競爭，而安華高也很窺伺高通這樣的芯片公司，自成立以來，陳富陽採取的就是揮舞資本武器的方式，如今能有這樣蛇吞象的局面，他打骨子裡興奮。
至於以後的利益博弈，得先有“以後”再說。
“高通面臨的處境並不容易解決，它已經被我們和蘋果等公司聯手拖進了冗長的戰線。”孔豫淡淡的說道，“它的股東們對現在這個情況是很不滿的，而且，高通股份被掌握的相對集中，這有利於安華高的收購。”
高通的前25大股東一共掌握着公司49.2%的股份，而作爲董事長和CEO，雅各布這個家族二代僅僅是0.13%。
雅各布是從父親這個公司創始人的手中接過執掌權，或許，股東們會尊重開創了高通的雅各布家族，但更爲看重的是能否持續帶領公司前進，前者的慣性毫無疑問的會爲後者的現實讓路。
此外，高通這前25大股東里有12家也同樣或多或少的持有安華高的股份，這也是一個促成收購案的有利因素。
孔豫冷靜着分析兩家公司的狀況，然後略帶恭維的指出一點：“一旦安華高發起收購，我相信大家會注意到陳總給安華高帶來的成長和改變，這是很驚人的領導才能，相信會比雅各布更適合高通。”
陳富陽一直在聽孔總專業的分析，聽到這裡之後微微一笑，說道：“如果真能收購高通，到時候我們就不再使用‘安華高’的名字，直接使用‘高通’這個更響徹全球的品牌。”
孔豫心裡生奇，腦海中忽然有一絲靈感一閃而過。
他皺起眉頭，試圖抓住那絲靈感。
陳富陽見孔總皺眉，還以爲他不理解自己的做法，笑着解釋道：“高通這個品牌名字遠比安華高更聞名，它本身是有很高的無形價值，但如果保持獨立運營，那是很難融合在一起的，我們可以放棄安華高的名字，直接搞個‘新高通’，騰籠換鳥嘛。”
孔豫覺得那一絲靈感很重要，但一時間又把握不住，他低頭喝了一口湯，陷入沉默。
陳富陽不知道孔總在思考什麼，見這位的談興似乎一下子消失，他也就找了找話題，問道：“孔總，MIGA基金在美國很有名氣，不知道有沒有在華夏股市開展業務的籌備？”
孔豫驚了一下，聽到這話連靈感也不去抓了，直接否認道：“不，沒籌備，我們幾乎不在國內做業務，只在香江留了個辦公室，之前搞過一點點，不會有新規劃。”
陳富陽“呃”了一聲，沒想到這個話題裡見到了情緒波動最大的孔總。
他有些哭笑不得的問道：“孔總很避諱國內的股市？”
“嗯，怎麼說呢。”孔豫考慮着措辭，答了一句，“我聞不到牛市那種淡淡的香味。” 他聳了聳肩：“現在的工作已經夠我忙的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陳富陽點了點頭，看出孔總的這個“以後”恐怕遙遙無期。
他已經吃飽，也就邊喝茶邊熟絡感情。
孔豫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聽出來這位有很大的興趣都在老闆那邊，嗯，這個陳總之前在辦公室所言非虛，他擅長運用資本手段的風格還真是有江湖匪號。
小小的晚宴結束，孔豫在和“小方卓”分開之後仍舊在思考腦海中那一抹不知去向的靈感，然而，這一夜都沒有收穫。
待到第二天，孔豫再到易科23，他看到方總正在過目高通和安華高這兩家公司的資料信息，也就提了提昨晚與陳富陽的交流。
“陳總是有公司發展心得的。”方卓先這樣點評了一句，然後笑道，“很重要的靈感？不外乎是如何對高通展開攻勢，陳總昨晚原話怎麼說的？”
汽油男做事靠譜，既然他莫名覺得重要，也許真對事情有益。
孔豫仔細回想，儘可能的還原了當時的對話場景和陳富陽的原話。
“嗯……不使用‘安華高’的名字，他要搞個‘新高通’。”方卓放下文件，從辦公桌後面慢慢踱步到落地窗邊，一邊眺望樓下風景，一邊考慮兩人的交流，心裡也過着高通和安華高的信息。
安華高，新高通。
騰籠換鳥。
重疊股東。
陳富陽，雅各布。
方卓站在易科23，想着競爭對手，又想着過去交鋒過的對手，緩緩說道：“孔總，我不知道你的靈感是什麼，但我現在倒是有個關於這兩家的靈感，你來參詳參詳。”
孔豫精神一振，方總的名聲全是打出來的，他的靈感摻着黑夾着白，向來奔着對手的要害之處！
“陳富陽這個‘騰籠換鳥’的說法有意思，安華高收購高通的難度是很高的，我們本來也不寄望於它能收購成功，只要給高通帶來進一步的壓力就好。”方卓說着實際的打算。
安華高去年的營收是61億美元，高通去年的營收則是220億美元，兩者的體量相差很大，這樣的收購難度是相當之高的。
但等到安華高消化掉去年收購的LSI，它的體量會有個明顯的增長。
基於這種情況，安華高聯合PE公司們確實存在一個實施難度很大的可能，但方卓並不依賴於這種可能真正變成現實，只是想讓高通再多一些壓力和麻煩。
“不過，陳富陽從05年到今年，一路把安華高做到如今規模，他的才能確實耀眼，如果先以安華高來推動對高通的收購，再攛掇兩家公司裡的相同股東讓高通反過來收購安華高進行反擊，一旦反擊收購成功，那就騰籠換鳥，票選陳富陽取代雅各布，或者票選新的董事會，掌握多數票。”方卓緩緩說着基於自己經驗的靈感，轉身看向汽油男，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孔豫聽着老闆的一番話，頗爲目瞪口呆，心裡竄過數條相關信息。
陳富陽這個人，他之前在ICS公司當總裁，這個公司被美國半導體公司IDT收購，他由此進入IDT，轉而擔任了IDT的董事會主席。
這何嘗不是粗略版的騰籠換鳥？
而如果高通怒而收購安華高，這種級別的收購也往往伴隨着董事會席位，要是再加上董事會裡原本有傾向性和對現狀不滿的董事……未嘗不能把雅各布直接票掉。
這是收購，但更是主動植入了木馬！
至於高通收購安華高的動機……
本次高通遭遇的危機正是在於對單一業務的依賴性，它的芯片和專利授權是捆綁在一起的強買強賣，一旦遭受重錘，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就跌沒了300億美元！
如果高通借用收購安華高而拓展業務邊界，似乎就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不健康的依賴性！
還有一點，安華高去年剛剛收購LSI，這種收購的紅利還沒完全反應到二級市場，高通以如今或者略高的市值來收購安華高，幾乎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還有還有，安華高的股東們樂不樂意被收購？
兩家公司存在一批共同股東，此前促成安華高成立的KKR和銀湖資本也樂意見到公司頻頻運用資本手段，更十分信任陳富陽的能力，不然也不會找他擔任CEO並支持這麼多年，一旦被收購，可以現金加換股，繼續持有“新高通”的股票，仍有成長性。
孔豫順着老闆的想法在心裡過了過兩家公司的信息，過了過每個環節的可行性，發現這比驅使安華高收購高通降低了不少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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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高通真的收購了安華高，志得意滿的雅各佈會想到最致命的匕首就藏在戰利品裡嗎？
這是騰籠換鳥？這是瞞天過海？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是新版特洛伊木馬？
孔豫思緒萬千，呆在當場。
“嗯？”方卓用鼻音發出了疑問。
“啊，方總，這個，你這個……”孔豫說了半句，心裡又重新過了一遍新的進攻方式，忽然說道，“一旦高通收購了安華高，我們面對的‘新高通’會更加強大。”
不管對面怎樣，易科都是存在競爭關係的，‘新高通’就會放棄固有利益嗎？
“嗯，人事變動會帶來不利的影響，我們需要和陳富陽統一認識，高通只有改變纔有成爲巨無霸的機會，那是更高的成長空間，我們也仍舊需要打贏與高通的專利訴訟。”方卓略一躊躇，“帶陳富陽去美國吧，這次不管怎麼樣，我們都需要遊說到朋友的支持。”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面坐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或許，可以試一試，最起碼，經歷動盪的高通很難進行全面的回擊，國內的反壟斷也可以遲一些，尋找到更好的時機，水越渾，機會和利益就越多，MIGA基金也許也能從中牟利。”
孔豫不得不提高聲音的表態道：“太值得試了！”
他看着神色平淡的方總，只覺那些過去的風波、經驗與現在的資源、心態正糅雜在一起，讓面前的老魔漸臻化境，幾近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