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天結束之前,封致虛徹底改變了自己樂觀的想法。

南宮守靜實在和他想像中的土匪頭子之女有著極大的出人。照理說,她隨著父親大江南北地闖遍江湖,應該具有深厚的人間歷練纔對,雖然年紀輕輕,起碼的求生本能也理當具備。可是她沒有。從兩人的言談當中,他發覺她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而且她是他所見過最偉大的路癡。“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封致虛一直納悶著。莫非有內賊泄漏他的行蹤?“我偷聽到幫內大哥的悄悄話,聽說你這陣子在武夷山一帶出沒,所以就千里迢迢追蹤過來啦!”“可是這裡是餓虎崗。”餓虎崗在江西,武夷山在福建,兩者相距雖然沒有十萬八千里,好歹幾千里路也跑不掉,無論她取道哪一條途徑,應該不至於偏離到江西來吧?這也未免太神了。“什麼?”她驀地站定腳步,表情相當驚訝。“這裡不是武夷山?”她以爲這裡是武夷山?

“這裡應該是嗎?”他的神態不比她清楚明白多少。

“對呀!”她茫然地眨巴眼睫毛。“如果這裡不是武夷山,你在這裡幹什麼?”“我?我在護鏢呀!”武夷山那趟鏢銀是四個月前的故事。“可是我一迷路就詢問路人,沿路確實遵照旁人的指點走呀!而且我今天早上在山腳遇見幾個兇巴巴的惡人,他們把所有行路人全部趕下山去,揚言今天山上的好漢與瘋子虛將有一場惡鬥,想保住小命的人就快快下山。既然你應該出現在武夷山,而我又在此地遇見你,那麼這裡當然就是武夷山呀!”這是她推理的結果。搞什麼?玩了半天,南宮守靜究竟如何找到他的,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人間一大懸案就此發生在他們眼前。“那麼你如何認出我就是封致虛?”

“簡單呀!”她理所當然地回答。“只要我沿路碰到行人,一律先喊出一句:‘瘋子虛,今天教你死在我手裡!’怕死的人自然會否認道:‘不甘我的事。’而那幾個惡人同夥則回我一句:‘我們也在找瘋子虛麻煩。大家都是同一邊的。’唯有你沒有否認,那你當然就是瘋子虛羅!”原來她與他的巧遇純粹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他重重嘆了口氣,終於開始領悟到,自己可能攬到一個大麻煩上身了。

“請叫我封致虛。”老天賜給她奇差無比的路感已經夠悲慘,沒理由連帶讓她的發音功能也出現問題吧?“先別提這些陳年老事,去找點食物來充飢如何?”咕嚕,咕嚕,咕嚕嚕!話聲末歇,幾響極爲耳熟的哀鳴從她的胃部傳出來。泥土色的臉蛋隱約燒紅了一層。“我……我的銀兩已經用光光,很久沒吃東西了。”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正好,趁著咱們離開山林之前,這是最後一次免費吃天然野味的機會。”他盤腿往路邊的大石頭一坐,老神在在地等吃飯。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守靜看起來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率先失去耐性。“去呀!”

“去哪裡?”她很無辜。

“去打一隻獐子和小鹿填飽肚子!”胃袋空空的封致虛通常很難纏。“你自己也說過了,你是綁匪,我是肉票,綁匪當然要負責張羅食物填飽肉票的肚子。”她那幾手花拳繡腿,對付一隻小動物應改還派得上用場。“你要我去殺小鹿?”她的口氣活像他打算叫她去作奸犯科,殺人越貨。“你知道嗎?我在家裡豢養了兩隻小花鹿,它們長得好可愛,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叫聲輕輕柔柔,人人看了都會喜歡,而且它們的性子又溫馴又善良又可愛──”“好了、好了。”他懊惱地扶住額角。換言之,她不打算犧牲可愛的小同伴來填飽他們可憐的小肚子就是了。“咱們改變一下計畫,你負責把活的動物趕到我面前,接下來的後續動作由我負責,公平吧?”他最好趁早打消靠她吃飯的念頭,否則與其等到南宮守靜帶他迴天機幫總部,倒不如乖乖先在途中餓死自己遠比較省事。“沒問題。”守靜興匆匆地奔向林蔭深處。只要彆強求她做出“殺”的行爲,或者動手處理恐怖的剝皮屠宰過程,其他小事一切好商量。這下子非引出一隻比較大隻的畜生不可,這樣纔夠她填飽肚子。

一刻鐘過去了。

再一刻鐘。

良久。

封致虛等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胃部轟隆轟隆亂叫,樹林裡依然半絲聲響也沒有。她一定迷路了!他敢拿性命打賭。說真格的,對於一個把目標地點設定在福建,一路問人,居然還能錯走到江西來的路盲,他還能期望她什麼?算了,肉票解救綁匪去也。剛要起身進密蔭裡搜尋失蹤的“老大”,他忽然聽見了一點風吹草動。

“瘋子虛──瘋子虛──你在哪裡?”樹林裡傳出驚惶無措的狂喊。“救命呀!瘋──子──虛──!”“封致虛!”他明明喚作封致虛嘛!究竟要他重複幾次?喊聲背後夾雜著草木斷折的噪音,唏哩嘩啦,乒哩乓啷,隱約傳出幾聲低沉的吟吼,依照吼聲的高低頻率研判,那種聲音應該發自於猛獸之流。有麻煩了吧?他就知道。此時此刻,他終於確定自己攬到一個大麻煩上身了。“你在哪裡?”他迎著風聲的來向衝上前。“哇──!”驚銳的尖叫劃破林內的靜寂。

守靜以火燒屁股的衝勁狂奔出枝椏間,他定睛查看究竟是何方神聖讓她如此不顧淑女形象──雖然她似乎也從來沒顧及淑女形象過。“哇──!”辨視清楚迫在她身後的猛獸,他跟著一起大叫,回頭施展輕功夾著她就跑。熊!一隻足足有兩人高、嘴巴張開可以合住他們半顆腦袋的大黑熊緊緊追在她後面!黑熊身後還跟著兩隻熊寶寶。天哪!三隻熊──兩個人一起抱頭狂奔。

“我叫你進林子裡趕獐子,你跑去搗熊窩幹什麼?你以爲自己吞得下一隻熊?”封致虛一邊跑路,一邊猶不忘心火四冒地臭罵她。“我也不想招惹它呀!哎喲──”她的腳下絆到枯木,差點跌倒,扶穩了身子繼續沒命地狂奔。“本來我先相中一隻小野兔,一路追著追著就追到熊老大面前,它想跟我搶,我不肯給它,它乾脆追著我跑啦!”“它想玩野兔,你就應該讓給他!到底肚子重要還是小命重要?”他破口大罵,腳下的速度卻絲毫不敢放緩。“你以爲平白被黑熊追著跑很有趣嗎?”“我被它追著跑是因爲我功夫不好,打不過它,你跟著我一起溜做什麼?‘大俠’。”對喔!封致虛猛地停下腳步。“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

守靜臨時煞不什衝勢,沒頭沒腦地撞上他後背。

痛!

她的鼻端衝向他後心,她的額頭壓向他脊樑骨,她的下顎頂向他背肌。倘若兩人的速度再加快一點,她的臉從他背後擡起來的模樣,八成可以移居到山東做爲大餅店的活招牌。“幹什麼?你想乘機碰我身子、吃我豆腐也不是這等吃法!”吃她豆腐?她那身排骨充其量只能算髮育不良的青豆苗!不過他寧願節省下和她鬥嘴的時間,先解決橫亙在眼前的難題。“站在旁邊擦亮招子,今晚有熊掌可吃了。”區區一頭黑熊當然難不倒他。都是她不好,莫名其妙埋頭狂奔起來,害他直覺地跟著她亂跑,現在纔想到施展他的英雄氣慨。“真的?”她的瞳眸剎那間熠熠發亮。兩人停步談話之間,威勢洶洶的母黑熊已經隨後追趕到他們身後,兩隻熊寶寶跟在母親身後,圓碌碌的眼珠子像煞了黑石頭,似乎仍搞不清楚自己追趕他們的目的。“吼──”黑熊人立起來,一步、兩步地接近他們,最後停在封致虛身前三步遠之處。“吼──”兩相對照之下,還是它看起來比較狠。南宮大姑娘滿腔的信心自動縮水七成。

她吞了一口唾沫,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呃,瘋子虛,不是我懷疑你的能力,可是你真的打得倒它嗎?”封致虛回眸瞥了她一記冷冷的眼光,不屑回答這種有辱身分的問題。“讓開!”說著,他單手頂住她的蠻腰往後一送,讓她安全地藏在樹幹後頭。然後他低身斜斜挑起半尺來長的枯枝,剝掉枯鬆的外皮,形成如利鋒的尖頭,儼然一柄現成的稱手兵器。“唔譁──”黑熊充滿威脅地欺向他。“畜生,看劍!”木枝上、下、左、右分別點向黑熊的要害。

黑熊的眼前閃過白晃如光的亮點,刺眼地眨了幾下,封致虛趁它閉眼、眨眼的空隙刺向它的下脅。黑熊捱了這一刺,疼痛得狂叫一聲,四肢重重踏回地面,退後幾步,搖頭擺尾地怒瞪他。封致虛適才的劍擊使出七成力,縱使是武功強悍的人,受在身上也非一劍刺穿不可,然而大黑熊的皮厚骨粗,居然將他的劍力硬生生地抵擋下來。“好!”他不禁有些佩服它的韌性。“再吃我一劍。”一套天山七式揮舞開來,黑熊壓根兒不是他的對手,轉眼間捱了他的三擊重手,黑黝黝的皮毛終於滲出鮮紅色的血液。原本受了傷的猛獸性子會越來越兇猛,但是這隻黑熊甚是聰靈,立刻明白自己遇上了難得的對手,再戀戰下去只怕連命也會葬送在此地。吼吼的狂叫聲漸漸轉爲驚慌失措的哀鳴,封致虛眼見它氣餒了,突然攻向它的下盤,使出十成勁力撂倒它。轟隆!宛如山崩般的巨響,黑熊跌倒在地上。好機會!

“趁早讓你投胎當人。”他舉起木劍,猛然朝它的心口戳下去。

“慢著!”守靜忽然喝止他。

直直刺向黑熊心臟的木劍受到她慘叫聲的驚擾,微微一斜,以寸許之差削過它的皮毛,釘進柔軟的泥土地。“唔……唔……”黑熊慘鳴起來。“搞什麼?”他氣呼呼地回頭大罵。

“你……你不要殺它好不好?”她怯怯地替大黑熊請命。

啥?不殺它?

“你不是想吃熊掌嗎?”他可是好心想填飽兩人的肚子。

“我……我覺得它好可憐……”她的嗓音開始發抖。“其實它也沒做錯什麼嘛!只恰好生爲一隻熊,這種命運又不是它自己能夠決定的,我們居然因爲肚子餓就起了殺機隨便便奪走它寶貴的生命……”說著說著,同情心迸發得越發洶涌。“你玩我?如果不想吃,爲什麼一開始不事先說清楚?”居然等到他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制伏猛獸後,她才輕輕鬆鬆地撂下一句“拒吃”。她以爲和野熊打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大顆大顆的淚珠宛如下雨天的洪流泛濫出她的眼眶。“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看,它好可憐!它的寶寶也好可憐,如果你殺死它,熊寶寶就變成孤兒了,然後這世界上就多了兩隻沒有孃的野熊,而他們失去母親的原因,只是因爲兩個人類肚子餓了,這不是很不公平嗎?”她越說越難過,嗓音驀地抽抽噎噎起來。“想想看,以後他們遇見其它熊,大家聊起失去爹孃的經過,其它熊只可以正義凜然地陳訴,自己的爹孃如何英勇地保衛家園,爲了兒女而戰死在敵人手上,只有這兩隻小熊的娘是爲了‘有人肚子餓’而死於非命……嗚……好可憐……你不要殺它嘛……野生的果子也很好吃呀,我可以摘桃子給你吃,你高興吃多少我就摘多少,你不要殺死它嘛,哇……”功力太驚人了!南宮守靜從醞釀淚意到傾盆大雨只需一眨眼的時間。是不是所有姑娘家都和她一樣情緒化?瞧她哭的悲天慘地的,活像他是個狼心狗肺、狠心殺熊的惡賊似的。“喔──嗚──”兩隻熊寶寶彷佛接收到某種感應,也跟著她一起引吭悲嚎。“哇──可憐的熊寶寶!”她居然衝過去和它們一起抱頭痛哭。這算什麼跟什麼呀?活脫脫的曠世人倫大悲劇。

“別哭了!”他終於明白這丫頭爲什麼會餓肚子餓到如此悲慘的境界──她壓根兒不知道該如何狩獵。不,更正,應該說,她可能明白狩獵過程必須準備的一切步驟,然而捕獲獵物時,她往往嚇得比受捕動物更厲害──就像剛纔她打算殺他一樣──所以打死她她也不敢動刀子,只好乖乖放它們走路,再隨手摘幾個野果子充飢,然後把自己餓得半死。如果她以爲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打算陪著她委屈自己,那她可就大錯特錯了。“咱們不要吃它們好不好?”淚盈盈的眼眸含著兩汪清泉。“唔?”三隻熊也一起凝向他的臉龐。

這一瞬間,他忽然產生荒謬得想爆笑出聲的衝動。這四雙眼睛居然出奇的神似!儘管歷史悠久的污垢遮掩了她的真實面目,然而,兩扇睫毛下透出的瑩黑色瞳目,隱隱跳躍著哀懇、求告、希望、不可置信等諸多信息,如同兩顆上好的黑珍珠,直直望進他的心底。他如何能忍心毀滅三雙幾乎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眸?竟然對敵人的女兒心軟?看來他真的倒大楣了。

“好吧,反正熊肉也不好吃。”完全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心態。

“真的?”粲然如星的眼波漾出滿懷希望的光輝。

“還要我指天發誓不成?”鬱卒的臉孔拉得老長。他爲何如此輕易地被她的眼眸牽動?“那我們可不可以送它們回洞穴裡去?”簡直得到一寸鯨吞一尺!“再吵我就吃涮熊肉!”他兇巴巴地吼她。

怪怪!守靜二話不說地收住奔騰的淚水,一個箭步跳離熊寶寶,滿臉諂媚的表情宛如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只差沒伸出舌頭來舔他兩口。咦?小丫頭破涕爲笑的模樣還挺可愛的。不行不行,他必須自我剋制,不能再對她心軟,畢竟他打算剿滅她的老巢呢!再這樣下去,難保封致虛大俠不會“淪陷”,真的變成“瘋子虛”。

鎮市的千奇百怪對南宮守靜而言是陌生又新鮮的。

雖然她老頭名列“道上大哥排行榜”的前幾號人物,然而南宮勞將她保護的非常周到。畢竟同行相忌嘛!爲了不讓那些“忌”他的傢伙綁架了寶貝女兒,藉此來威脅他,守靜自幼身邊就圍滿師兄,師弟,而且足跡從來沒有踏出天機幫據點方圓五里以外的範圍,所以基本上她只能排進“井底蝌蚪”的程度──距離“井底之蛙”的高級階段仍然有待努力。這幾天適逢各地正在舉行中秋佳會。她的眼睛眩了!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花樣如此繁多的節慶把戲,諸如踩高蹺、吞火劍、指揮牲畜表演特技等等,都帶引出她無數的疑問。“那個矮子真的以爲他踩在兩根木竿上,人家就會相信他的身量天生就長這麼高嗎?”她的語氣充滿了困惑。“閉嘴!”“爲什麼劍刃上要點火?改成淋硝酸水會不會比較刺激?”她還提出建議。“求求你閉嘴!”“咦?那邊有人揮鞭子趕狗狗跳火圈耶!”她頓了頓,發出有些不屑的評語。“狗跳火圈有什麼稀奇的?人跳火圈、狗揮鞭子那纔好看。”“拜託求求你閉嘴。”“嘿,你的每一句話都會把前一句的用字加進去耶!那下一句你打算如何變化?”好奇寶寶終於轉移目標了。封致虛懶得理她,不過守靜姑娘天生懂得自得其樂。“下一句應該說:‘我拜託求求你閉嘴。’再下一句是:‘可憐的我拜託求求你閉嘴。’再下一句則是:‘悲慘可憐的我拜託求求你閉嘴。’再下一句是:‘生活悲慘可憐的我拜託求求你閉嘴。’然後再下一句……”光是這個話題她自己就研究了一個時辰。小鬼頭一個!沒時間理她。

現在他開始爲兩人的落腳處傷腦筋。餓虎崗地處偏僻,金泉鎮又是附近一百里內唯一繁華的人羣聚集處,各處一定充塞著洶涌的人潮,臨時想找個睡覺打尖的客棧可能有點困難。“走!咱們到小鎮外緣的旅店試試看,說不定可以找到空的上房。”兩人直驅市鎮邊緣的小客棧,然而,等他們真正找到有空房的客店時,已經過了掌燈時分。一到清泉客棧的店門口,連守靜這種小生手也可以感受到氣氛不太尋常,下意識她偎向他的體側。怎麼氣氛陰森森的?瘋大俠該不會飢不擇食、累不擇厝,帶著她上鬼屋將就一個晚上吧?“客倌,請進請進,兩位遠道而來,辛苦了吧?”店小二發現有兩位客倌上門,眼底驀地閃過一道詭譎的光彩,隨即被鞠躬哈腰的謙卑模樣取代。眼神不正必有鬼,這是封致虛走闖江湖的觀察哲學。而且,他發覺客店內的生意冷清得離譜──倘若他料得沒錯,棧內八成只有他們兩個光顧的客人。爲何小鎮的其他地方熱鬧得幾乎地皮都要翻過來,小鎮邊緣卻連一隻孤魂野鬼也沒有?黑店!封致虛幾乎敢拿自己的“死人頭”保證。他的嘴角噙掛著一絲冷笑。光天化日……呃,陰天暗日之下竟然敢亂開黑店,這會兒碰上封大爺,算他們運氣不好,乾脆順手把它收拾了,就當是他送給名捕大哥一個塞牙縫的點心。“客倌,兩位想打尖還是住店?”掌櫃的從內堂踅出來。嗄!怎麼平地人一個比一個面目猙獰?和掌櫃的、店小二相比較,她才發覺原來瘋子虛稱得上慈眉善目,起碼眉宇之間多了一股英挺的正氣。守靜悄悄打了個寒顫,整張臉埋在他的背後。這種角色不來天機幫擔任堂主實在太委屈了。“住店。給我們一間上房。”一間?爲什麼?她平常住宿不習慣有室友,莫非瘋子虛對於睡在走廊上很感興趣?“爲什麼不多要一間?我寧可……”他的眼光足以比擬世界上最高明的暗器,隨便投過來一記,她剩餘的話語便乖乖順著一口唾沫吞進肚子裡。這是她從清晨到夜晚唯一入肚的東西。“要不要順道切盤羊羔,再打瓶白乾?”掌櫃的接收到她的胃緊嗚戰鼓的聲音。吃?她的上眼皮撐開下眼皮,剎那間放射出無數光芒。羊羔,好耶!最好再來一盤烤乳豬、兩碟滷菜、四色乾果、一罈陳年紹興酒。“好好好,弄點兒──”“清水來喝喝就好。”他自動幫她接下去。

守靜的肚皮頓時凹進去。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綁到一個如此缺乏人道精神的肉票!如果瘋子虛企圖餓死她,她如何能在捧著空胃的可憐狀況下,完成一個有責任感的綁匪應盡的義務呢?“我要吃羊羔!”她努力爭取。“吃食羔羊有違上天好生之德。”他輕輕鬆鬆地駁回。

“那我要喝白乾!”

“喝酒傷身,還是不喝爲妙。”

一記揚著倒八字眉的青光眼殺過來。“瘋子虛,我現在發覺其實帶著一顆死人頭四處跑也沒什麼不好。”“是‘封致虛’,還有,銀兩在我身上,有種你自個兒叫菜、自個兒付錢好了。”肉票恐嚇綁匪。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敢相信!她終於瞭解天機幫的兄弟們爲何視他如蛇蠍了,原來他真的沒心沒肝沒肺。好歹她做了他一下午的牢頭,沒功勞也該有苦勞吧?以往老爹綁架小孩兒上山,對方的親人起碼得擡著兩扁擔的金銀珠寶來贖兒子回去,而她也不過向他要求一頓簡單的膳食而已,他竟然大大方方地拒絕了。這傢伙根本沒把“肉票守則”背熟!“我想和你談談。”守靜一把揪住他衣領,示意掌櫃的帶領他們來到住宿的房間。一跨進門檻,砰!門扉當著掌櫃的面甩上。“你究竟存著什麼心思?”別以爲她沒銀於就好欺負。“非但不讓我填飽肚子,還妄想與我同睡一張牀……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打什麼鬼主意嗎?”“哦?那你倒說說看我打什麼鬼主意?”他好整以暇地跳上牀鋪,蹺高二郎腿。“你……呃……”她的嘴巴張開,然後合攏,再張開,又合攏。“噫……不知道。”他無奈地瞥一眼天花板。“這家店不乾淨,小白癡。”她的寒毛登時全豎起來。“鬧鬼?”不會吧?

“差不多。”他懶得解釋太多,反正壞人和壞鬼大體上屬於同一種等級。一陣陰風頃刻間襲過她的心頭,模模糊糊的彷佛感覺到兩隻看不見的手臂攀向她的脊樑骨,涼颼颼的。“你爲什麼帶我來一間鬧……‘那個’的客棧?”她一邊抖索著,眼角開始偷偷地四下張望,尋找好兄弟曾經出沒過的蛛絲馬跡。“因爲我會捉鬼,替地方除去大害本來就是俠義中人應該奉行的圭皋。”他打出一個長長的呵欠。“好啦!別吵我,惡鬼大約捱到三更天的時候纔會出動,我要養足精神對付他們。”將近一千個日子的護鏢生涯已經讓他養成走到哪裡睡到哪裡的習慣,前一刻猶和她說著話兒,下一瞬間他已經呼出均勻的鼻息。唯一的睡覺之處被他佔用,她又不肯吩咐店小二替她開另一個房間,倘若睡到半夜,惡鬼覺得單身姑娘比較好欺負怎麼辦?守靜怯怯地環顧房間內各個角落,躡手躡腳地踮到牀沿坐了下來。難怪這間客棧的生意門可羅雀,原來不是沒有原因的。不曉得幾位來無影、去無蹤的“長期住戶”平常鬧得兇不兇?瘋子虛自誇他會抓鬼,究竟是真的還是唬人的?他未免也太多才多藝了一些。人家說,捉鬼不成反被鬼害,假如他法力不夠高明,難保他們倆不會一起加入“好兄弟、好姊妹”的行列。她該不該自己先逃?不,不行,這樣做好像太不講道義了,好歹她是老大,他是老麼,她應該負責他的安全。可是……鬼耶!她連人都打不過了,更何況是鬼。南無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如來保佑──她越想就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發抖,越發抖就……就……就越想蹲茅房。“瘋子虛?瘋子虛?”她輕輕搖晃他。封致虛翻個身,打鼾聲持續不墜。

這傢伙睡死了,還談哪門子捉妖?

“瘋子虛,醒醒啦!人家內急,你陪我去茅房好不好?”再憋下去她鐵定中內傷。“唔……什麼?”他含含糊糊地開口,眼皮甚至懶得撐開。“自己去就好了……”“如果你趁著我不在的時候逃跑怎麼辦?”她找到合理的解釋掩飾自己的膽怯。“不是告訴過你,我要留下來捉鬼嗎?”“那……嗯……”她委屈地嘟起嘴來。“人家害怕……走到一半遇上惡鬼呀!”“茅房裡又髒又臭,連鬼怪都受不了,躲在那裡最安全不過了,你趕快去吧!”他隨便找個藉口搪塞,翻個身繼續睡。也對,平時道士降妖伏魔偶爾會準備些許人畜的穢物,聽說剋制鬼魅的效果相當良好,或許她應該整晚躲在茅房裡,假如瘋子虛不幸壯烈成仁,明天一早也好有個朋友替他張羅後事。“好,我自個兒去羅!你不用等我。”想想還是先溜要緊。小心翼翼地踮出房門,四下探望了幾眼,好像非常安全。她踏著貓咪似的悄然步伐,一溜煙鑽進後院的方向。終於走了!封致虛暗自吁了一口氣。以他的經驗研判,店內的強人八成會選在中夜開始行動,距離目前尚有一盞茶的時間。倘若對方行動前,南宮守靜膩在他身畔礙手礙腳、大呼小叫,他可能會先宰了她纔對付搶匪。他吹熄燈火,獨坐在闃暗中等候敵人來訪。咯!極端微弱的腳步聲停在窗櫺外,一根蘆管悄無聲息地戳破窗紙,淡藍色的輕煙徐徐吹進室內。迷魂煙?江湖中,這種下三濫的伎倆只有地痞流氓才屑爲之。他嘻嘻竊笑兩聲,湊過頭去就著煙管的端點,深深運上一口真氣,使勁一吹──“咳咳……咳……老……老大……”咚!倒了一個。

笑死人,也不去外頭打聽清楚,他天天用迷魂煙來薰蚊子,多吸它兩口也不當回事。怎麼現在的強盜從不做功課的?“二弟被點子撂倒了。”怒氣勃生的嗓門嘩啦嘩啦吼出來。“他奶奶的!姓封的給臉不要臉。兄弟們,大夥兒操傢伙上,替餓虎崗的同門報仇!”原來是餓虎崗的餘孽。也好,他們自動送上門,省得他天涯海角追著跑。砰!淒涼的薄板門撞成四大片柴火,他直挺挺地站在門前,手指飛快如風,見一個點倒一個,見兩個撂倒一雙,三兩下就清潔溜溜。“你們有沒有弄清楚情況?憑這幾手功夫也想出來混。”封致虛越來越替自己叫屈,到頭來淪落到和這樣的小角色交手,委實奇恥大辱。“啊──!”庭園深處突然傳來刺破耳膜的慘叫聲。南宮守靜!

糟糕,莫非她遇上漏網之魚?

“南宮姑娘,你在哪裡?”他匆匆追出房門。該死!本來以爲茅房安全性高,所以才吩咐她往那個方向躲,偏偏她所到之處都會變成高危險地帶。追野兔會撞上黑熊,上茅房會如碰見宵小,他開始懷疑接下來她會不會真的撞鬼了。“瘋子虛!瘋──子──虛──!”南宮守靜哭叫得悽慘無比。“別怕,我來啦!”他拔腿奔向噪音的來源。“其他的人聽著,如果你們傷了南宮姑娘一根寒毛,別怪我封致虛心狠手辣,殺得你們片甲不──”“留”還含在嘴巴里,他便瞧見她的蹤影。守靜蹲在西側廂房走廊上,仰頭嚎哭的模樣還頗有幾分肖似月圓之夜的小母狼。她不是上茅房去了,怎麼會跑到西廂房來?“瘋子虛,你在哪裡……”她咿咿呀呀地哭得精采絕倫。“嗚……我找不到你呀……哇……掌櫃的、店小二,爲什麼沒有人回答我呀……你們是不是被惡鬼捉走了……嗚……瘋子虛……”她迷路了!封致虛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事實。客棧內部也不過這麼一丁點大,她怎麼可能連上個茅房都會迷路?他簡直歎爲觀止,乾脆蹲在她背後觀察這個天下第一大路癡。“瘋子虛,我不是存心詛咒你被惡鬼抓去的,嗚……我只是想,反正你的人緣比我差,道上的兄弟都想殺你……既然你遲早要死,不如代替我死在猛鬼手裡也是一樣……”敢情她的如意算盤都已打好了。“想歸想,誰知道你的命底帶煞,真的讓它抓去了,嗚……我在金泉鎮人生地不熟的,你要死、好歹也應該等到帶我離開這裡之後再死呀!現下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嗚……”說來說去仍然在爲她自己盤算。“你死得好慘哪!瘋子虛……”

“封致虛!”他冷冷糾正。

“哇!”這一嚇非同小可,她彈跳上三尺高,即便是輕功技冠羣雄的封致虛也不得不佩服。“是你?你沒死?”“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下次改進。”嚴格說來,對她的認路能力期望太高是自己的不對,畢竟她有福建和江西混淆不清的血淋淋例證在前。澄透的珠淚滾落面頰,被污漬染成灰褐色,淚水滑過的途徑卻露出乳白色的玉膚原色。她呆呆愣愣的,彷佛不能接受他仍然腳踏實地──而不像好兄弟飄在半空中──的事實。“哇──”她沒頭沒腦地衝進他懷裡大哭大叫。“你還活著!你還活著!爲什麼不回答我?人家剛纔碰上鬼打牆,無論怎麼走也繞不出這片園子,你好狠的心,居然不理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哇──”什麼鬼打牆?她走路不撞牆就算客氣了。“好啦!別哭了,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嗎?”真頭痛!沒見過這麼麻煩的小鬼頭。事實上,從他自己脫離嬰童時代開始,他就未曾再接觸過小孩,偏偏現下和一個孩子氣的小女生綁在一起──而且細說起來還是他主動纏上她的,這才叫嘔人。“走吧!回房睡覺去。”他越來越鬱卒。“人家……人家還沒去茅廁……”她埋在他懷裡抽抽噎噎。

“還沒?”他已經愣倒一窩土匪,她卻連這點生理上的小事都沒處理好。“那你剛纔出來幹什麼的?逛夜市啊!”“人家……人家……”她咬著下脣,一副好委屈的樣子。“人家不敢一個人去。剛纔正想回頭找你作伴,就遇上鬼打牆啦!”殺千刀的!封致虛在心裡暗暗罵遍了南宮家的祖宗四十七代。他終於可以肯定一件事──身旁多了一個南宮守靜,他的運氣絕對還會繼續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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