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 回暖(三)

東京的汽車展的確是亞洲的第一大汽車展,展覽會開幕的時候,便已經是人山人海了,接下來的幾天里人流也從來沒有停斷過。因爲財力和公司規模的緣故,再加上是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國際展覽會,所以張賢的大華公司租下的攤位並不大,只有不到十平方米,而且也遠離主會場展區,即使是這樣,到訪的客戶還是有不少,當然,絕大多數的訪客是來取資料、看他們的樣品的,同時也與他們互相交換名片,以取得將來有可能合作的聯繫方式。不過,也有兩家汽車廠因爲大華公司產品在價格優勢,與張賢簽訂了小批量的採購協議,這對於張賢和大華公司來說,就已經是一場勝利了。

這次汽車展從十月底一直持繼到十一月初,總共是兩個星期,但是到得展覽會的後期,人數已然比開始的時候有了明顯的下降,主會場的人流變得稀疏起來,更何況大華公司所在的分會場展區呢?整整一個上午,也只是偶爾可以數得過來的幾個人在大華公司的展臺前逗留片刻,當張賢起身向他們遞名片詢問的時候,他們又很快地離開了。

已經有三天沒有人再來過問過大華公司的展臺了,而大廳裡在開始的時候還人山人海的場面早就消失,許多的布展商都已經撤離,所以此時的大廳便顯得有些空空蕩蕩起來。張賢準備過完這一天之後,便也撤展回臺了。

中午,他正在吃着盒飯,忽然聽到外面的接待員叫着他的名字,好像是有人在外面問詢什麼,他連忙丟下手中的飯盒,從裡面堆貨的地方跑了出來,馬上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個頭高大的白種男人,這個人西服革履,手裡拿着大華公司做的一塊給豐田公司的遮陽板正在仔細地看着,張賢注意到他脖子上還掛着和他們一樣的牌子,顯然是另外的某個廠家參展人員,在大會的後期爲了瞭解市場,在四處轉悠。這種事情張賢也在幾天前就做過了,當時他沒有那麼傻,把脖子上的證件通行證取了下來,是以顧家的身份來探察其他的汽車零配件生產商的產品及製作工藝,他當然知道同行是冤家的道理。

看到這位白種人正在仔細地察看他們的產品,張賢心裡頭便有些不高興起來,他自然而然地認爲這個人應該也是他的同行。當下,他走了上去,用英語十分有禮貌地道:“對不起先生,現在是休息時間,我們下午馬上就要撤展了,您要是對我們公司感興趣,可以拿我們的名片!”說着,示意着接待員給這位看客發名片打發他離開。

這個白種人放下了那塊遮陽板,擡起頭來望向張賢,當看清張賢的臉孔之時,他不由得呆了一下,彷彿是看到了怪物一樣發着愣。

張賢這才也注意面前的這個已然半禿頂的白種人,雖然他的臉型有些發胖,但是他還是依稀覺得這張面孔似曾相識過,卻又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你……你是中國人?”這個白種人忽然用着有些生疏的漢語問着張賢。

張賢連忙點了點頭,彷彿是他鄉遇故知一樣,高興地道:“你……你會說中國話?”

這個人點了一下頭,又問着張賢:“你……你去過朝鮮嗎?”

驀然,張賢一下子便想了起來,不由得對着這個人用英語衝口而出:“大衛·羅伯特?你是大衛?”

“是的!是的!”大衛連連地點着頭,同時也問着張賢:“你是於連長嗎?於得水?”

張賢微微怔了一下,這個名字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跟他叫起來過,但是他還是馬上點起了頭來。

“哈哈!真得是你!”大衛已然興奮了起來,張賢也興奮了起來,兩個人就像是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一樣,走到一起,相擁相抱着,笑聲充滿了整個大廳,引來許多人錯顎的目光。便是大華公司的接待人員也驚訝地站在旁邊,不解地看着面前這一對互相擁抱在一起的老夥伴,不明白自己的老闆怎麼還會有另外一個名字。

半天之後,兩個人才從擁抱中分開來,卻又有着一種意猶未盡地快樂,張賢當即提議着兩個人一起找一家飯店,好好地坐一坐,聊一聊,敘一敘各自的經歷,大衛也一口答應着,他也有些不明白,爲什麼在朝鮮參加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於得水,會變成了一個臺灣的商人呢?

兩個人就在展會之外找到了一家日本料理店,要了一瓶清酒,幾盤小菜,又學着日本人的樣子盤坐在榻榻米上,一邊吃一邊聊了起來。實際上吃飯喝酒都是些噱頭,他們真正的目的還是聊天。

爲了解除大衛的疑惑,張賢首先簡要地把自己的經歷介紹了一下,告訴着大衛,自己原本就是國民黨的軍官,是因爲戰場上被俘而轉成了解放軍的戰士。但是,在朝鮮戰場之上,他也和大衛一樣,最終成了俘虜,所以纔會到得臺灣。如今早就脫離了軍界,自己開了一家汽車零配件生產的公司,爲各大汽車廠作產品配套工作。說到最後的時候,他還不忘記叮囑着大衛道:“如今我的名字叫作張慕白,於得水這個名字早就不用了,以後還是請你不要再叫了!”

大衛點着頭,表示理解張賢的意思,他又說起了自己的經歷。

在大衛被俘轉移到安東之後,戰俘營派醫生爲他治好的傷和病,他原本以爲自己的腿保不住了,卻沒有想到在那裡遇到了一個高明的醫生,最終不僅保住了他的那條傷腿,而且還恢復如初。因爲與他同行的一名記者的報道,他這個戰俘也成了西方媒體的關注,沒有等戰爭結束,他便成爲了被中國志願軍最先釋放的聯合國軍俘虜之一。對於他來說,當俘虜的日子就如同是地獄,好在回國之後,他受到了人們如同迎接英雄一樣的歡迎,終於可以回家和妻子孩子團聚。他很快就退伍,並順利地進入了克萊斯勒公司在路易斯威爾開辦的汽車配件工廠工作,經過自己的努力,用了五年的時間,他從普通員工的身份當上了車間主管;然後又用了五年的時間,他坐上了部門經理的位置;又過了八年,他被調入到了位於底特律的總部擔任技術指導;兩年後,他升任爲了技術總監。

“呵呵,我原以爲你的腿會被鋸掉,沒想到我們再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是這麼樣的完好無損!”張賢開着玩笑地對着大衛道。

“是呀!那個時候,我也是這麼認爲的,而且已經沮喪到了極點!”大衛道:“我真得沒有想到這條腿能夠保住!呵呵,要說的話,我條命你是救的,你是我的恩人!我這條腿卻是一名中國的女醫生救的,她也是我的恩人!”

聽到大衛說起治他腿的人是個女醫生,張賢馬上便感起興趣來,連忙問道:“哦?那個女醫生叫什麼名字?”

大衛道:“她叫王金娜,而且是在美國留過學的,她的英語很好!”

聽着大衛的敘述,張賢不由得又呆了起來,低下頭,默然無語。

“怎麼,你也認識那位王醫生?”大衛看出了張賢的表情,忍不住地問道。

張賢猶豫了一下,還是點着頭承認着道:“是!她是我的妻子!”

驀然,大衛就好像是在聽着天方夜潭一樣,驚訝得睜大了自己的眼睛。

張賢生怕他又會問些其他關於他和王金娜之間的問題,連忙話題一轉,問着他:“對了,大衛,你怎麼也到了東京?而且我們還這麼巧,又遇上了呢?”他的這個問話,根本就是多餘,克萊斯勒公司是美國的第三大汽車公司,也是全球聞名的排在前幾位的大型汽車公司,作爲技術總監的大衛參加東京汽車展,也自然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張賢如此地問來,實際上就是沒話找話,轉移大衛的注意力罷了。

大衛笑道:“呵呵,這裡的汽車展,我年年都來的!如今亞洲的經濟也在復甦,雖然和醫洲相比,這個市場差了很遠,但是我們公司也不能夠忽視。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們公司準備在亞洲開辦組裝工廠,現在正在尋找能夠跟我們合作的亞洲夥伴公司。我是聽我的同事告訴我說,他們在這裡看到了有一家臺灣的公司,指的就是你們公司,而且看了你們的產品,覺得很不錯,作工和品質上都還可以,所以我纔會抽出空來過來查看一下!呵呵,真得沒有想到,原來你是這家公司的老闆!”

張賢的神經一下子便敏感了起來,如今作爲商人的他,並不輸於當年領兵打仗的時候對消息的重視,聽到大衛話,自然十分興奮起來,自我推薦着道:“老朋友呀,既然是如此,那你還有什麼好找的呢?我們趕緊合作吧!”

看到張賢如此猴急的樣子,大衛也笑了起來,他點着頭,一邊答應着,一邊還是如實地告訴着他:“如果我是我們公司的老闆,那麼別說跟你合作,就算是你要求入股,我也會答應的!呵呵,可惜我不是老闆,但是我會盡力爲你爭取!”

“你只要能夠爲我爭取,就算是不成,我也對你十分感激!”張賢客氣地道。

大衛擺了擺手,笑道:“我剛纔也看了你們工廠的產品,應該可以滿足我們的需求!但是這件事你不能着急!”

張賢也十分理解的點着頭,他當然知道,美國人作事情還是比較慢的,遠不如日本人有效率。

※※※

從東京汽車展覽會回來,張賢可以說是滿載而歸,除了接了幾筆訂單之外,最主要的是認識了許多同行業的朋友,也見識到了日本、歐美等先進國家的工藝技術,這更令他有了要加強自己的科研意向的決定,回來不久便成立了大華公司的研發中心,開始自己製作模具、設計產品和技術改造了。

不久之後,大衛與他們公司的外協部的經理也一起來到了臺灣,帶給了張賢一筆不錯的訂單,雖然這是試驗產品,但是張賢還是十分重視,這批貨在發往克萊斯勒組裝廠之後,沒有接到一個投訴,並且由於他們的產品比歐洲同樣產品的供貨商無論從價格,還是從品質上,都有很大的優勢,所以定單的份額也在其後的幾個月裡擴大了。

雖然張賢在生意場上紅紅火火,大華公司也在他的領導之下迅速地發展起來,但是張賢的家庭卻再一次出現了不幸,田秀秀在與張賢陪伴了這麼多年之後,終於還是沒有能夠熬過病痛的折磨,悄然而去。

田秀秀的死,令張賢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想一想自己從到臺灣以來,與田秀秀一起渡過的那些並不算是舒坦,但卻十分美好的日子,他就覺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便塌了半邊的天一樣得無着無落起來,其實,便是田秀秀活着,她也只是一個躺在牀上動彈不得的人,跟死人想比,也就是多了那麼一口氣罷了!

張賢把自己關在屋裡回憶着過去,什麼都不想去做,什麼都不想去幹,三天之後,當熊三娃和於長樂等幾個老朋友再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大家都不由得呆住了,張賢就好像剎那間變得蒼老起來,兩鬢的黑髮一下子全都變白了。

小梅和她的丈夫鄭少文帶着他們才兩歲的兒子從美國回到臺灣奔喪,當小梅見到自己的父親已然如此傷心而蒼老的時候,她的心一下子便碎了,忽然覺得自己遠離父母真得就是一種不負責,如今母親已然去世,留下孑然一身的父親獨自守在臺灣,身邊沒有任何親人,心下里不由得馬上悽惻起來;她知道自己是無法勸動父親拋開自己的事業跟着他們去美國養老的,那就只能自己後退一步,回到臺灣常伴在父親身邊。於是,她悄悄地與丈夫鄭少文商量,告訴着他自己這種“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鄭少文最終被小梅和張賢之間深厚的父女之情所感動,答應放棄此時他在美國收入還算是不錯的工作,回到臺灣來幫助岳父一起打理正在欣欣向上的大華公司。

鄭少文是哈佛大學畢業的經濟管理學的碩士生,還在美國的三家大公司裡分別擔任過初級、中級及高級的生產管理的工作,回來之前,他應聘了波音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並或得了面試的通過。對於鄭少文來說,雖然失去了這份工作對於他來說有些可惜,但是想一想小梅說的話也是對的,任何人都不應該以事業爲藉口來忽視家庭的存在,家庭是事業的基礎,在家庭和事業間選擇事業那才真得是得不償失的!因爲事業也好,工作也好,便是失去了還可以重新來過,重新來找;而家庭卻不一樣,一旦親人真得失去了,那麼再想要的時候卻已經是無能爲力、悔不當初了!

正因爲有女兒女婿的迴歸,令張賢一顆悲痛的心稍稍感到了一絲慰籍,當然,他也忽然意識到自己多出來了一個他可以信得過的、可以託負整個的公司、能夠用最先進的管理理念來幫助他發展大華公司的好助手、好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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