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個男子從車裡探出頭來,對她喊道:“是到花溪麼?上車我們捎你一段。”

這男子說着一口鄉音,葉望舒心裡鬆了一口氣,隔着雨霧看不清說話人的臉。她快步走過去,到了車門邊,擡眼一看,車裡坐着的人竟然是崔鐵!

她出其不意,腳步都忘了移動。眼睛看着兩三年沒見的他,架着眼鏡,白淨斯文,一望而知是象牙塔裡走出來的年輕人。

雨水大了起來,打溼了她蒙在頭上的衣服。滲進來的水沿着她的衣服領子滑到身上,寒意侵人。

“望舒?”崔鐵顯然也是剛剛認出她來,“快進來吧。淋溼了,過後要感冒的。”

葉望舒回過神來,連忙坐進去。她生平從來沒坐過轎車,不知道如何關車門,崔鐵探過身來,伸手把門關緊,順便給她掛上安全帶。他的手臂微微挨着葉望舒的身子,葉望舒忙向座椅上貼緊,鼻端聞到他身上一股清新的男子氣息,心頭跳得厲害,忙對崔鐵道:“聽你家大娘說,你快結婚了?”

“哦——是。”崔鐵看了她一眼,對前面司機旁邊的座位上招呼道:“小穎,這是我高中同學葉望舒。”前面一個穿着綠色衣服的女孩子回過頭來,對葉望舒禮貌地一笑,打量了一眼葉望舒的衣着,目光中似乎有疑問。她看了一眼崔鐵,又回過頭去。

葉望舒知道自己所有衣服裡最好的這身出門衣服,也已經寒酸得快要無法見人了,難怪這叫小穎的姑娘看了兩眼。這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吧,大學同學,結婚後一起出國,這可能是這對夫妻唯一一次到這山鄉里了。

“出國的日子定了?”葉望舒一邊用衣服擦着脖子上的雨水,一邊問崔鐵。

“嗯。簽證和機票都辦好了。這次回來是看看爺爺奶奶,順便舉行個儀式,我爸媽週末回來。”崔家搬出花溪村已經幾年了,不過很多親戚仍住在這裡,回來結婚可能也是爲着這些親戚出門不方便吧。

“恭喜你了,雙喜臨門!”葉望舒低聲道,轉過頭看着車窗外的雨絲,這場雨來得正及時,園子裡的菜和旱田的苗就不用澆水了,省了不少力氣。他大學畢業,出國,前程不可限量,而當年那個跟他學習不相上下的自己,就要徹底留在這山鄉,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都跟自己無緣了。

命運,真是天差地隔的命運!

“你怎麼樣?你大哥出來了麼?”崔鐵問。

終於想起來問自己的情況了麼?葉望舒感到心頭苦澀,只問了一句,偏又是問大哥有沒有出來,顯然是隨口說的話,心裡根本不把自己的情況放在心上。

那些青春歲月,畢竟過去了,什麼都擋不住現實無情的衝擊。

葉望舒回過頭來,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前座的崔鐵未婚妻。兩個人的目光在後視鏡裡碰個正着。葉望舒立時轉開眼睛,答崔鐵道:“我大哥還沒有出來,不過快了。你爸媽身體好麼?”

望舒,你沒有大學文憑,我爸媽不會同意咱們倆在一起的——退學的那天,她給他打電話,他張口說的就是這句。沒有寬慰,連一句問候都沒有,爲啥退學?在學校受了委屈麼?他問都沒問。

大學文憑,在他眼裡,比她這個人重要多了。

她還是退學了,再也配不上他。自那以後,他們失去了聯繫。直到今天看見他帶着一個時髦漂亮的未婚妻回來,郎才女貌,夠這大山裡沒見過世面的鄉農羨慕一輩子了。

“他們身體很好。明天會回來。”崔鐵答道。

葉望舒點頭,不再說話。一里地的路很快就到了,到了崔家門口,葉望舒不待崔鐵客氣招呼進屋,就已經先道:“我離家兩天了,得回去看看。明天的婚禮,我有些忙,就不來湊熱鬧了。祝——祝你們幸福如意。”她或許該過來花幾個錢,畢竟這是山鄉里不成文的規矩,誰家有了喜事,即使不大張旗鼓地操辦,知道的人出於禮貌,也要花份子錢的。

她一邊向山上家的方向衝,一邊感到頭有些脹痛。她沒有錢,一百七十塊錢,全家四口人半年的花銷,做菜的時候連鹽都捨不得多放,她沒有這種人情來往的閒錢。

何況就算她有錢,她也不能參加他的婚禮。

人在雨中,初春的山坡裡,能看見淺淡的綠色在樹梢草頭冒出來,趁着雨,朦朧一團。年少的時候,她曾經跟崔鐵在這雨中瘋跑,上樹摘野果子,下河撈魚摸蝦,在一起上學放學的日子裡,他長成了一個小夥子,而自己成了大姑娘……

如果今天沒有碰到崔鐵,如果不是親耳聽見他當着自己的面平淡地說他要結婚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還對崔鐵存着一絲幻想。

就像童話裡困在城堡中的公主,希望有揮着長劍的英勇王子來營救自己一樣。她在田裡插了一天秧,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時候,或者跪在泥地裡,一根一根地拔着花生秧子,手和腿最後都腫起來的時候,她心底深處無數次地幻想過崔鐵回來,對她說歇一歇,或者乾脆什麼都不說,抱着自己逃下山,逃開這讓人喘不過來氣的重負,兩個人建一個小家,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這留在心底的夢破碎了,她才發現自己這樣的累。她自以爲自己堅強穩重,不管日子多苦,她都可以挺過去,原來都是因爲心裡想着有朝一日能跳出這重負的緣故。如今知道眼前是漫漫幾十年的操勞,就算十幾年之後小燕小寶長大了,以哥哥的爲人,母親終究是要跟着自己的,而那就意味着她得一直留在這山裡,再也出不去了。

葉望舒拿着手裡的溼衣服緊緊捂着臉,冰涼的雨水貼在淚水刺痛的眼睛上,她強忍着眼淚——她不能哭,一旦哭了,整個人可能就會垮下去。那時候小燕小寶怎麼辦?母親怎麼辦?

走進家門的時候,她渾身上下全都溼透了。小燕小寶和母親都在廚房裡,聽見她進來的腳步聲,一齊出來,看見她渾身都溼了,葉母先說道:“快去換衣服,躺在炕上,我給你燒點熱水來。”

葉望舒嘴脣冷得青紫,哆嗦着點點頭,走進自己的屋子。她拿着乾毛巾擦乾手臉,把渾身上下的衣服脫光,隨便用毛巾擦拭了幾下,已經打了一串噴嚏。她爬上炕,拉開炕幾抽屜,找出乾淨的換洗衣物套在身上,仍感到冷。她伸手從炕幾的上面拉出自己常用的被子,裹在身上。

門被推開,葉母端着一盆熱水走進來,身後跟着小燕,手裡捧着一個盤子,上面放着一杯熱騰騰的薑湯,白生生的一個荷包蛋浸在薑湯裡。

葉母對葉望舒說:“把腳泡進熱水裡。薑湯太燙,等我去拿點紅糖混在裡面,你再喝。”

葉望舒感激地點點頭。父親活着的時候,沒受刺激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持家能手,可惜現在物是人非。

她把腳泡在熱水裡,身上還裹着被子。小燕把盤子放在姑姑旁邊,對她道:“姑,我爸在裡面好麼?”

葉望舒點點頭:“好。他就快出來了。你爸說出來後在城裡找份活,到時候咱們家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小燕還沒說話,手裡拿着一匙紅糖的葉母走進來,聽見望舒的話,沉着臉道:“蹲了這麼多年的大獄,吹牛的毛病還沒改!他要是能找到活幹,那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

葉望舒不想小燕聽見親生父親這麼被貶低,轉開話題說道:“崔鐵回來結婚了。我剛纔在路上碰見他跟未婚妻,他家明天待客。我覺得咱們不用花錢了吧?”

“花什麼錢?你跟他好了那麼多年,咱家一年之內出了三場災事,他甩甩手就不要你了,真是陳世美!要我看讀再多的書,良心不好將來總有倒黴的那一天。他那媳婦最好一輩子沒有三災八難的,不然這沒情沒意的崔家小崽子拍拍屁股,就會把她掃地出門……”

葉望舒喝着薑糖水,感到身子暖了些,嘴裡卻一陣陣苦澀。自從父親去世,哥哥蹲了監獄,嫂子拋棄孩子離家出走,自己退學,母親就受了極大的刺激,只覺得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對不起自家。其實當初跟崔鐵分手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她跟崔鐵說是男女朋友,可他們畢竟沒有挑明這層關係。在一起長大的那些年,兩個人埋頭苦讀,只爲了有朝一日能跳出農門,看看外面的世界什麼樣。從初三到考大學,他和她之間不過就是偶爾在沒人看見的地方,輕輕拉拉手,連接吻葉望舒都不肯嘗試——一心想上大學的她,將慾望的閘門死死地堵住。那時候她整天想的是將來:將來有足夠的時間親密,將來就不必整天擔心回家種田,將來上了大學,崔鐵想怎麼吻自己都可以……

可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崔鐵如願去了南方的一流大學,葉望舒卻沒有考上同一所學校,她被本省的師範大學錄取了。天南地北地相隔,原本就不太緊密的聯繫越來越稀疏,她退學的時候,兩個人都感到這樣的關係難以維繫,退學,不過是兩個人分開的一個很小因素罷了。

不過母親的話也有對的成分,不管怎麼樣,一起長大的夥伴,就算做不成夫妻,起碼也該是朋友。從退學那天給他打電話,到如今五六年過去了,崔鐵都不曾給過自己一句問候的話,他本性竟然是這樣薄情的人,如果不是自己遭難了,根本就看不出來。

“姑,你把雞蛋吃了吧。等會兒都涼了。”小燕在旁邊說。

葉望舒回過神來,忙用勺子撈起荷包蛋吃了一口,對小燕說:“弟弟呢?”

“小寶今天撈了些魚,在廚房瞎忙活呢。”

“下次別讓弟弟去撈魚了,聽見了麼?他太小,湖裡水深,很危險。”

小燕點點頭,“我都說了不讓他去,他偏去。等下次他不聽話,我就揍他,他要是不怕個人,將來就得跟我爸一樣……”

十歲的女娃說不出這樣的話,一定是跟大人學的。葉望舒嘆了口氣,把手裡的空杯子放下,問道:“奶奶又罵弟弟了?奶奶脾氣不好,你不要跟奶奶學。弟弟還小,長大了就會聽話的。姑姑有點兒着涼了,你去幫奶奶燒火,我躺着捂捂汗。”

小燕點頭出去了。葉望舒用個乾毛巾包着頭髮,整個人縮在被子裡,渾身上下暖洋洋的,可閉上眼睛許久,就是睡不着——腦子裡想的都是櫃子裡薄薄的四張鈔票,一百七十塊錢,全家人半年的開銷!

錢,她需要錢!就算柴米油鹽都可以自己動手做,可是一百七十塊錢無論如何不夠兩個上學的孩子維持半年的。萬一不幸,家裡人誰有個頭疼腦熱,一盒感冒藥就要十多塊!她想着圈裡的兩頭豬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長成,賣了豬肉的錢剛剛夠明年種地;或許可以多養些雞,每隻雞十來塊,五十隻雞就是五百多塊,差不多夠一家人的日常開銷了;鴨子和鵝都太費糧食,養着不划算,只是生蛋給兩個孩子補充營養罷了……

她心裡打定主意,打算等農田裡的活計忙完,一個多月攢的雞蛋也差不多夠數了,讓那兩隻雜毛老母雞開始孵小雞!除此而外,到了暑假,大哥已經回來,若母親的精神狀態許可,自己也可以試着到城市裡打工。

錢,她要賺更多的錢!要存錢讓兩個侄兒上大學,永遠永遠離開這閉塞的山鄉,看看自己沒福氣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要回來!

她睡着了。等到母親給她端來晚飯,一盤白米飯,一碗炸魚,加上幾粒花生米,讓她趴在被窩裡吃:“別出來,就在裡面窩着吃。再着涼了就真感冒了。”

她聞着飯菜香氣,很久沒有這麼舒服地享受母親的照顧,心裡有點兒酸酸的:“媽也吃吧?”

“我得看着倆孩子,不然他倆就得翻天覆地。”葉母轉身向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看了細嚼慢嚥的女兒兩眼,突然道:“你哥回來之後,你進城找個活吧?媽來帶着兩個孩子——總不能爲了我們,耽誤你一輩子。”

“你身體行麼?”葉望舒想不到母親說出這樣通情達理的話,一時愣住了。

“就是做點飯,有啥不行的?”葉母答着,後來冷笑着道,“咱家這些年是讓別人看足了熱鬧!現在你大哥出來了,你再出去找點活做,把家業撐起來,咱們比誰差?就要爭口氣給山下那些破鞋看看!”葉父活着的時候,相好的幾個女子都是山下的媳婦,這些年過去了,葉母仍耿耿於懷,提起山下的女人,一口一個“破鞋****”,罵不絕口。

母親足不出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麼樣子。葉望舒心想以大哥的教育程度,加上勞改釋放犯的身份,哪個地方會僱傭他?而自己沒有大學文憑,聽說很多大學生畢業即失業,自己又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呢?重整家業,若像母親說的那樣容易就好了。

她把這些疑慮咽在肚子裡,五年多了,母親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來,不能輕易讓她失望。

第二天剛矇矇亮,她就起來。做好早飯,提醒母親照顧兩個孩子吃飯,自己拿着鋤頭到農田去鏟地。清明前後,種瓜種豆,田裡、園子裡的農活只有她一個人忙活,不得不早起晚睡。

一連三天,她都在田裡忙碌。好在今天把花生點到壟上,這裡的活兒就算告一段落了。葉望舒一邊埋土,一邊想着心事,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響,直到來人張嘴說話,她才猛回過頭,見崔鐵穿着米色的西裝站在自己所勾的壟頭上,素色乾淨的皮鞋在早上的太陽光底下,閃着亮光。

“忙麼?”崔鐵問她。

葉望舒搖搖頭道:“你咋來了?”

“你歇會兒行麼?咱們老同學了,說一會兒話吧?”崔鐵看着眼前的泥土,不想從小路上踏進來,可能怕髒了皮鞋,他看着葉望舒,似乎在等着她走上去。

“等我把這兩條壟播完,行麼?”她低着頭,眼睛掃了一眼自己幹活的一身青布褂子和腳上的綠軍用膠鞋——寒酸得讓人自卑。是的,她這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穿上崔鐵妻子所穿的高檔衣服,可哪怕把腰累折了,她也要讓兩個侄兒讀書受教育,她葉家的後代一定不能比崔鐵家的差。

“你還是跟當年一樣——”地頭的崔鐵嘆了一聲。

葉望舒聞言回過頭來,疑惑道:“跟當年一樣……”

“當年也是這樣,我說什麼話,你都跟沒聽見一樣。不管我怎麼求你,你都不肯答應。”他的聲音裡有點兒嘆息,眼睛盯着她,倆人四目相對,同時想到了往事。

望舒,讓我親一下,就親一下——那是高一,他和她剛剛十六歲,他摟着她,求她讓他親一下。

不行!我說了不行——十六歲的她不肯答應。那一年沒有答應,十七歲的時候仍沒有答應,一直到他去了另外一所大學,她始終沒有讓他碰自己的嘴脣。

“你媳婦呢?她在家裡等你呢?”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提起來還有什麼意義?葉望舒低頭接着點花生,不再看崔鐵。

“她跟我媽出門了。”崔鐵一邊說,一邊看着葉望舒順着壟溝越走越遠。她頭髮上端端正正地扎着農村婦女幹活時用來遮頭髮的方巾;身上的藍布褂子有的地方都洗得變薄了,可即使是在滿是泥土的田裡,仍然乾乾淨淨,沒有一星泥點;腳上醜陋的綠膠鞋,被她穿上,都比這山鄉里其他人的順眼舒服……

葉望舒,當年天上月亮一般的女孩子,讓自己神魂顛倒,睡夢裡都是她的倩影,如今竟然落得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可即使是這樣,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那纖細卻挺直的腰身,仍然如當年一般透着一股子堅定——她就是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

“你知道麼,當初你從大學退學,我其實也很傷心。”崔鐵嘆了口氣道。

葉望舒心中一動,回頭望着他。崔鐵接着說:“那之後的兩年,我一直不曾忘記你。我本來還想着你能回去接着讀書,可聽我家大娘說了你家的情況後,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了。小穎一直對我有意思,我們出去吃飯的第一個晚上,她就讓我親了她,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女孩子並不像你一樣,矜持過分。”

葉望舒低下頭,盯着手上瓢裡的花生,一粒,兩粒,三粒……

後來她擡起頭來,對他說:“你今天找我,就爲了說這些?”

“不,我還沒說完。當初若你能稍微給我一點兒希望,給我一點兒暗示,讓我知道你心裡其實在乎我,那今日事情可能就大不相同。”崔鐵快速地說道,“小穎就不一樣,她喜歡我兩年,追了我兩年,連親吻都是她暗示並主動。我跟你在一起,從來都不知道我在你心裡的分量,而小穎讓我覺得……”

葉望舒看着他,戴着眼鏡,斯文白皙,跟當年一起讀書時沒有太多的變化。認識他二十幾年了,可就在這一刻她才知道這個男子有多自私。她放下手裡的花生瓢,走到地頭上,站在他旁邊看着他道:“不必說了。今天你來這裡找我,實在多此一舉,當初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些事多提對誰都不好。”

崔鐵看着她,葉望舒見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氣,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臉,好久不肯移開,後來他終於輕輕地說:“我明天就要永遠離開這裡,出國後,再也不會回來。有些話,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望舒,雖然我娶了小穎,我也愛她,可我心裡……”

午後的土壤散着熱氣,沿着褲管向上蒸騰,葉望舒把手環在胸口,不待崔鐵說完道:“你要是再說下去將來就會後悔。你從來沒做錯任何事情,也不會說錯一句話,這時候也別例外——”

崔鐵愣愣地盯着她,後來轉開目光,看着眼前的壟溝慢慢道:“其實我怪老天爺,如果你能唸完大學,沒有你家裡那些拖累,我們會順理成章地走在一起。而今天跟我一起遠走高飛的,就是你了。”他似乎說完了心裡想說的話,不再逗留,邁步向外走。

葉望舒看着他的背影,他了解她的性子,她從小就少言少語,即使受了委屈也很少抱怨,是個好姑娘。她長到二十四歲,從來不曾頂撞過任何人,是街坊四鄰眼中最大度識體的女子。

所以他就利用這一點兒,對麼?他對當初把身處難中的自己拋棄,感到良心不安了麼?還是他對娶的新妻子不甚滿意,而把這不滿發泄在自己頭上?他說了這些話,把錯都歸在自己頭上,他就可以拋開內心的重負,過他毫無負擔的生活了,是麼?

他五年前記憶中的葉望舒,會把從這番話裡受到的委屈吞到肚子裡,可如今的葉望舒卻不會!

“崔鐵,你錯了。”她在他身後揚聲道。

他回過頭來,眼睛裡都是詫異。

葉望舒不待他說話,就道:“你說當初我如果肯讓你親近,今天事情就會大不相同。你錯了。不管我怎麼跟你親密,你都不會娶一個只有高中畢業、哥哥吸毒又坐牢、嫂子做妓女、拖着生病的母親和兩個小侄兒的女人。你或許跟自己說,這些都是我的錯,因爲我當年太矜持,導致你不確定咱們的關係,實際上你在騙你自己。崔鐵,如果兩個人互相在乎,不會在一方落難的時候連句安慰的話都不說,連個電話都不打,好幾年毫無音信!當初你考慮的是你的前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不過今天你到這裡,看見我現在的落魄,還能狠着心把你自己良心上的重負砸在我頭上,我真不敢相信你是這樣的男人。”

“我只是說我的心裡話。你要是覺得不對,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崔鐵出其不意,有點兒意外地望着她。

“既然你說出了你的心裡話,我也不妨告訴你我的心裡話。”葉望舒看着他筆挺的衣服鞋子,最後目光落在他讀書人白淨的臉上,輕聲道:“我當初之所以不肯跟你親近,可能就是因爲心底深處知道你不可靠。你看,我的直覺並沒有騙我,對麼?”

崔鐵臉上一陣紅,他瞅了一眼葉望舒沉靜的眼睛,扭過頭低聲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邁步向山下走去。

葉望舒看着他越走越遠,漸漸地消失在樹林之外。青春中最重要的一段回憶,就這樣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這世界上有什麼是不能逝去的?

她把手慢慢地攥緊,掌心因爲常年操勞結成的厚繭摸起來硬硬的,就像腳下結實的泥土。她擡起頭,看着眼前層層疊疊的山頭,茂密的林子裡新綠滿綻着新一年的希望——這一年對她來說,也該是新的吧?大哥出獄,母親似乎受到大哥刑滿的刺激,也變得健康多了,自己用五年的青春換來了全家人的健康平安,也該到解脫的時候了吧?

葉望舒想到這些,剛纔被崔鐵的出現弄亂的思緒慢慢地平靜下來。把剩下的幾壟花生弄完,她扛着鋤頭和水桶向家走去。走到半途,看見山下的小學生放學,她等在路旁邊,一會兒工夫,就見自家的兩個侄兒小燕小寶跳着跑上山。遠遠看見姑姑,小燕小寶爭着喊:“姑,有給你的信!”

葉望舒聽了很驚訝,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人給她寫過信呢。現在山下家家戶戶都安裝了電話,就算監獄裡的大哥葉望權想跟她聯繫,也會打到崔家雜貨鋪,讓她去接電話,又快又方便。她一邊狐疑,一邊接過小燕手裡的信封,見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不過筆鋒勁道一看就知道寫信的人是個男人。

撕開信封,裡面幾頁信紙,展開見稱呼那裡寫着“葉望舒,你好”的字樣,她翻到信尾,落款是“劉國志”。

劉國志?她皺眉想了半天,才記起這是山下老劉家二胖子的大號,跟自己是小學同學!他沒事給自己寫信幹嗎?

小寶小燕不停在旁邊問信上寫些什麼,葉望舒把信塞在褲兜裡,打算回家有空閒時候再看。一大兩小相跟着回到家裡,進了大門,只見院子裡天翻地覆,雞鴨鵝嘎嘎嘎地到處亂跑,原本整潔乾淨的庭院到處都是屎。葉望舒知道關禽畜的門又鬆動了,她放下水桶和鋤頭,帶着小寶小燕倆孩子一通亂攆,雞飛鴨跳地扇了滿院子的灰,才把幾十只家禽攆進旁邊的衚衕裡,把小門胡亂插好。來不及打掃庭院,又聽見屋子裡的堂屋傳出來哐啷哐啷響,葉望舒跑進去,見家裡唯一的一隻紅冠子大公雞正在後面廚房閒庭信步,看見葉望舒進來,哏哏哏地高亢叫了兩聲,一頭鑽進廚房。

葉望舒從田裡回來本就疲累不堪,這會兒見這紅冠子公雞又進了廚房,滿走廊的雞屎臭不可聞,不用看也知道廚房裡肯定一塌糊塗。她心裡惱怒,操起門口支門的棒子向那隻公雞走過去,正想狠狠地教訓這頑劣的畜生,卻聽後面小寶大聲道:“姑,你不是說咱家要孵小雞麼?”

“那又咋地?”葉望舒沒好氣地回問,腳步不停向那隻公雞衝去。

“那這個公雞可寶貝了。咱家就這一個公雞,你打壞了它,誰給母雞壓蛋啊?”小寶一邊說一邊衝過來,攔在姑姑身前,皺着眉看着她。

葉望舒本來棒子都舉起來了,聽見侄兒的話,猛地醒悟,只好把棒子放下來,瞪着跳到鍋臺上的公雞,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鍋臺上已經都是這畜生的大便了!她衝過去,不等這傢伙扇翅膀飛走,就一把抓住,把它拎回衚衕。

回來看見惡臭污穢的走廊和廚房,再看看小寶,問他道:“誰跟你說的公雞壓蛋這樣的話?”

“我奶唄!”小寶說完,對姐姐小燕道:“我管院子左邊的雞屎,你管院子右邊的雞屎,不弄乾淨了誰也不準出去玩!”

小燕擰着鼻子不屑:“你想擦雞屎你擦!髒死了,我纔不幹呢。”

葉望舒看着小燕漂亮的臉,十歲的孩子,眼角眉梢,已經依稀有了她娘張萍給人的輕佻感覺!

好吧,我不是張萍的姑姑,可我是你姑姑,不能讓你跟你娘一樣!

葉望舒邊這麼想,便一把拉着小燕走到院子裡。小燕被姑姑的手勁嚇壞了,又不敢掙扎,踉蹌着跟到了院子裡。見姑姑指着牆根的掃帚問自己:“這是幹啥用的?”

“掃地唄。”小燕見姑姑臉陰沉着,姑姑從來不輕易生氣,可要是發起火來,比奶奶嚇人多了。

“那邊大洗衣盆裡泡的衣服,都是誰的?”

“我和奶奶的。”

“本來這些都是姑姑該乾的活。可姑姑現在跟你生氣,你整天穿着乾淨衣服,住乾淨房子,睡乾淨被子,不想想這些是怎麼來的?弟弟比你小五歲,他都懂得分擔的道理,你十歲了,怎麼理所當然地認爲別人該伺候你?”葉望舒說到後來,氣得有些結巴,甩下侄女的手,轉身進了門內,走到母親的屋子。

葉母看見她進來,從炕上擡起身子說:“我聽見那雞進來了,就是身子動不了,只能聽着它撒野。”

“媽,你以後別當着孩子的面什麼話都說,行麼?”葉望舒看着母親,剛剛在地頭想到新的一年那些鼓舞起來的希望,這會兒看見母親虛弱的樣子,想到小燕的不懂事,又漸漸黯淡下來。

“我說什麼了?”葉母詫異地看着女兒。

葉望舒嘴脣動了動,本來想咽回去,後來還是說出來:“像公雞給母雞壓蛋這種話,不該跟孩子說。雖然是鄉下,可孩子畢竟小,這樣的話少提。”

“嗨,一個壓蛋還成了髒話了!你可真多心!也難怪,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了,也沒個媒人上門,難怪你聽了上火。”

葉望舒又羞又怒,這叫什麼話!她二十五了,聽了公雞給母雞壓蛋,怎麼就上火了?一整個下午,不順心的事一件又一件,她心裡堵得慌,出門到自己屋裡,關上房門,靠坐在炕沿下,感到渾身直哆嗦。

褲子口袋裡一陣紙張的窸窣聲,她一愣,纔想起劉國志的那封信。她伸手掏出來,一邊展開一邊在腦海裡回想二胖子的樣子。想了好久,那形象都不甚清晰,模模糊糊地只覺得是個瘦弱的小子,拖着鼻涕,學習極差,似乎初中畢業,就跟着本家的兄弟們出去打工了。

她跟他都不曾說過話吧?這二胖子——劉國志給自己寫信做什麼呢?

葉望舒,你好:

這麼多年沒見你,不知道你還記得我不?我是二胖子,現在人家都喊我劉國志。

早就聽說你回家了,一直想給你寫封信,可每次提起筆,又覺得不知道寫些什麼好。你家又沒有電話,我也不知道怎麼給你打電話,就算打了電話,其實也不知道說些啥好。

聽家裡人說起你家的情況,大夥都說你是個好姑娘。我也這麼覺得,我在外面打工十多年了,見識了很多女孩子,她們或許穿得很時毛(髦),噴着香水,可心裡一個比一個自私。所以我一直都沒怎麼交女朋友。

我這裡是個大城市,這裡打工的機會挺多的。聽說你大哥就要出來了,要是你想在你大哥出來後找份工作,就給我回封信。

我會一直等你的信。

此致敬禮

劉國志

葉望舒看了兩遍,心裡還是有些懵懂。這二胖子是對自己有意思麼?她感到自己的臉有點兒紅,長這麼大,她還從來沒有收到過情書呢。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情書,也太隱諱了點兒,而且還有錯別字,通篇也沒有一點兒表示好感的意思。

可這畢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異性跟她主動聯繫啊!她已經過了二十四歲,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一分一釐地從土裡刨食般地過了五年,那些灰姑娘碰到白馬王子的美夢對如今的她而言,太可笑了。她的生活裡沒有夢,只有忙不完的活計,永遠不夠的錢,從來填不飽的幾張嘴……

曾經以爲再也不會有男人看上自己了,她從地上站起身,走到門後掛的小圓鏡子前,看着鏡子裡的自己。臉上肌膚黑了,粗糙了,鬢角的頭髮乾燥無光,如果那個劉國志印象裡的自己是十多年前的她,只怕他看到如今的葉望舒,也會失望至極。

她想着記憶中的二胖子,覺得自己心裡一點兒波瀾都沒有,當年她除了崔鐵,從來不曾看過別的男生第二眼。這些年過去了,窮苦和孤獨對她,都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而她就算窮得叮噹響,也不會勉強自己跟一個毫無感覺的人生活一輩子。

她把手裡的信抓在胸口,很多年不曾對上天禱告的心,慢慢地對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靈輕聲祈求着:求你,老天爺,讓劉國志是個好樣的吧!長相我不求,有沒有錢不要緊,只要他心眼好,謙虛懂禮,凡事懂得爲別人着想,對我來說就是個十全十美的丈夫了。

她想着心事,門被推開時,她出其不意地嚇了一跳。見小燕扎着兩隻溼手站在門口,對自己道:“姑,我全都幹完了。衣服洗完了,雞屎都擦淨了,用的洗衣服剩下的水。”

葉望舒看見侄女衣服的前襟都溼透了,心裡大起憐意,她走過去把侄女摟在懷裡道:“好孩子。姑姑剛纔說你,你沒生氣吧?”

小燕因爲被葉望舒逼着幹活,雖然賭氣幹完了,但臉上仍殘存着一絲氣惱。這時候聽見姑姑這麼說,那個通情達理的姑姑似乎又回來了,她就笑着說:“沒事。我收拾得比小寶乾淨多了,姑姑你快點兒出來看哪?”

葉望舒答應一聲,看小燕出去了,自己轉身把信塞在炕幾的底層被子裡,才走出去。

晚上吃飯的時候,葉母聽孫子孫女說起有人給姑姑寫信,連忙跟女兒打聽:“誰來的信?不是你哥哥的債主吧?”

以前葉望權吸毒的時候,曾經到處舉債,其中因爲有幾個大債主逼着他還錢,不然就要卸掉他一隻肩膀,葉望權沒辦法才鋌而走險去販毒。這些年來,葉望權人雖然在監獄裡,可是仍時時有以前的債主上門,只不過進了門看見一門的孤兒寡婦,什麼辦法都沒有,漸漸地也就不再來了。

葉望舒搖頭,她不想跟母親說是劉國志來的信,母親雖然足不出戶,可萬一讓兩個侄兒聽見了,傳到山下劉國志的本家裡,難免說不清楚。

“是我的一個老同學。問問我現在怎麼樣了。”葉望舒敷衍着答。

“男的,還是女的?”葉母不依不饒地追問。

“女的。”

葉母聽說是個女的,就不往下追問了。一家人默默地吃飯,吃完收拾碗筷的時候,葉母看着女兒,長嘆着道:“讓你受苦了。”

葉望舒見母親臉色愁苦,自己一個人在物質上支撐這個家好多年,她已經有些不堪重荷了,可更讓她感到難以承擔的是母親精神上的脆弱。母親的身體狀況也似乎隨着心情的變化時好時壞,比如昨天還結實硬朗地給自己熬湯燒菜,怎麼今天就臥炕不起,連聽見公雞進了廚房都不肯從炕上起身?

“媽,哥就快出來了。咱們家再也沒災沒難了,你好好養身體,別總是胡思亂想。”

葉母低着頭,後來說:“我也覺得自己受了刺激。躺在那間屋子的炕上,總是想起你那不要臉的死爹,雖然他人都化成灰了,可還是恨得我牙幫子疼。這房子總讓我想起那不要臉的死鬼,不太吉利。我想着等你哥出來,他要是真出息了,能在外面找到活幹,我就跟着你大哥一起離開這兒。幫你大哥洗洗衣服做做飯,看看外面的人什麼活法,興許我這心一敞亮,病就好了。”

葉望舒聽着,對這個想法不太樂觀,大哥那浮躁的性子,養活自己都困難,別說養這麼一大家子人了。不過母親的病根興許還真是在這房子裡憋出來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她安慰母親。

葉母點點頭,看着女兒在竈臺上抹拭清洗。一個鄉下燒柴火的竈房,在女兒的手下,一點兒灰塵油垢都沒有,用破了的鍋蓋把手處,女兒用巧手仔細地纏了一層藤條,嚴絲合縫,妥帖舒服得就像女兒本人——難道真是老話說的,女人太乾淨了,命就不好麼?

“我來掃地,你去歇會兒吧。”葉母拿過掃帚,對葉望舒說。

“天還早。我去把你樓上的屋子收拾一下,過些天農田裡的活計忙完了,我就把你的東西挪到樓上去。大哥回來了,就讓他在樓下住。”

葉母點頭。

四個多月,還有四個多月,家裡唯一的男人就回來了。

水濺在小寶的屁股上,他嗤嗤呵呵地一陣亂蹦,邊蹦邊嚷:“姑,可舒服了,你也來洗吧?”

葉望舒搖頭,看着湖裡被倆個侄兒泛起的漣漪弄皺了的雲影,默默地出神。現在是農曆的七月份,天漸漸地熱了。雖然獨門獨戶地住在山上,可她還是很小心,每天的梳洗都是端盆水到自己的屋子,絕對不在湖裡游泳。可小寶小燕不肯,倆孩子非要到半山後的湖裡去洗澡。葉望舒擔心他倆淹着,次次都跟着,開始時覺得幹了一天活的筋骨疼得慌,時間長了,發現坐在湖邊上,看着遠山青青、湖水潺潺,倒也不失爲一種休息。

她從小就喜歡呆呆地坐着胡思亂想,說胡思亂想,其實還不確切,她多數時間都是呆坐着,什麼都不想。就這麼盯着天上那片浩渺的藍中的一點一點白,可以一看就是半天。

可惜這樣的時刻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十分罕見。五年多了,她很少有空閒。從早上睜開眼睛,就是忙不完的家務、做不完的農活。冬天是農家歇鋤的時候,她的身子偶爾有空閒,可當她坐下來,想像年少的時候一樣天馬行空般地胡思亂想一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自由不起來了。生活就像一個沉重的砣,拖着她的心跟着一起下墜。

所以這一刻才如此珍貴,她靜靜地感受這空濛的世界,似乎天邊的飛禽叫聲都近在耳邊,嘎嘎地,劃破靜空,在心頭久久回味。她微微閉上眼睛,真想就在這靜山鳥鳴中躺下,睡上一覺。

“哎呀,姑啊,我腳抽筋了啊——”

小寶突然驚恐地大聲喊,葉望舒從迷糊中猛地驚醒,她站起身,看見湖裡小寶在抱着腳啊啊地撲騰。小小的個子本就不高,這會兒在水面忽上忽下,似乎馬上就要淹到了。

葉望舒嚇得心怦怦地跳,她來不及脫鞋脫衣服,幾步衝到湖裡。她水性極好,穿着衣服也遊得極快,她剛到小寶身邊,正想伸出手去,聽見面前的小寶和小燕一起哈哈大笑,小寶更是一個猛子扎進水裡,一會兒從三步開外的水上冒出來,對葉望舒嬉皮笑臉地說道:“姑,水裡好玩吧?讓你下來洗,你不願意,我就想了這個法子。哈哈,你上當了吧!”

葉望舒聽着兩個孩子笑得開心,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沾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她哭笑不得,站在水裡,用手在臉上抹抹水珠,對小寶道:“下次別這樣。姑姑是大人了,不能在外面游泳。懂麼?”

“爲啥不能?”小燕比小寶大幾歲,加上有些早熟,知道姑姑是不好意思,笑着道,“我看崔婆子和幾個大嬸總是來洗,你洗也沒事啊!”

崔婆子六十多了,那幾個大嬸也都年到半百,別說光天化日穿着衣服在湖裡洗澡她們不怕,洗完澡脫換衣服的時候,還能一邊光着上身,一邊在湖岸上閒聊——她們是山裡的女人,又已經到了不太介意異性窺視目光的年紀,理總是在她們那邊的。若哪個不長眼的半大小子敢偷看她們一眼,崔婆子衆人能袒胸露乳地把那小子罵得找不到北。

葉望舒把手擋在自己水溼的胸前,溼透了的衣服讓手臂與胸膛的接觸敏感異常,她感到自己的胸脯似乎被湖水輕輕地託了起來,隨着一波波的漣漪在水中微微顫動,原本沾在胸部的衣服隨着水向外鼓盪,整個胸口在水下無遮無蔽,所有的自律和規矩在這一刻驟然消失。

她有點兒貪戀這失去自控的一刻,放任身體隨着水而律動。這感覺陌生,連帶着覺得自己似乎也陌生起來。她掬了一把水洗臉,覺得腦子清明瞭許多,她擦乾臉上的水珠,對倆侄兒道:“我得回去換衣服,你們倆走不走?”

“姑,你要是不想一個人在這裡洗,現在有我們倆陪着你,你就玩會兒唄?”小燕看着溼透了的姑姑仍要回家,嘴不滿意地撅了起來。

“走吧。”葉望舒邁着步子向湖岸上走,不能把兩個孩子丟下,天也快黑了,乾脆一起回去。

她站在湖邊,回頭等着兩個孩子上來。小燕小寶磨磨蹭蹭地沒玩夠,不想快走,葉望舒正等得不耐煩,見水裡的小寶指着自己的身後說:“那是誰啊?”

葉望舒回過頭去,剛剛還空蕩蕩的山坡地,此時拐過山腳的小路上站着一個穿着白色T恤黑色長褲的男子,清爽利落的短髮下,一張臉很英俊。葉望舒愣了愣,傍晚的風從湖面上吹過來,她感到溼衣服有些涼,用手擼着臂膀,山裡人,不講究跟陌生異性打招呼,她微微低頭,轉身對小燕小寶道:“走吧。天晚了,咱們該吃飯了。”

小寶和小燕還沒說話,她就聽見小路上的男子對自己揚聲道:“葉望舒?是你麼?”

葉望舒聽他叫自己的名字,微微奇怪,擡頭仔細打量他幾眼,記憶中的熟人若有這樣臉孔的,她一定不會忘記:“是我。你認識我?”

“我是劉國志,你收到我的信了麼?”

葉望舒驚訝地看着他的臉,記憶中的二胖子無論如何也跟眼前的男子合不上。她有一陣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後來想起他給自己寫的那封信,不由得臉上一陣紅——她曾經想過給他回信,可幾次提起筆,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同一個陌生男人書信來往,她總覺得有點兒彆扭。

她不好意思:“收到了。你這是放假回家探親?”

劉國志看着她的臉,後來看着她水溼的身上,“你渾身溼了,要不要回家換衣服?”

葉望舒點點頭:“我正想回去呢。”她招呼還在水裡泡着的小寶小燕,“上來吧,姑有點兒冷了。你們要是願意玩,明天姑姑還陪你們。”小寶小燕看見這個陌生的劉國志,童子雖然天真,不過還是本能地覺得這個劉國志跟姑姑在一起,挺好看的。倆孩子見有熱鬧可看,就痛快地從水裡跑上來。

劉國志看着兩個孩子,“你大哥的兩個孩子?”

“嗯。”

“長這麼大了。”劉國志把目光轉到葉望舒身上,笑着說,“你一個人把這個吃奶的小孩帶大,外加一個五歲的小姑娘,還要照顧你媽,真是了不起。”

葉望舒想不到他會當着自己的面誇讚自己,心裡有點兒驚訝,也有點兒害羞,“沒什麼。這是我大哥的孩子,我不養誰養?”

劉國志看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對她的回答很高興。他蹲下身子,對小寶道:“我幫你穿衣服?”

“不用。我早就會自己穿了。”小寶拿起岸上換洗的乾爽褲衩,想脫下自己身上的溼褲頭,手伸到褲腰上,想了想擡頭對劉國志道:“你轉過身去,我要換衣服。”

劉國志有點兒驚訝,山裡的男孩子,就連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子都是光着身子洗澡,這五歲的小不點兒懂得啥叫害羞?他一邊轉過頭去一邊對葉望舒笑着說:“我記得他爸葉望權十六了,還光着屁股在學校旁邊的塘裡洗澡,這小子還真不像他爸。”

葉望舒見這劉國志說話和行事既得體又和氣,心中對他很有好感。她心中想着這傢伙不錯,又想起他給自己的那封信,不覺臉上紅了起來,當着劉國志和兩個孩子面,她更是不好意思。她彎身撿起小寶和小燕換下來的衣服抱在懷裡,問劉國志:“我記得你家裡人都搬到城裡去了吧?你回來住哪裡呢?”

“哦,我家老房子讓本家的二叔照看呢。我晚上到那裡借住幾天,沒關係的。”劉國志跟在她身後,一起向山上走,一時半會兒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葉望舒拉着兩個孩子的手,問劉國志。

那劉國志看着葉望舒身邊的小寶和小燕,似有意似無意地笑着道:“我剛纔來之前,到你家去了,你媽告訴我的。我買了點兒香蕉蘋果桔子還有點心,你媽好像身體不太好,在外屋沒出來,我把東西放在後面廚房裡,也沒多坐,就來這兒找你們。”

小寶和小燕聽了,一起放開姑姑的手,如脫網的兔子般向家衝去,一邊跑還一邊搶着嚷嚷:“誰先到家誰先挑!我要吃香蕉!”“我也要吃香蕉!”只不過眨眼工夫,倆孩子就跑得沒影了。

葉望舒本指望孩子能幫自己擋擋尷尬,沒想到劉國志一句話就把孩子支跑了。她平生沒嘗過真正談戀愛的滋味,並不知道跟異性如何相處,以前跟崔鐵在一起,學業和前程讓他倆更像是一對學海里的戰友,偶爾有點兒放縱的想法,想跟崔鐵依偎和親吻,也都被她硬生生地壓了下去。或許是她心中始終把將來看得太重要,又或許她心底並不愛崔鐵,她的青春,那些身體裡燃燒的慾望與熱情,因爲過於自律的緣故,從來不曾肆虐過。

而這些年過去了,當初的未來成了眼前的現在。現實比任何青春的夢想都更能證明當初種種顧慮的無益和愚蠢。她以爲只要自己不放任荷爾蒙激素,就可以安穩地考上大學,正常地畢業,找份好工作,結婚生子,可看看她現在,人算得再精明終究拗不過天意。再過三個月,她就二十五歲,拖着老小三口,沒有男人會愛她、會娶她,而就在青春只剩個尾巴的時候,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真正地有個男子喜歡自己。

“望舒,你一個人忙着家裡的活計,累麼?”劉國志說話的聲音很低,他人在身邊,山風吹在倆人中間,要仔細分辨才能聽清他的話。

“還好。每年也就累那麼兩三個月,剩下的時間好過些。”她身上衣服都溼了,應該快跑回家,可腳步卻懶懶的不想挪動,心裡深處有點兒捨不得太快到家。

“我要在這裡住一個月左右。要是有些重活,你女人幹不了的,別跟我客氣,讓孩子到我家老房子去召喚我一聲就行了。”劉國志看着她,很殷勤地主動說道。

葉望舒感到臉上更紅了,這人看起來本分斯文,想不到做起事情來倒是一點兒都不猶豫,“嗯,好。”她點頭,山路拐上去,偶爾能遇到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拎着農具從田裡回來,小小的村子,人人都互相認識,傍晚時分,她溼了衣服跟劉國志從人跡稀少的湖邊回來,容易被人嚼舌頭,想到這裡,葉望舒加快腳步向家走,邊走邊對劉國志說:“謝謝你給我們買了東西,改天到家裡來吃飯吧?”

她該請他到家裡坐坐的,可是家裡沒有男人,這劉國志要是真來做客,一屋子女人和小孩,不太合適。她父親當年有個不好的名聲,加上大嫂張萍出去當坐檯小姐,五年過去了,她仍對家門的清白特別在意,戶宇嚴謹,從來沒有成年男子上門。

也許過半個月大哥出來了,她可以請他來家還這份人情。

劉國志對她的顧慮似乎很理解,他看着她的眼睛裡,似乎還都是讚賞的神色。兩個人一起走,他始終跟她保持着足夠尊重的距離,狹窄的山路上,兩個人連衣角都不曾碰過一下。一路沉默,到了往山坡上她家去的小路邊,他適時停下道:“天晚了,我就不去你家了。先前你不在家,我去拜訪的時候,看見滿院子的雞鴨鵝,看起來衚衕口的門壞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可以明天上午幫你修修?”

他說話溫和又婉轉,葉望舒心底對他極有好感,在這分開的岔路上,心裡本還有點兒遺憾不知道以後怎麼才能再見到他,這會兒聽他說要來給自家修衚衕門,葉望舒十分高興,眼睛和嘴角不自覺地就有了笑意:“好。早上天氣涼快,你可以早點兒來。”

你可以早點兒來——這句話一說,她立即覺得自己說露了嘴,看劉國志似乎也聽出來這句話似乎大有深意,盯着她的臉半天不動。

葉望舒轉身向山上跑,跑出好遠,終究忍不住回頭看,見山坡下劉國志仍然站在那裡看着自己。隔着不遠不近的一段山路,她人似乎比剛纔站在他身邊時有了勇氣,對他開心地笑笑,揮手再見。劉國志也擡起手,倆人對視片刻,才一個轉身上山,一個低頭下山。

葉望舒跑進院子,這裡是她天天生活的地方,以前她從未仔細地審視這將近一畝地大的庭院。此時想到劉國志明天要來,進了大門沿着石頭路細細看着兩邊的菜園,她最引以爲傲的是自己用雙手把這片菜園侍弄得一根雜草都沒有,所有的土塊都細細地用鋤頭敲碎,勾得深淺均勻的壟溝上種的豆角爬得半人高了,西紅柿的秧子剛剛搭好了架子,樣樣蔬菜都很爭氣地長得很茂盛,高矮排列顯得錯落有致,能見出主人的用心和巧思。