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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牀上,行雲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成眠。她多麼希望都只是誤會。母妃滑胎是個意外,不是皇后動的手腳。陛下沒有對失去孩子的母妃不管不顧。母妃沒有那麼寒心置底,再也不肯笑面對君王。雲峰沒有愛上不該愛的人,母妃也沒有接受不該接受的人。陛下沒有逼雲峰去死。雲峰沒有故意地用自家兄弟和五千人的性命去換三個州。

雲峰……

這兩個字無限地放大,驃騎將軍,那是她的父親。怨恨,什麼的,行雲真沒有。在深夜裡,她想得更清楚了。一個可以容忍別的女人來欺辱自己的男人,和一個肯用生命去換自己母女平安的男人,換作她行雲,也會選後者。哪怕是萬劫不復。至少來過,愛過,疼過,也被珍惜過,被護衛過,總好過老死在宮中,看着自己的夫與別的女子一起。

那一場宮鬥,母妃輸了,輸的體無完膚。她本可以憑藉帝王的恩寵和自己的美貌,和皇后爭上一爭的。在孩子沒了之後,她可以忍,忍到皇上心疼,忍到皇上愧疚。在和皇上決絕後,她也可以憑藉她的冷豔和孤傲,在皇上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可,如果她的君不肯爲她披風擋雨,那麼,她又何必去爲他爭。

雲峰……

那是她的父親。她還是有些怨怪的。她有着那麼優秀的父親。可,她還沒有出生。他就戰死在了沙場。因爲他不得不死,因爲他是臣,因爲他做了臣子不該做的事情。而母妃很快也就跟着他走了。

剩她一人孤零零地,在這世間。

還可笑地以爲自己的父皇漠視了自己。天知道,她的父親有多愛她和她的母妃。天下沒有永遠的謊言,何況這皇宮之中,遲早會被發現,可他還是選擇了這條路。

子瞻……

他說過,長兄爲父。

其實,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妹妹,不同母,也不同父。因爲什麼,他就要救她出冷宮。

小小年紀的行雲坐在梧桐樹上,和往日一樣,好奇地看着冷宮外的世界。可冷宮附近又能有什麼,一樣是淒涼,一樣是少人行。可慢慢地走近了一個少年,裝得整整齊齊,煞是好看。他仰起頭來,看見了她,笑着問她:“胡爲棲於樹上?”她也覺得有趣,便笑着道:“鳳凰非梧桐不棲。”

是不是就因爲她那麼理所當然地自認爲是鳳凰,他便動了惻隱之心。

行雲聽到外間蘇姑姑輕輕地嘆了一聲,再看看月色,已經是下半夜了。

“姑姑,沒睡着的話,就應一聲。”

外間動了一下,低低應了一聲:“夜色深了,睡吧。”

“姑姑,我不怨父親和母妃,也不怨陛下。”

“噯,那就好。”

行雲翻了一個身,沉沉入睡。

第二日,行雲去了東宮,沒能遇上嶽修,便去了馬廄,那匹汗血寶馬還在。

體色黑中現紅,兩耳如同削竹般豎起,一雙眸子炯炯有神。行雲擡高手輕輕地摸摸它,它沒有抗拒,只是不大理睬,眼睛眨也不眨的。

一旁養馬的小太監嚇怕怕地看着,見那馬還算溫馴,也不肯再讓行雲碰它了。

“你可知這是誰家的馬?”

“是雲家的,不過聽說送給公主殿下了。”

“原本我已經把它給人。可那人一直沒有帶它走。現在,我又捨不得,反悔了。”

“周護衛來看過,說這是一匹好馬。奴才眼界雖短,也沒見過這麼好的馬。就是未免太刁了點,除了青玉米,別的都不吃。還老是發脾氣。”

“不好養?曹孟德說過,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匹馬許是太閒了。”

“誰說不是呢?不過好在周護衛那日帶着它溜了一圈,似乎肯聽話一點了。”

行雲看着汗血馬出神,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自己的父親,那一個傳奇似的人物,那一個癡情又決絕的男子,她真想見他一眼。

“喲,可真的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那小太監拍手笑道。

行雲轉過身去,是周公慎來了。

“我還以爲你跟着子瞻出去了呢。”

“公主是來見殿下的?”周公慎伸手摸摸那匹馬,馬鼻翼扇扇,配合地蹭了蹭。

“不是,我只是來看看那這匹馬,你給它取名了沒?”

“它有名字,叫做踏燕。程校尉的那一匹叫絕塵。

“哦……那匹馬不知道怎麼樣了,應該不會也老發脾氣吧?”

周公慎看了行雲一眼,道:“程錦現在很好,還讓人帶了信來。”

“他在信裡說什麼了?”

“無非是些邊關風物。”

“有機會,我也想去看看。看看什麼是長河落日圓,什麼叫做胡人半解彈琵琶,還有什麼叫做……古來白骨無人收。”

周公慎握着刀的右手緊了一分,這落在行雲的眼中,又是另一種意思。

“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聽到行雲的厲聲責問,小太監識時務地退了下去,剩下了一馬兩人。

摸摸發燙的臉頰,周公慎似是不信行雲會動手打他。

“臣……”

“臣?我不是岳家的人,你不必如此。”

“臣也是昨日才知。”

行雲扶着額頭,不再去看周公慎,剛剛驀地就騰起了怒氣,不爲別的,只因爲他是唯一一個自己能得罪的人。

“子瞻告訴你的?”

“是。”

“他回來了,你就告訴他。我要去妙沁宮修行,陛下大抵會準的。不要再張羅着怎麼把我嫁出去了。行雲沒有想嫁之人,也不願遷就。”

“殿下不會準的。”

“有陛下呢,由不得他了。”

遠處,一襲白衣勝雪,聽到行雲來了,他還沒來得及換上衣服,就匆匆地躲開。嶽修柔和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們說的話,他聽不到。可行雲打周公慎的那下,他看見了。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她也會動手打人的時候。她是真的生氣了嗎?他覺得那下是打在了自己的臉上,臉上也頓時疼了起來,還是……心疼了起來?

“教我騎馬。”行雲拽過了周公慎,來到了馬旁邊。

“我去找一匹溫順些的。”

“就這匹。雲老將軍說過,我必須得會。這是雲家的馬,我是雲家的人。”

“不行,這馬……”

“它沒有抗拒我。爲它上鞍,要是你還肯聽我的話。”

馬比行雲還高些,爬上去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兒,可上了馬兒,雖然坐着難受,那馬兒似乎還真的認這主人,老老實實地馱着行雲,慢悠悠地走着。

走着走着,踏燕大抵是覺得行雲是騎過馬的,放開腿小跑了兩步,行雲緊緊地抓着繮繩,身子低了下去,有些害怕,又不得不強作鎮定。踏燕是拘束久了,兩步一跑,就剎不住腳了,一陣瘋跑了起來。

周公慎喊道:“抓着繮繩,別放!”

“什麼?我聽不到。”說完話,行雲更怕了,徹底彎下了腰,趴在馬背上,兩手抱住馬頸子。

踏燕跑得歡暢,得意地一揚前蹄。行雲落了下去,情急中,又抓不住繮繩。眼看就要落了下去。

行雲死死地咬住了嘴脣,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是在周公慎的懷裡,他身上的甲衣硌地她生疼。兩人躺在地上,都是一身的沙土,好不狼狽。

“臣說過,那不是一匹好騎的馬。”

“放開我。”像是傷到了腳,行雲咬着牙,站了起來。

“哪兒疼?你不說,臣怎麼知道。”

周公慎也連忙站起,扶着行雲。

“你放開我,我要見子瞻。他在的,是不是?他爲什麼不肯見我?我不怪他。”腳上疼得厲害,說出這幾句話,疼得行雲的眼淚在眼中打轉。

嶽修在遠處看見行雲上馬的,他看見周公慎帶着馬走了沒幾步,就把繮繩遞給了行雲。他看見踏燕越跑越快,他看見行雲從馬上落了下來。他看見行雲疼得站不住,還倔強地不肯出聲。

“你不是很開心?”周公慎看着她疼得不行,不禁反感起來。“知道太子殿下不是你的哥哥,是不是很開心?”

行雲一個踉蹌,站住了,看着周公慎道:“你,何出此言?”

“那天晚上喝醉之後說的話,公主都忘了嗎?”

行雲白了臉,“我到底說了什麼了?”

“公主說,你要嫁給太子殿下。”

“怎麼會,你定然是聽錯了。行雲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周公慎冷哼了一聲,鬆開了行雲,後退一步,冷笑道:“臣,原還有些不信。現在,臣懂了。”

行雲的額頭疼出了一層薄汗,揚起了右手。

“公主這便就惱了?”

手還沒落下,右腳猛地一抽,行雲便倒在了地上,右手也頹然落下。行雲用手去碰右腳腕,一碰到,忍不住疼得皺起了眉。從嘴邊擠出一絲笑容:“不是要嫁,是想嫁,僅僅是想。我說過了,我回去妙沁宮修行。他是你的太子殿下,也是我的子瞻。我怎會置他於不堪的境地?周公慎,你也太低看我了。”

“右腳疼?”周公慎蹲了下來。

“不要和子瞻說,不然我就真的無地自容了。”

“別動,是脫了臼了。忍着,一下子就好了。”

行雲看着周公慎,想起了喝醉的那一夜,那一夜,她怎麼會說出那種話來,還以爲藏的很深的秘密,喝醉了酒,竟然就全盤托出了。

行雲疼得一陣眩暈,慢慢緩過來後,只見周公慎在給自己穿鞋子。擺擺手,自己動手穿上。好像可以站起來了。

“可以陪我出宮一趟嗎?以後只怕就沒機會了。”

“臣去叫他們準備馬車。殿下還是少走路的好。”

“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